83

“吱嘎”, 陳舊的門扇被人從裏面拉開。

馮宏達見到門外站了兩個人,月光下朦胧的身影,其中正有他日日思念的女兒。

“爹。”馮依依叫了聲, 擡步跳進門檻, 手直接挽上馮宏達的手臂。

馮宏達愣了一瞬, 随即驚喜應着:“依依?”

剛從西南回來, 馮宏達沒想到在這偏僻地方會見到馮依依,再看後面婁诏進來, 心中了然。

人是婁诏帶過來的。

“來,讓爹看看。”馮宏達心中生出久違的激動,雙手扶着女兒手臂,上下打量。

馮依依後退兩步,在院中轉了個圈,裙擺飛轉開:“看看你家女兒是不是長高了?”

“你這丫頭,”馮宏達噗嗤笑了聲, 手指無奈又疼愛的指指馮依依,“還是喜歡胡鬧。”

馮依依跳回馮宏達面前, 歡喜溢于言表:“爹, 要不要去村裏看看桃桃?她睡着了, 沒抱過來。”

“桃桃?”馮宏達不由看去婁诏,眼中些許複雜,“不急,她都睡了,別折騰。”

婁诏關好院門, 轉身走到院中,站去馮依依身後,目光落在她帶笑的臉上。

看門的狗子叫喚幾聲沒了意思, 耷拉的腦袋鑽進窩中。

馮宏達指指屋門,嗓音有些疲憊的微啞:“進屋吧,外面涼。”

三人進到屋裏,正間一張舊方桌,邊上擺了幾把凳子。牆角有幾樣農具,看起來就是護林人的住處。

馮依依湊在馮宏達身邊,有了燭光,也就看清整個人。

五月分離,差不多将近五個月未見。馮宏達瘦了許多,臉上的傷疤依舊猙獰,但是似乎精神很好,簡單的打扮,就如同萬千市井大衆一樣。

“爹,你去哪了?”馮依依挨着馮宏達坐下。

她小時候就喜歡樣,緊靠着依賴的父親。

馮宏達拍掉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故意板了臉:“多大了,坐有坐相。”

“呼呼,”馮依依誇張的吹着自己手背,一甩到馮宏達面前,“爹你打我?”

到底是自己最疼的女兒,馮宏達趕緊去看嫩白的手背,他只是做做樣子,怎可能真的下手?擡頭就看見馮依依眼中閃過狡黠。

“鬼滑頭。”馮宏達搖頭。

婁诏站在門邊,從進來便一語不發,只是靜靜看着馮依依對馮宏達撒嬌。

馮宏達勞累緊繃幾個月,看到馮依依的一瞬間,全部放松下來,渾濁的眼睛變得溫暖。

“馮先生。”婁诏走上前,客氣行了一個晚輩禮,腰身前送,雙手抱拳。

馮宏達站起來,臉上笑意漸漸淡下來。

婁诏站直,兩步到了馮依依身旁,伸手牽她起來,拉到自己身邊。

“你?”馮宏達眼中滑過怒氣,袖下手攥成拳。

婁诏對人作低頭禮,手掌裏扣着馮依依的手:“晚輩婁诏,懇請馮先生将愛女嫁與我,我會一生照顧她,不讓她受丁點兒委屈。”

馮依依仰臉,看着婁诏側臉,薄薄的唇角抿着,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他在向馮宏達提親。

馮宏達盯上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眸中一暗,淡淡道了聲:“依依,我同婁大人說幾句話。”

并不意外馮宏達會如此,婁诏松開馮依依的手。

馮依依看看兩人,随後去了院中。

屋中剩下兩個男人。

馮宏達背手站去牆邊,似乎是想起了過往,眸中複雜翻湧:“我以前把她交給過你,可你沒有珍惜。她是我女兒,我知道她性子簡單,會心軟。因此,婁大人請明白,我不願她再受傷害。”

“是,”婁诏一應,語氣平靜地像現在的深林,“以前是我錯,經由此也看清自己。懇請你再信我一回,我必能做到。”

面對馮宏達,婁诏做不出那些誇大其詞的保證,他只想表明自己不會放棄。

馮宏達皺了眉,扯着傷疤臉上發疼:“你倆差了太遠。你是将來左相,她只是個普通商戶之女。”

“馮先生在意這些嗎?”婁诏問。

馮宏達答不上來,眼睛盯着陳年的斑駁牆面,似乎久遠的往事再度卷土重來。

他同妻子林菀書當初也是相差極遠,那麽多人阻撓,全部看不好。經歷過許多,兩人還是在一起了。

放到女兒馮依依身上,馮宏達突然就不确定了。他想保護她,想永遠不讓她受風吹雨打。

仔細琢磨,他作為父親,其實早應該放手,讓馮依依自己去走。大了,也該将她托付給相守一生的夫婿。

是他以前太想保護她,因為是他僅有的孩子,他恨不能為她将一生安排妥當。

回想當初,馮依依與婁诏的錯誤,又豈不是他一手造就?因為在他心中,女兒還是那個嬌嬌的小女娃,可是人早就長大,該讓她自己去處理。

“過往,”馮宏達開口,聲音低啞,“是馮家對你不住。”

