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馮依依從炕上下來, 穿了衣裳,為桃桃掖好被角,随出了屋子。
秋日初晨, 安詳的小山村籠罩着一層薄薄霧氣, 如同天女撒下的輕紗。
院中無人, 馮依依趕緊跑出院門。已經有早起的村民勞作, 扛着鋤頭經過。
依着昨晚的記憶,馮依依往林子裏走去。剛走出一段, 就見到婁诏從林子裏出來。
獨自一人,像是早起閑适的散步。
“怎麽跑這兒來了?”婁诏走上來,沾着露水的手指輕掃過馮依依的額間,笑若春風拂面來,“是不是知道我給你帶回好東西了?”
馮依依不說話,抿唇盯着婁诏的雙眼,然後見他從身後拿出一束花, 送來她面前。
“林子裏采回來的,給你。”婁诏道, 晨陽照着他的半邊側臉, 帶着玉般光澤。
馮依依低頭, 看見婁诏被露水打濕的衣袍,鞋子沾了泥沙。
他很愛幹淨,如今看着有些邋遢。以往就算賞花,也只是駐足看看,不會采摘回來。
“依依, ”婁诏喚了聲,将那束微濕的花兒塞進馮依依手中,“餓了, 回去用早膳。”
說完,他牽上她的手,往着那間不大的院子回去。
“你,”馮依依站在原地不動,懷中抱着一束五采野花,“去哪兒了?”
方才在屋中聽得清楚,是有人将婁诏叫走,可是回來卻只有他一人。
婁诏點頭,也不隐瞞:“京城有點事。”
馮依依挪着步子站到人身旁,心中也清楚,婁诏有事要做。朝中的形勢越發複雜,永王不會老實的幹坐着等。
“那回京吧。”她開口。
不徹底報仇雪恨,洗去傅家罪名,婁诏不會真正靜下心思。即使人在小山村,可心依舊在京城。
婁诏墨發微濕,眼中一軟:“不是要住五日嗎?”
“不了,”馮依依搖頭,“上次安羅寺的事,我沒再回過林家。也該過去同他們講清楚,不少東西留在那邊,還需收拾一下。”
這裏雖然安逸,可真的不能久留。永王手下爪牙不少,難保就不會摸到這裏來。
到時不僅馮宏達,就連村子裏的人也會收到牽連。只要事情徹底解決,再來也不遲。
左右,偷了一日閑,已經很好。
婁诏似乎也明白了馮依依的意思,遂點頭:“好。”
她總是很懂事的。
早膳過後,馮依依同馮宏達道別,上了回京的馬車。
馮宏達囑咐幾聲。雖然對林家的态度複雜,但是仔細想,到底是林菀書的血親,馮依依回去說一聲,也是應該的。
馬車從村莊離開,馮依依掀了簾子往外看,正見着昨日的新嫁娘一身紅裙,嬌羞依偎在郎君身旁。
婁诏坐在一旁,翻看着手下送來的文書,時而蹙眉,時而深思。
桃桃坐在馮依依的腿上,手裏抱着一個大蘋果,小牙往下撕着果肉。
車壁旁放在一大束花,馮依依沾濕了一塊棉布,将花梗包好,避免花兒早早枯萎。
近晌午的時候,馮依依回了定國公府。
喬氏被禁足院中,出來迎接的是府中二夫人。
二夫人說話客氣,看東西比喬氏透徹,雖是平日裏話不多,不願事事往人眼前湊,但這心裏比誰都清楚。
抛開家裏老太君對馮依依的偏愛不說,就是朝中将來的左相,也是對這位表姑娘一往情深。
心裏不免暗中嘲諷喬氏,眼皮子淺。當初覺得馮依依是無父無母的商戶女,好像來到國公府是投奔一樣。也不想想,扶安城的首富是什麽?
論起産業,林家哪個姑娘能比得上馮依依?
