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殿中霎時安靜下來, 總管大太監孫公公偷偷去看晏帝臉色,後脖頸上出了一層冷汗。
滿朝文武,誰也沒料想到, 婁诏會在此時提出重審昔年晉安侯府舊案。
榮封一品中書令, 此時該做的是謝皇恩, 固權勢, 眼見老宰相已經準備卸任歸故裏,整個朝堂還不是婁诏一人把控?
偏偏這個時候, 他站出來提什麽舊案,做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再看晏帝态度,雖不明說,但是必然心中不悅。
“此時該稱呼一聲婁中書,”永王詹勒出列,客套的拱手算是道賀,臉上卻不見一絲喜意, “若沒記錯,傅家一案鐵證如山, 乃先帝一手定案。你現在提出重查, 可是認為先帝當年做錯?”
朝中官員竊竊私語, 質疑先帝做錯,可是一個不小的帽子。歷來帝王只想将自己的豐功偉績載留史冊,讓後人傳誦一聲明君。
舊案,豈是說翻就翻?那不是告訴天下,先帝昏庸?
不少官員認為婁诏太過大膽, 塵封事情過去便罷,挖出來有何意義?搞不好,誰知這左相的位子能坐幾日?
婁诏細長眼睛一眯, 睨了一眼詹勒:“鐵證?僅憑從傅家搜出的一袋子錢幣?”
“私鑄錢幣,與外邦通敵,不是鐵證?”詹勒面色陰冷,陰陽怪氣一笑,“婁中書為何執着這舊案,莫非婁家……本王記得,婁家與傅家交好。”
“就是因為交好才确信,”婁诏冷眼以對,語氣淬了冰般冷清,“不是認為先帝過錯,而是覺得傅家一心為大盛出力,歷代如此。輕易定下罪名,豈不是讓那些盡心為我朝做事之人,心冷?”
兩人面對面争鋒,一番對峙下來,兩派人馬也開始參與其中,朝堂頓時成了一鍋亂粥。
頂上九五王座,晏帝掃着朝中混亂,一手搭上龍座的扶手,一語不發。
“臣以為。”一道洪亮有力的聲音響起,輕易壓倒一片争執聲。
衆臣看過去,見開口之人是一直端正站立的大将軍宋衡。只見他大踏步走出列,徑直站到婁诏與永王中間,對晏帝深深一禮。
晏帝面色不變,看着下面來人,道聲:“宋将軍以為如何?”
“臣以為,永王說得對。”宋衡回道,眼睛不由往婁诏一看,見人臉色不變。
好像天崩了,婁诏也始終是那張冷臉,讓人窺不到半點心思。宋衡心中啧啧兩聲,真是成精的狐貍。
永王似乎也覺得詫異,看去宋衡的眼神摻雜着輕蔑。一向,對這個底層爬上來的将軍,永王是看不上眼的。
不過只要對自己有利,永王也不會制止。
宋衡自然不在乎永王如何看待自己,也不管現在身處金銮殿,大着嗓門兒道:“這種私鑄錢幣,通敵外邦,的确該依法典嚴肅處置,以儆效,效……”
衆臣目光齊齊落在宋衡身上,等着他把磕絆的下半句說出來。
宋衡嘴巴張了半天,死活想不出那癟嘴的話怎麽說,幹脆頭一擡:“就是讓他們再也不敢。”
有朝臣低低笑出聲。
“将軍所言有理。”晏帝嘴角抽了下,冰封的臉終于松開一些。
一旁孫公公終于舒了口氣,輕輕轉了下手心裏的浮塵。
“謝陛下,”宋衡好像得到了肯定一般,腰身更是一直,清清嗓子,“就跟行軍打仗一樣,那些個小番邦老有自己的心思,咱就狠狠出手,幾次就打得他們沒了脾氣,再也不敢冒頭。”
如此直白的意思,在場的哪個人還聽不出?這是說贊成重查傅家案子,還必須嚴查。
婁诏擡眸,看着帝座上一片明黃:“皇上請下旨。”
良久,晏帝終于開口:“江山鞏固,身為君王自不怕被人指出錯處。衆位愛卿所言都有理,朕會好好思量。”
說完這些,晏帝并不表明意思,眼神示意一下。
旁邊孫公公會意,往前站了一步,尖着嗓子唱了聲:“退朝。”
朝堂散開,一種大臣陸續走出金銮殿。
婁诏自今時起入住中書省,一班同僚紛紛道賀。
一直跟随永王的官員有些心中生出動搖,方才朝堂,婁诏可謂大膽。可是晏帝并不責罰,相反還說會思量。
這樣一番下來,不免就生出慌張。真就揪查起來,他們誰身上也不幹淨。
宋衡不習慣這些文官之間繁瑣的客氣,兩步走出大殿,回頭叫了聲:“婁中書,借步。”
婁诏颔首,同衆官員道別,随後走向宋衡。
金銮殿,白玉石階下,兩人緩步而行。
“你還真敢說。”宋衡冷哼一聲,又好像是提醒一般,“別仗着陛下看重,你就恃寵而驕。”
婁诏單手背後,看去看去前方:“自然不會。”
他何嘗不知其中道理?君臣有別,他知道自己是誰。
宋衡也明白,今日這事開了頭,以後只會越滾越大:“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家裏人還在?”
