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戲還未開鑼, 看客陸陸續續走進四月坊,夥計們在臺子上忙活,擺置着道具。

馮依依手裏捧着一包椒鹽蓮子, 踩着樓梯往二層包廂走。上次來, 還是同林府的姑娘們一道, 臺上唱着那出由傅家之事改編的戲。

後來那戲自然是禁了, 四月坊歇了兩日,後面重新營業, 倒也沒礙着。

婁诏跟在後面,眼睛往周圍一看,臉上慣常的淡漠。

二層走道上,一個紅衣女子站在包廂外等候,正是宋家姑娘宋錦瑤。

“馮小姐。”宋錦瑤客氣一聲,然後看見後面跟來的婁诏,遂朝人點點頭。

馮依依走過去, 将手裏紙包放進宋錦瑤手中:“熱乎着,給你買的。”

“冒昧讓你過來, 請進。”宋錦瑤大方收下, 随後身子往旁邊一讓, 請人入座。

馮依依颔首,進去包廂,手解着脖下的鬥篷系帶。

婁诏立在門外,視線在宋錦瑤身上一落。

“婁大人請。”宋錦瑤示意,手指着包廂。

兩人也算是表兄妹, 彼此心知肚明,卻又無法相認,淡淡的說着, 倒像是普通人之間客套。

婁诏臉龐微揚,轉而看向包廂,不大,一目了然:“本官還要去一趟中書省,你們說話就好。”

說完,轉身離開。

宋錦瑤跟上兩步,看着男子高瘦背影:“多謝。”

婁诏嗯了聲,随後徑直離開走道,踩上樓梯走了下去。

戲臺上,銅鑼敲響一聲,坊中瞬間安靜下來,看客俱是将目光凝聚在一層廳中的臺子上。

宋錦瑤坐下,與馮依依一桌之隔。

“這是,蓮子?”宋錦瑤打開紙包,手裏捏着一顆,左臉頰一顆酒窩隐隐若現,“在西北邊城,這東西可稀罕着呢。”

聞言,馮依依看過去,蜷長眼睫輕扇:“聽我爹說過,西北苦寒,常年風沙,可是真的?”

不管是扶安,魏州,還是辛城,都算是濕潤之地,夏日便有着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美景,就算冬日,也可以養着鮮花。是以,馮依依想不出西北是何樣子。

宋錦瑤咬了一顆蓮子,香香甜甜又有點微苦:“是,所以關內嬌貴的花草,在那邊種不活。曾經阿桓不信邪,千裏迢迢從關內帶了蓮花種子回邊城,非要種活。”

“梅桓他還好嗎?”馮依依問,也想知道宋錦瑤叫她過來做什麽?

總不會是一起看戲,因為兩人說起來,着實不算熟悉。

“不瞞馮小姐,叫你過來的确有事,”宋錦瑤手搭上桌沿,看着馮依依,“和阿桓有關。”

“梅桓?”馮依依不解。

宋錦瑤點頭:“他的傷還沒好利索,已經離開将軍府。”

“去哪兒了?”馮依依問。

“不知道,”宋錦瑤面上閃過擔憂,“我想,你幫着勸勸他,讓他回來。”

馮依依聽得一頭霧水。梅桓是宋家的養子,宋錦瑤算是他的阿姐,阿姐都勸不住,她一個外人的話,梅桓能聽?

好像猜出馮依依內心所想,宋錦瑤看了眼關緊的門扇,随後往馮依依湊近一些:“阿桓,他是……”

“哐擦哐擦”,臺子上好戲開場,功底極好的武生轉着手中櫻槍,速度快得只剩一片光影。

雖然宋錦瑤的聲音不大,但是聽得清楚。

馮依依驚詫的瞪圓眼睛,久久緩不上神來,戲臺上的熱鬧完全進不到耳中。

“你真的知道?”宋錦瑤像是在問,又像是在意料之中,“對,他倆是兄弟,一母同胞。”

馮依依深吸一口氣,手指握上茶盞,垂下眸去想要理清這份繁雜。

适才聽得清楚,宋錦瑤親口說出,梅桓是婁诏的弟弟,傅承肅。

“宋小姐只是這樣說,總要有個證據才行。”馮依依喝下一口茶,穩住心緒。

宋錦瑤打量馮依依,見着女子嬌嬌弱弱,一張如花臉蛋帶着單純:“證據?他獨自跑出去,潛進永王府不算嗎?之前的鳳鳴樓刺殺,不算嗎?”