婁诏臉色淡然,絲毫情緒不顯:“已經過去,回頭去看倒顯得沒什麽意義。”

對于馮宏達的護女,婁诏似乎能理解。就像當日白虎嶺,母親即使死去,也要将他緊緊藏住,拼一條命換他的一條生路。

父母大抵都是如此罷。

馮宏達回頭,對上婁诏雙眸。聽出話中意思,對于馮家過往所做之事,婁诏已經不在意。

“這樣罷。”馮宏達輕嘆一聲,看去門外。

院門邊,馮依依蹲在狗窩旁,正在往狗盆裏舀水,那狗兒乖巧的朝她搖着尾巴。

馮宏達眼裏有了笑意,随後收回視線:“只要她願意。”

“謝謝馮先生。”婁诏明白,這是馮宏達答應了。

“但是,”馮宏達話音一轉,看向婁诏的眼神帶着探究,“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麽翻天覆地的大事,可一定要處理好,我才會把她交給你。”

婁诏颔首。

夜深了,村長過來,手裏提着一壇酒,上面貼着一個大紅喜字。

馮依依擔心桃桃,又見幾人有事商量,便提出回去。

馮宏達提着一盞燈籠送馮依依回村裏,婁诏則留在小院內。

“徐叔回扶安了,我讓他将宅子修建起來。”馮依依跟在馮宏達身邊,說着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走着崎岖不平的山路,馮依依看着馮宏達的腰背,似乎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挺拔硬朗。

年紀大了,經歷了許多,或許人已經很疲憊。

“扶安?”馮宏達念着家鄉的名字,仿佛能看見昔日的景象,“真想回去看看。”

時隔兩年多,提起扶安城,馮宏達也不再逃避。但是要想回去,他覺得渺茫。

年輕時犯的錯終歸太大,一定會受到律法處置。只是希望多做一些彌補,減輕心中的罪惡感,也讓女兒不會受到牽連。

村裏那戶辦喜事的人家還在熱鬧,這個時候正是喝完酒,衆人鬧洞房的時候,想必是有趣的。

馮宏達送馮依依到了院門外,指指來時的路:“村長還等着我,你快進去,記得關好門。”

說完,馮宏達提着燈轉身。

“爹。”馮依依喚了聲,往前追了兩步。

馮宏達停下,回身來看,燈火映着半張猙獰的臉:“怎麽了?”

“你,”馮依依站在原地躊躇,手指撚着自己的袖口,眉眼幾分猶豫,“扶安城郊莊子,白虎嶺下,那片墳冢……”

馮宏達僵住,眼神中掠過痛苦,嘴角抖了幾下。

見此,馮依依心中同樣生出不安。馮宏達不說話,是因為當年之事他的确參與了?

“爹,我想知道。”馮依依小聲問。

這件事隔在她與婁诏之間。初遇,後面婁诏進馮家,皆因白虎嶺之事。

知道真相,或許會血粼粼的殘酷;但是逃避裝作不知,卻也是自欺欺人,粉飾美好罷了。

馮依依想知道。

明月隐進雲層,四周靜谧黑暗,梧桐樹的枝丫張牙舞爪,像極了惡魔的利爪。

馮宏達垂首,避開馮依依的目光,手裏攥緊燈籠把柄:“從婁诏那裏知道的?”

“爹,你是不是……”馮依依心裏咯噔一下,已不知要如何相問?

“那一年,白虎嶺西面山谷死了好多人,是當時的晉安候一家。”馮宏達開口,黑暗中看不到神情,“我也不知道為何,傅家會被按上私鑄銅錢的罪名。”

“你不知道?”馮依依小心翼翼問。

馮宏達搖頭,額頭疊起幾道皺紋:“彼時我和你娘住在扶安。我自是知道傅家被冤枉,想來是永王那時争奪皇位,怕此事牽出來,故而推到傅家身上。”

想那時,整隊人死在山谷中,要加什麽罪名還不容易?死人又不會開口辯解。

“我總覺得心中不安,明知他們冤死,卻無法說出真相,”馮宏達無奈嘆口氣,“就只能給他們修一處無碑墓,每年祭奠一番。”

馮依依提着的心慢慢松下:“爹,你和白虎嶺的事情無關?”