“家人?”婁诏眸光一暗,面色清冷,“全部隕在白虎嶺。”
“不是,”宋衡壓低聲音,濃眉皺起,“你的阿弟,承肅他……”
有腳步聲走進,宋衡話語戛然而止。
兩人回頭,見是一名內侍有來,躬身站在一丈之外。
“宋将軍,陛下宣您前去。”
宋衡拽拽身上衣袍,遂跟着內侍而去。
婁诏站在原地,看着人遠去的高大身影,薄唇動了下:“肅弟。”
這邊,內侍走在前面帶路,直接引領着宋衡進了宮裏。
禦花園,晏帝卸下頭頂繁瑣的冕鎏,走在禦湖畔。腳步輕緩,看不出是大病初愈。
晏帝手裏一揮,孫公公會意,帶着一群宮人退去了後面,留着晏帝同宋衡單獨說話。
“朕記得宋将軍不摻和朝堂之事,今日這是為何?”晏帝往旁邊一瞥,那高高人影相随,真真的鐵塔一般。
宋衡落後晏帝半個身位,聞言爽朗一笑:“我也沒摻和,這不實話實說嗎?”
晏帝跟着一笑,帝王的高冷少了幾分:“對,阿衡從來都是說實話的。是朕忘記了。”
“陛下,千萬別這麽叫,折煞臣了。”宋衡趕緊搖頭,“我是個粗人,不懂什麽大道理,就知道有病趕緊治,有賊趕緊抓。”
晏帝停步,看去廣袤的湖水,略有感慨:“其實,你才是最明白的那個人。你覺得該重查?”
“自然。”宋衡想都不想,“傅家沒有兵權,同樣不參與朝中争鬥,整天修路修橋的一幫子人,哪來的心思謀逆?”
晏帝眼中攸然一冷,雙手被背去身後:“可他們的确懂得挖山開鑿之術,私開銅礦同樣可能。”
“所以啊,”宋衡雙手一攤,“查清楚不就結了。 ”
很簡單的道理,誰都知道。只是畢竟牽扯到先帝,因此看起來很敏感。
晏帝眼簾半垂:“傅家是不是還有人在?”
簡單的一問,宋衡只做不知,并未答言。
。
婁府。
天氣越發轉涼,銀杏葉子染成好看鮮亮的黃色,枝頭間隐藏着一串串的果子。
馮依依已經搬來幾日,帶着桃桃依舊住在素雪院。
關于隐藏在林家的人,她暫時沒有看出端倪。也想過是不是自己多想,那人真是婢子的情郎,因為怕林家責罰,或者扯上責任,才沒敢站出來。
因為要過來婁府,那邊的事也就再沒顧上。
秀竹站在銀杏樹下,手裏一根竹竿,用力敲打着樹枝。
嘩啦啦,樹上的白果掉下來,落了一地。
時候到了,白果已經熟透,外層果皮成了黃色。
馮依依提着籃子到了樹下,蹲在地上一顆顆撿起,放進籃子裏。
“小姐為何自己做這些,府裏不是有許多?”秀竹放下竹竿,蹲去地上幫忙撿着。
她今日是過來給婁夫人送藥,順道過來看望馮依依和桃桃。
馮依依笑笑,嘴邊淡淡的溫柔:“有些事情我喜歡親手去做。”
白果的外皮有毒,而且味道實在說不上好聞,因此撿的時候很仔細。
秀竹點頭:“小姐以前也這樣,只是老爺總擔心,不許你去做。”
“可以放着一些,孩童冬日易發風寒咳嗽,用白果搗碎重蜂蜜水給桃桃喝,好的也快。”馮依依臉頰貼上一縷發絲,随着動作而輕晃,“婁夫人的咳症,也可以用。”
秀竹擡頭,樹頂上還有滿滿一樹的果子:“可不少啊。”
“還有,”馮依依雙臂抱起,蹲在那兒,“可以炖豬腳,做粥,炒着吃也好。”
兩人就這樣蹲在牆角下,好像是在扶安城時那樣。
此情此景,秀竹心中生出感慨。原來世間事終有定數,兜兜轉轉,最初注定要分離的姻緣,最後卻又重新圓滿。
送走秀竹,馮依依提着籃子去涼亭,那邊桃桃正跟着乳母玩耍。
過來婁府之時,林家老太君本想讓馮依依帶上幾個人過來伺候,馮依依并沒有要。這邊的乳母,是婁夫人安排的,查過底細,是個穩妥的。
亭中,婁诏不知何時回來,正在逗桃桃玩兒。
見馮依依過來,乳母有眼色的抱着孩子離開,留下這處給兩人說話。
馮依依走進亭子,籃子順手放在外面。她知道婁诏最近很忙,要忙中書省的事,還要兼顧永王那邊。
有時候只在府裏用一頓膳食,便有匆忙出去。
幾日下來,眼可見的婁诏臉清瘦些許。
“依依過來,”婁诏拍拍自己旁邊的石凳,又看眼桌上,“看我給你帶回什麽?”