一番話,馮依依恍然。

當初梅桓刺殺永王,正是婁诏中秋節受重傷之後。所以,梅桓其實是在為婁诏報仇。

見馮依依沉默,宋錦瑤又道:“最近京城兩件大案,馮小姐自然知道。我父親手裏的晉安候府舊案,婁相手裏的略賣人口案。看似是風風火火的查案,其實底下進展困難。”

這些,馮依依也清楚。

畢竟永王在京城的勢力不是一日兩日,早已根深蒂固。要查他?談何容易。

養着的那一幫子官員,迫于利益關系,也是緊緊抱成一團,極力阻撓。

說到底,這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争。

“梅桓他,”馮依依小聲開口,“要做什麽?”

宋錦瑤嘆一聲氣,粉拳錘了桌面:“兩個案子,哪怕只有一個破掉,另一個必然跟着土崩瓦解。阿桓一直想為家人報仇,他想……”

“唰”,包廂門被拉開,一個十六七的少年郎站在門外,眉眼清秀,嘴角好看的笑着。細看,那明亮的眼角分明帶着一股陰郁。

兩個女子齊齊看過去,臉色各異。

“娘子?”梅桓見着馮依依,頗有些驚喜的叫了聲,“你同阿姐在此看戲?”

宋錦瑤坐直身子,盯着來人冷了臉色:“怎麽才來?”

“趕得及,這不才開鑼?”梅桓轉身将門關好,回來拉了一把凳子坐下。

馮依依遞了一碗茶過去,不由仔細打量着梅桓。

一身利索粗布勁裝,頭發簡單紮了馬尾,左邊額上落下幾縷,殘留着風刮的痕跡。

梅桓看去戲臺,手裏抓上幾顆椒鹽蓮子,看似悠閑地扔進嘴裏。

“你傷好了?”馮依依問。

梅桓看過去,手拍了拍自己原先傷口處,無所謂的笑笑:“娘子挂心,已經好了。”

一旁,宋錦瑤哼了一聲,将那包蓮子收起:“你這幾日跑哪兒去了?馬上跟我回去,不然爹和大哥饒不了你。”

梅桓的手抓空,也不惱:“爹和大哥現在忙得跟兔子一樣,顧不上我。我沒來過京城,四處轉轉。”

少年意氣,臉上是張揚的笑,好似知道宋錦瑤并不是真的和他生氣。

“你?”宋錦瑤氣結,一包蓮子差點全摔去梅桓臉上。

現在只能壓下火氣,好不容易找了幾日才抓到他,還是想着好好說說。

“我去外面買些吃的,你和馮小姐說說話。”宋錦瑤站起來,走去門邊。

回頭與馮依依對視一眼,随後離開了包廂。

宋錦瑤出去後,梅桓臉上的笑也淡了,單手托腮看着戲臺,像在看又不像。

馮依依雙手捏在一起,在辛城時,與梅桓相處過一段日子。覺得這少年愛說話,嘴甜,對誰都一副笑臉。

如今宋錦瑤讓她來勸梅桓,或許是因為之前的交情,亦或是覺得同婁诏的那一份關系罷?

“她讓你來勸我的?”梅桓側着臉,星目炯炯。

“宋小姐她,”馮依依沒料到梅桓的直接,接話道,“不過也是擔心你,上次吃了多大虧,你不是不知道。”

梅桓笑笑,端起茶盞喝下兩口,随後擱回桌上:“娘子說話總是這樣溫溫柔柔的,讓人心裏有種溫暖。不像她,總是對我亮拳頭。”

聽出梅桓口中之人是宋錦瑤,馮依依覺得他也是在乎宋家的,在乎宋錦瑤。

若是真的孤注一擲去永王府報仇,他何必跑來這四月坊,冒着被人發現的危險?