“自然,”馮宏達略有奇怪,往馮依依看了眼,“那時我早已逃出,和你娘生了你。”

“這樣嗎?”馮依依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馮家和傅家根本沒有牽扯,是馮宏達好意立的無碑墓。

當年事她不知道,只是婁夫人那裏聽來半點。如此聽了馮宏達的話,心中徹底安定下來。

馮宏達摸摸馮依依的頭頂,語氣中難掩疼愛:“你既喜歡他,爹不會攔着。以前是爹的錯,總以為你是小孩子,不願放手。其實你大了,是該自己拿主意的。”

馮依依低下頭去,臉頰羞赧一紅:“知道了。”

“哎,”馮宏達搖搖頭,笑了聲,“到底還是那個臭小子,将我辛苦養大的閨女騙走,爹不甘心。”

說起來有些心酸,又有些喜悅。自己的掌心明珠,該交給婁诏了。

又說了幾句,馮宏達便匆匆離開,回去林子裏。

馮依依身心輕松,從父親口中得到答案,了卻了心裏一直萦繞的陰郁。她和婁诏,不會再有隔閡。

炕上暖融融的,簡單收拾擦洗之後,馮依依鑽進被窩中,身子一蜷,舒服的勾起。

輕輕移到桃桃身邊,聞着粉團子身上的奶香氣,舒适的阖上眼睛。

而山中小院兒這邊,一直說話到子夜之後。

村長帶來的那壇酒早已喝光,地上落了一層花生殼。

馮宏達帶回的那張銅礦圖紙,村長已經解釋了三遍,只差把排水通風如何也講一番。

婁诏看了院門無數次,想過要走,幾次被馮宏達叫回來。

最終,村長扛不住,提出要回家休息,提議婁诏是否一起。

婁诏稱是,剛站起身,便被馮宏達一把拉住,說是還有事要說。村長只能自己一人先走。

“馮先生還有何事?”婁诏問。

馮宏達手一指,眼神示意屋子西間:“那間屋裏有炕。”

意思再明顯不過,是讓婁诏留在這院兒裏,阻止他去馮依依那兒。

婁诏何等心思,早先就已明白。一直拖着到現在,也總算是挑明了态度。

“好。”婁诏颔首,挑開門簾去了西間。

黑乎乎的小屋,冷冷清清,似乎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像是陳年的醬缸。

完全比不上村後頭那間屋子。

翌日,晨光微熹,半黃窗紙随晨風晃動兩下。

馮依依縮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個腦袋,一頭長發鋪在枕頭上。

朦胧間,有人上了炕來,在她旁邊躺下。

馮依依眼睛眯開一條縫,見着模糊的輪廓,下一瞬攸的睜大眼睛:“你?”

旁邊躺下的可不就是婁诏,正側卧着看她,一支手臂支起,托着腦袋。

馮依依慵懶的嗓音帶着微微訝異,軟軟的像在低喃。可能是受到驚吓,修長的脖頸從被子下探出來,優美如瓷。

“再睡一會兒。”婁诏摸上馮依依的腦袋,将她摁回到枕頭上。

馮依依碰上軟枕,眼睛不由一眯:“你想吓死人?”

婁诏面朝頂棚,頭枕着自己的雙臂,頗有些委屈道:“你爹把我當賊防,足足看了我一宿,生怕我摸來你這兒。”

說完,不由失笑一聲:“我又不是狼,還能把他閨女給吃了?”

馮依依這才想起,這邊屋子只有一間卧房。應當是馮宏達覺得不妥,将婁诏留在林中院子。

“現在為何過來了?”她嘴唇懶懶動着,呢喃一聲。

婁诏手指纏着馮依依的一縷頭發,聞言眸光微動,輕笑一聲:“因為你爹扛不住,睡了。”

馮依依臉頰在枕頭上蹭着,舒服的縮着脖子:“你就沒睡?”

記憶中,婁诏覺不多,有時會通宵讀書,出去辦事也有徹夜不歸之時。好像用不完的精力。

“快睡吧,”婁诏道了聲,視線忍不住停留在女子玉頸上那一點紅梅痕,“你這樣子半睡不醒,乖乖的樣子,很想……”

很想上去欺負她,讓她哭。

馮依依不知道婁诏的心思,因為沒有睡飽,翻了身背對婁诏,臉貼去桃桃那邊,小家夥兒依舊睡得香甜。

似睡非睡間,她試到婁诏從背後抱住她,隔着一層被子将她裹住。

“大人。”屋外一聲輕喚。

婁诏睜眼,眸光染上凜冽,随即起身去了屋外。

馮依依能感覺到,身後的溫暖突然消失,有些空蕩的清冷。

她坐起來,圍着被子包住自己,看着猶在晃動的門簾。

可是過了好久,甚至晨光透過窗紙進來,婁诏還是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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