“老太君擔憂了兩日,也想讓梅媽媽過去婁府叫你回來,”二夫人一旁引路,簡單話着府裏的情況,“又怕表姑娘你有事需要處理。”
二夫人并不多說話,只是簡單表達了林家對馮依依這件事的在意。
馮依依點頭,道了聲知道,便也不再說什麽。
老太君屋裏,可能近日天涼,椅子凳子上已經加了軟墊。
二夫人将馮依依迎進屋裏,說是還有別的事要處理,便只留着馮依依在這裏。
老太君點頭,對于二夫人的處理相當滿意,相對喬氏的确穩妥許多。
梅媽媽擺好茶,随即一個眼神,将屋裏的婢子們全部潛了出去。
一方軟塌,老太君與馮依依隔着一張小幾落座,桃桃爬進榻裏面,手裏頭玩着一枚錦帕。
“桃桃可見是吓得不輕,回家來,與我都不親近了。”老太君無奈,說着是桃桃,眼裏看的卻是馮依依。
畢竟,馮依依才是林菀書的女兒,有着她林家的血脈。
馮依依微微垂眸。桃桃被擄走這件事,說到底是孔深預謀,錯嘛,是林苑私自帶了孩子出去造成。
從頭到尾,老太君不知道這件事,并且一直催着林家去尋人。
“回來是想跟您說聲,我和桃桃準備搬出去。”馮依依适時開口。
林家,她從來沒想過久留。
老太君皺眉,似乎也料到馮依依會這樣說:“知道你受委屈,可是外面現在這麽亂,你帶着孩子我不放心。”
馮依依雙手捧着茶盞,眼睫微扇:“徐珏在京中有處院子,一直空着。平日他都在守備營,我帶着桃桃去那邊。”
“這不是去哪裏住的事,”老太君手臂搭在小幾上,身子往馮依依這邊一探,“你這麽聰慧真就看不出?永王和婁侍郎相鬥,分明就會朝你下手。”
馮依依心中微詫,不由看去老太君。
桃桃被擄走這件事,孔深一口咬定是自己尋仇,并不承認是受永王指使。老太君這句話,端的就是看出,永王才是最後面的人。
“這幾日我越發覺得心裏發慌,夜裏睡不好。”老太君搖搖頭,“你是菀書的孩子,有些事情不能有着你胡鬧。你且再等幾日,看看情形,可好?”
馮依依看着老太君的一頭銀發,這番挽留着,也只想她多住幾日。
老太君伸手摸摸桃桃的頭頂,蒼老嘴角扯出一個笑:“你也該為她想想不是?”
正說着話,二夫人從外面進來,後頭跟着一個婆子。
“老太君,婁夫人讓人送了一封信來。”二夫人往邊上一讓。
那婆子正是跟在婁夫人身旁的,彎腰上前,雙手将一封信交給老太君:“奴婢問老太君安。”
老太君看了人一眼,手中捏過薄薄的信封,當下就明白了是什麽事。
馮依依這才剛進林家的門,婁家後腳就派人過來,意思再明顯不過。
果然,婆子退後兩步,客氣說道:“天氣轉涼,我家夫人即将回魏州,臨走前,想接馮小姐過府住幾日。”
馮依依也沒想到,婁夫人會這麽快派人過來。原本想着,住去婁家不太好,才想到徐珏當日提及的院子。
“婁夫人要回魏州了?”老太君看看馮依依,都搬出這種理由,她還能說什麽?
這也看得出,婁家人在意馮依依。
婆子稱是,說了魏州老宅那邊,二公子婁泉馬上就要定親。
“也是,”老太君點頭,心中實在不舍,“依依就過去陪着婁夫人,多說說話。”
事情這樣定下來,馮依依想回淑園去收拾一下。
游廊上,正碰到迎面而來的林晉。
“表小姐。”林晉停步,欠身行了一禮,視線看去馮依依身後的桃桃。
桃桃被乳母抱着,小手扶着人的肩膀,圓圓的眼睛咕嚕嚕轉着。
馮依依客氣回了一禮,嘴角淺笑:“表哥。”
林晉一身素色衣袍,身形清瘦。與林昊焱的張揚相比,這位庶子內斂許多,行事低調,樣貌亦不出衆。
似乎就是那種,很難給人留下印象的人。
“桃桃沒事吧?”林晉收回視線,又道,“小孩子容易受到驚吓,要不要我找人幫着她叫叫魂兒?”
馮依依回身看看桃桃,轉而對林晉道:“她沒事。”
“那就好。”林晉若有若無松了口氣。
簡單說了兩句,馮依依回了淑園。
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老太君命人送來不少東西,擺在正間桌上,摞了老高。
乳母哄着桃桃在院子裏玩耍,馮依依在屋內收拾自己的東西。
這應當是在林府的最後一日。
過晌,桃桃午睡,馮依依東西收拾的差不多。
門外輕響,擡眼看去,一個妙齡姑娘站在門檐下,腳步躊躇,雙手不安的絞在一起。
看到馮依依瞅她,更是不自在的低下頭。
馮依依心中一陣火氣,看着門外的人臉色一變。可不正是林苑?