“梅桓,跟我去婁府好不好?”馮依依問,試探的看進梅桓眼中,輕易發現了他的動搖,“有些事情商量着來,不要急。”

梅桓垂下眼簾,藏住其中情緒:“看來她都跟你說了。”

馮依依點頭。想來是宋錦瑤根本拉不住梅桓,這才找到她這裏。宋衡與宋越澤專心在案子上,顧不上梅桓這邊,宋夫人根本就是蒙在鼓裏。

“不,我還有事要做。”梅桓擡頭,想也沒想的拒絕。

馮依依一怔,想不通為何梅桓不願去見婁诏?

當初的南下千裏去辛城,他定然是為婁诏,更不說後面的刺殺。

梅桓跟着戲腔哼了幾句,淡淡笑着:“娘子其實心中也忐忑吧?我們兄弟倆的身份見不得光,若是相認,那便是罪臣餘孽。保不齊就會有人借此大做文章,這兩樁案子也就難說了。”

“你不去婁府,那想不想見我爹?”馮依依不放棄,“你去他那邊好不好?一樣可以幫着案子出力。”

梅桓一愣:“馮老爺他,他沒事?”

接着像是想通了一般,笑了笑:“一定是中書大人的主意,他總是比別人想的深。一路走來成為一品權臣,衆人仰望。”

馮依依在梅桓眼中看出崇敬與自豪。

“他每一步走的艱險,時時被那些人盯在眼中,而我,”梅桓話語一頓,“在暗中,可以幫他去做一些事。”

說了半天,馮依依發現梅桓根本就勸不動,這少年上來那股倔強的勁兒,倒是和婁诏一模一樣。不達目的不罷休。

“梅桓,你覺得你大哥希望你這樣做嗎?”如今,只能搬出婁诏。

作為世上唯一的親人,馮依依不信梅桓不想與婁诏相認。

果然,梅桓陷入沉思,手裏轉着那盞涼掉的茶。

“大嫂,”良久,梅桓開口,青蔥少年郎臉上全是認真,“我真的不能,當日鳳鳴樓,詹勒他們看到了我的臉。”

是了,往後他只能躲在暗處。不能與大哥相認,那會為婁诏惹上天大的禍端。

其實也無所謂,就算是永遠見不得光,他還是會去做些什麽。婁诏可以在明處,那他就在暗處,做一個刺客,亦或是細作。

馮依依吃了一驚,眼看梅桓從桌後站起,轉身往外走去,她趕緊起來追去外面。

梅桓不停,大踏步往走到盡頭而去,頭也不回。

“梅桓!”馮依依在後面追着,怎麽喊,人就是不回頭。

戲臺上正是熱鬧的時候,武生精湛功底,與一衆配戲戰成一團,臺下叫好聲一片。

梅桓到了二層的露臺處,手摁上欄杆,回頭看了一眼:“大嫂,我必須得走了。你別告訴他,他走到今日不易。”

說完,還不及馮依依出口阻止,梅桓身子一躍,靈活翻下露臺,穩穩落在街面上,随後混進了夜晚的人流中。

馮依依奔到扶欄前,昏暗的街上,已經尋不到梅桓的身影。

“阿桓!”宋錦瑤從後面追上來,兩眼空洞的看着下面。

“他,”馮依依有些抱歉,嘆口氣,“我勸不住。”

宋錦瑤搖搖頭,淡淡道:“馮小姐不必抱歉,本是我無理在先。”

裏頭戲唱的熱鬧,露臺這邊卻一片冷寂。

宋錦瑤手裏攥着油紙包,那是給梅桓買的醬肉。

“啪”,她将紙包狠狠摔在地上,對着街上喊了聲:“有本事,你永遠別回來!”