馮依依看到桌上是一個油紙包,不用想,又是婁诏給她帶回的零嘴兒。每日回來,不管多晚、多忙,他總會捎回點什麽。
“紅糖花生餅?”馮依依坐下,雙手把着桌沿,往前一湊鼻間嗅了嗅。
婁诏側着臉,手臂支着桌面,手指敲着下颌:“了不得,小饞貓鼻子越發尖了。”
馮依依眯着眼對他笑,嘴角高高翹起:“今日回來這麽早?”
“不早,天都快黑了。”婁诏伸手解開紙包,往馮依依面前一推,“晚上一起用膳,想喝你做的蚌肉冬瓜湯。”
油紙上,整齊擺着幾枚紅糖花生餅,看上去又酥又甜。
“蚌肉?”馮依依笑,“你都喝不膩嗎?”
婁诏手指描上女子臉頰,薄唇輕勾:“不會,我喜歡。”
見馮依依盯着花生餅就是不吃,婁诏身子前傾,湊去人身旁。
“不喜歡?”婁诏問,然後輕輕皺了眉,“似乎有什麽味道?”
馮依依趕緊往後躲,雙手藏去背後:“我先回一趟。”
婁诏瞅見亭外的籃子,瞬間明白是何事。一手将想走的馮依依拉住,手掌摸摸她的頭頂:“你還真是閑不住,什麽都想去做。”
“我是看那棵樹結的白果多,就打了一些下來。”馮依依小聲道。
好像這樣的事情,林家姑娘們就不會做。別說去打這臭烘烘的果子,就是稍微有點兒味道,那些世家姑娘就會躲得遠遠地。
有時也會想,婁诏會不會不喜歡她這樣?應該像那些貴女們,一直從容優雅,如同高傲的孔雀。
“我看看。”婁诏拉過馮依依藏在身後的手,一湊近就聞到上面的味道。
馮依依臉微熱,手又抽不會:“別看了,我回去洗洗。”
“不必在意,”婁诏掏出帕子,輕輕為馮依依擦着手指,“別人怎麽看不用管,你想做什麽就做,這座宅子你是女主人。”
“什麽?”馮依依仔細看過去。
見着婁诏微垂眼睑,眼睫又密又長,遮擋了底下深邃的瞳仁。那張臉,真是怎麽樣都好看。
婁诏攸地擡眼,抓住馮依依沒來得及藏住的着迷:“我說,依依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反正我都是喜歡的。”
馮依依別開臉,嘴角忍不住翹起。
“手擦幹淨,但還是不能抓着餅吃。白果外皮有毒,可不能馬虎。”婁诏捏起一塊花生餅,往馮依依嘴邊一送,“張嘴,我來幫你。”
秋風泛涼,卷着幾片金黃色葉子落進亭中,悠悠躺在地上。
馮依依低頭,一張嘴就能咬上那塊餅,花生的香氣讓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看了婁诏一眼,他對着她點頭,像是在說:你快吃。
馮依依嘴角動了動,輕輕啓唇想去咬住花生餅。
唇邊剛碰上餅的邊緣,對面婁诏手一收,她眼看着花生餅拿走,半張着一張櫻桃嘴愣在那兒,不明所以。
“你诓人。”
婁诏忍不住笑出聲,眼前丫頭眼瞪大,嘴巴嘟起,氣鼓了一雙腮幫子,活像是粉嫩的小金魚。
“依依,你再說一遍安羅寺的那句話。”
“不說!”馮依依從凳子上起來,幹脆探過身子去搶。
婁诏身子一旋,轉瞬移去亭柱旁,擡起手示意停住:“夫人不要動手,有話好說。”
“誰是你夫人?”馮依依跑到人跟前,伸手就去搶。
婁诏手臂擡高,那塊花生餅也就到了高處,馮依依無論如何也夠不到的地方,即便是雙腳跳着去夠。
“說一遍,就給你。”仗着身高腿長,婁诏用力馮依依的頭頂。
馮依依仰頭看,雙肩一垮,幽怨的看去婁诏:“我不吃了。”
說完重重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等等,”婁诏上去拽上馮依依手腕,将人留。住,“別走,給你成了吧?怎麽又氣了呢?”
他轉到馮依依面前,老老實實将花生餅送上。
馮依依起先繃着臉,随後噗嗤笑了聲,一頭紮去男子懷中。
“我喜歡你呀。”
能感覺到婁诏身子一僵,馮依依覺得羞赧無比,臉頰幹脆用力在人的衣衫上蹭了兩下。
“好,那就給你喜歡,記得別丢了。”婁诏手臂一圈将人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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