“依依表姐。”林苑小聲嗫嚅,犯錯孩子一樣,不敢擡頭,“門房那邊有你的信,我給你捎過來。”
馮依依本想起身走開,聞言重新看過去。
林苑從身上取出一封信,輕輕邁過門檻,雙手遞去馮依依手裏。
馮依依低頭,看着信封上的筆跡,是徐魁從扶安寄來的。
“對不起,”林苑紅着臉,手裏絞着垂下的胸帶,“你別生氣。”
馮依依将信收好,繃着臉。
一句對不起,真的有用?若是桃桃真的找不回,該怎麽辦?
“林苑,你為何要帶桃桃去西坡瓦肆?”馮依依問,至今那日之事都覺得蹊跷。
“我,”林苑支支吾吾,聲若蚊吶,“聽說那邊好玩,還有小孩子的玩意兒,就想帶上桃桃。”
馮依依氣結,胸口一悶:“聽誰說的?”
“我那婢子。”林苑一直垂着頭,看起來也是後悔的要命。
尤其林昊焱回來,将救桃桃的事情說了一番,林苑更是吓得要命。沒想到一次任性,差點害了小孩子性命。
馮依依想了想,又問:“她家住在西坡?”
林苑擡起臉,搖搖頭:“她不是京城人,也沒有親戚在京城。我也好奇,她平日根本不出府,怎麽會知道西坡瓦肆的事,還說得頭頭是道。”
“她沒去過瓦肆?”馮依依皺眉,越發覺得不對勁兒。
“沒有,我帶桃桃去的那日,她鬧肚子也沒跟去,”林苑如實說着,“或許,她是從哪個小厮嘴裏聽說的,也可能是她私下找的那情郎。”
馮依依抿唇,雙手疊着,在屋裏踱了幾步。
夕陽餘晖灑進來,光潔的木質地板暈出一片柔光。
林苑見馮依依肯說話,便就又道:“她情郎也是無情的,明明也在府中,竟是連一眼都不去看她。”
馮依依回身去看,臉上落下一片橘色柔光:“也在府裏?你知道是誰?”
“不知道,她沒說過,我自己猜的。”林苑道,“有一次看見她在房裏縫一件男子衣衫。”
府裏頭這種事情不少,有些個懷春的婢子會私下交個情郎。一來平日有個幫助;二來,身為奴婢也想找個人來疼。
馮依依走到門前,外面就是熟悉的庭院:“她的遺物可還在?”
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天,想來已經留不下什麽。馮依依也是沒報什麽希望。
林苑想了想,這些事情她不過問,氣那婢子不說,更重要是晦氣:“後罩房,她那間沒人再進去,東西全包了起來,等她家裏人來拿。”
“我想看看。”馮依依道。
“為何?”林苑不解,湊近來神秘兮兮問道,“你懷疑她?”
馮依依臉一別,輕道:“不是。是想拿她一件遺物,祭奠一下,燒些紙錢給她。”
林苑越發糊塗,手指撓着臉頰:“為何還給她燒紙錢。”
“她投井是因為桃桃的事,我不想她死後有怨氣,再回來……”馮依依刻意放低聲音,“你該明白。”
自然不能讓林苑知道她心中的懷疑,這件事情還是自己知道就好,免得打草驚蛇。
林苑果然點頭,臉色些許驚慌:“她是我院兒裏的人,要不我也祭奠一下。溺死,應當怨氣很大。”
“是這麽個道理,”馮依依嘆了聲,特意囑咐一聲,“這事兒別說出來,世子正在議親。”
“省的。”林苑認真應下。
。
眼看十月将過,西番使團踏上歸程。
晏帝休養十數日,終于上朝,頒的第一道聖旨就是冊封婁诏為中書令。
回歸朝堂的婁诏,一身五彩制繡官袍,頭頂官帽翠玉清潤。棟梁之材,龍章鳳姿。
自朝臣隊列之前兩步邁出,婁诏雙手一拱,對着上頭龍座欠身。
“臣婁诏,請求陛下下旨,重查當年晉安侯府謀逆之罪。”
字字清晰,如同一粒石子丢進平靜的潭水,圈圈漣漪層疊蕩開。
朝臣俱是變了臉色,緊閉口舌不敢言語。這案子是先帝親手定下,豈是說重查就重查?
九五龍座之上,晏帝端坐,冕鎏後,雙眸凜冽一眯。
垂眸看去殿中站立之人,良久開口:“婁中書,方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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