馮依依先是一驚,随後就見宋錦瑤蹲去地上,哭出聲來。原本張揚果斷的姑娘,現在脆弱,無助。

好容易将宋錦瑤勸說回包廂內,人已經眼眶通紅。

梅桓去了哪裏,宋錦瑤并不知道。就是今日的見面,也是梅桓先遞的信兒給宋錦瑤。

眼看耗了一晚上,終究是沒留住人。

宋錦瑤擦幹淚回了将軍府;馮依依這邊,婁诏過來接了回婁府。

白去四月坊走了一趟,一場戲下來,什麽都沒記得。

馮依依掀了簾子往外看,心中起伏不平。餘光中,婁诏正低頭看着手中文書,緊抿唇角。

正如梅桓所說,想動永王實在不是易事,哪怕手中握了證據,也總會推出幾個替死鬼來。

而梅桓是婁诏的親兄弟,這件事不管是宋家,還是梅桓本人,其實都是謹慎的。一來是晏帝對傅家的态度,二來,梅桓刺殺過皇親。

說到底,是怕毀掉婁诏的仕途。

“偷看我?”婁诏細長眼睛一擡,嘴角輕輕勾起。

馮依依放下窗簾,坐正身子,嘟哝着反駁:“我才沒。”

婁诏也不戳破,低頭看着文書,随意的問着:“戲好看嗎?”

“你不問宋錦瑤找我做何事?”馮依依問,長長的發帶垂在胸前。

“你想說自然就說了,無非就是梅桓的事。”婁诏笑了聲,順手将一包糖扔到馮依依腿邊,“只準吃兩顆。”

馮依依抓起糖包,捧在手心中,垂下眼睫。

對于梅桓,她總覺得不對勁兒,一顆心跳得厲害。

回到婁府,婁诏送馮依依進了大門,自己還有事,叮囑幾聲就出了門。

馮依依去了婁夫人那邊一趟,與人說了幾句話,便往素雪院回去。

已是亥時,夜闌靜寂,檐下燈籠散着孤單的光芒。

剛走上游廊,馮依依就看見迎面而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清順,你回來了?”

“少夫人安好。”來人正是清順,上前便作了一揖。

馮依依上下看着,笑着:“白日還未見你,這是剛回來?”

清順跟着婁诏久了,做事勤快麻利,送了婁明湘回魏州後,迅速回了京。

“可不,在渡頭老半天靠不上岸,”清順誇張的抱怨一聲,知道馮依依脾氣好,也樂得多說幾句,“那永王府的船也不知道多少東西要卸,差點就到天黑。”

馮依依捂嘴一笑,倒也覺得奇怪。這種時候,永王不安分低調,還如此張揚,卻不知為何?

後面,清順接着就給出了答案:“明日永王做壽,今日往王府裏去的可不少。戲班子,江南舞坊,西域戲法……”

“做壽?”馮依依念叨着這兩個字,心中一驚,“你說今日去王府的,很多人?”

清順點頭,又道:“故意大辦,怕是借此遮掩自己的心虛。就他……”

清順還在說着什麽,嘴巴一張一合。馮依依完全聽不見,心中預感很不好。

适才在四月坊,梅桓跳下露臺那一瞬,曾說過他必須要走。宋錦瑤也提過,梅桓想查永王。

如此一對,馮依依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想。

“清順,你知道大人現在在哪兒?”馮依依焦急問,方才進門時竟忘了問婁诏要去何處。

清順一怔,臉上笑容斂去:“這個時候,只能在一個地方,順天府。”

“快備車,去尋他。”馮依依趕緊催促,急得跺了下腳。

清順也不多問,趕緊跑開去準備。

馮依依擡頭看天,只覺一陣暈眩,只希望自己的猜想是錯的。

馬車行進在深夜的街道,清順有婁诏的令牌,一路上守備營的人并不為難。

如此,倒也順當的到了順天府。

馮依依從府衙的後門進入,走了一半路程,就見婁诏快步而來。

“依依,出了什麽事?”婁诏幾步上前,上下打量馮依依。

“不是我,”馮依依搖頭,往前一步到了人跟前,小聲道,“是梅桓,你快去幫幫他。”

婁诏眉頭微蹙:“梅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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