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翌日,林間濕漉漉的晨霧剛剛升起。

有怪物的吼叫聲遠遠傳來,聽着似乎來自樹林側面的廢墟。

樹林邊緣的雜草上方,空氣肉眼可見地扭曲、膨脹,随後裂開了一道口子。

蜘蛛從口子裏爬出來,再将自己的“繭”塞進口中吃掉。

休息一晚,它斷裂的那條腿還未完全恢複,又找來葉子重新一層一層裹好,随後離開樹林朝廢墟的方向走去。

直到太陽升起,驅散夜裏殘留的最後一點寒意,蜘蛛的身影才再次出現。

它似乎精疲力盡,腿上裹的葉子不知所蹤,傷口處滲了一點血跡。

拐進樹林深處,蜘蛛停下來抖動身體,放下背上的繭。

它劃開繭,裏面露出一截灰白色的鱗片。

“嗬呃……”

這是一只信徒,掙紮着從繭中擠出來,它渾身是傷,前爪被削斷,大口吐着鮮血。

透明的繭外表看着小,卻能塞下一只完整的信徒,随後掉出第二只,第三只……

整整三只信徒,擠在狹窄的樹幹之間,皆是瀕死狀态。

蜘蛛照例吃下繭,後退幾步躲在一棵樹後。

它沒有走遠,也不敢再上前,靜靜等待着某種東西降臨。

地上的信徒氣息微弱,試圖用僅剩的力氣逃走。但很快,它們全都瑟縮在一起,不安地注視着前方。

有什麽極度危險的正在靠近,身軀本能感受到恐懼。

綠意盎然的林間,莫名升起純黑色的霧氣,蓋住樹蔭下細碎的陽光。

沒有起風,黑霧眨眼間蔓延過來,将信徒緊緊包裹住。

信徒瞬間發出尖銳凄厲的慘叫,在霧氣中劇烈掙紮,染血的利爪伸出來,下一刻就被硬生生折斷。

躲在樹後的蜘蛛害怕地發抖,又退後了一步,生怕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員。

黑霧不斷翻滾扭曲,貪婪吸食着內裏的生命力,慘叫聲早已消失,只剩下骨頭不斷被擠壓碾碎的脆響。

三只信徒加起來體積龐大,現在卻縮小了一大半,待黑霧撤離,裏面的信徒皮肉碎骨緊貼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原本模樣,粘稠的血緩緩流淌。

比起剛出現時,這團霧氣明顯增長了一層,漆黑幽深像一只詭異的瞳孔。

蜘蛛感覺到黑霧在看自己,哆哆嗦嗦從樹後出來。

它将腹部壓得很低,上前垂着頭做出臣服的姿勢。

等待了片刻,黑霧沒有更多的動作,安靜懸浮在信徒屍體之上。

蜘蛛陷入迷茫,它試着動了動,支起上半身把自己碩大的腹部彎過來。

它圓滾滾的腹部中央,竟然有一道拉鏈。

蜘蛛用軟肢打開拉鏈,腹部內沒有內髒沒有器官,而是塞了無數印滿字跡的紙張,兩對軟肢在其中飛速翻找,動作敏捷靈活地撕下一些紙片。

裏面還有一塊方形的薄石板,蜘蛛将紙片粘在石板上,伸長軟肢恭恭敬敬推向前方。

石板是黑色的,上面放着一行字。

——“您”“終于”“醒來”

黑霧依舊不為所動,蜘蛛想了想,繼續在肚子裏尋找。

它剛找到一個“人”字輕輕撕下來,一陣風掠過,擡頭發現黑霧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周安靜,蜘蛛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不見黑霧歸來,只好收起石板和被翻亂的紙張,石板上的紙片太小,被它塞進嘴裏吃掉。

信徒的屍體還在,散發着濃濃的血腥味,蜘蛛拉好腹部的拉鏈,将屍體拖到林邊丢棄。

樹林另一個方向,密實的灌木叢裏動了動,未眠扒開枝條探出頭。

他早就醒了,只是藏着不敢出來,直到肚子響了好幾聲。

被驅逐之前,基地是不會給太多食物的,因為大概率是浪費,所以昨天一整天到現在,未眠只喝了半碗粥。

他又渴又餓,昨晚睡得也不好,迷迷糊糊間醒了好幾次。

确認附近應該是安全的,未眠從灌木叢裏鑽出來環顧四周,想找找林子裏有沒有可以吃的食物。

他運氣不錯,一株挂滿果子的植物就在灌木叢後面不遠的地方,果子表皮青中泛紅,小小的一顆。

野外的東西可能帶毒,未眠先撕了片葉子嘗了嘗味道,才摘下果子放入口中。

除了有點酸,果子味道很淡,汁水滑過幹澀的喉嚨,未眠又一口氣吃下好幾個。

感覺胃裏舒服了許多,未眠又在附近找來一種寬大的葉片,包了些果子放進外套口袋。

他埋着頭,感覺視線裏突然變暗了一瞬,複又恢複正常。

未眠立刻停止動作,擡頭環顧四周。

樹林還是一樣的安靜,沒有任何異常,偶爾有鳥類從樹冠間追逐着掠過。

他松了口氣,只當是自己太過緊張。

勉強填飽了肚子,未眠繼續小心查看四周。

正午的太陽熱烈,滿眼綠色與清新的草木香,和昨天來時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他站在樹蔭下伸出手,輕輕撫摸被陽光覆蓋住的一片樹葉,感受上面傳來的暖意。

在被驅逐之前,未眠和基地裏其他純人類一樣不能外出,最多遠遠見過幾次基地大門。

基地裏當然不可能有這樣的樹林,而未眠從小在席城基地長大,只在幾本珍貴的書裏見過外面的世界。

未眠擡起的左手上還纏着布料,傷口昭示着發生過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像是做了一個夢。

又或許現在才是夢,他可能沒有逃過信徒的捕殺,眼前是他瀕死前的幻象。

未眠幹脆上前一步,仰起頭讓那一小塊陽光透過指縫照在自己側臉,閉上眼慢慢深呼吸。

他的手暴露在外,幾縷黑霧突然覆上來纏繞住指尖,輕柔湧動的霧氣似乎在撫摸着柔軟的皮膚。

地上未眠的影子越來越模糊,像被一大團陰影吞噬,空氣中卻又空無一物。

未眠對此無知無覺,在他睜開眼的瞬間,黑霧驟然消散,連同地上的影子也恢複正常。

他搓了搓手臂,感覺陽光沒有剛才那麽暖和了。

好奇怪,明明天氣這麽好,也沒有雲和風。

在附近轉了一圈,未眠重新找了一塊沒有被樹遮擋住的草地,坐下來曬太陽,并解開左手上的布條。

掌心的傷口已經結痂,動作幅度太大會有點疼,再過幾天應該就沒事了。

那只怪物劃破他的手後飛快逃走,它其實完全有機會殺了自己,那根尖刃再往上一點,就是他的脖頸。

難道是因為……

未眠卷起袖口,果然在手臂內側找到一塊淤青。

昨天将怪物擊飛的那股力量,來源于他自己。

未眠不知道那是什麽,只有新人類才會擁有被稱為“異能”的特殊能力,他在席城出生,從來沒離開過基地,更沒有被信徒感染的機會。

這力量很弱,至少和新人類比起來差遠了,未眠七八歲時曾出現過幾次,一直未被人察覺,後來沉寂了許久。

未眠以為自己已經恢複正常,直到成年後。

昨天是威力最強的一次,怪物很有可能因為措手不及而退縮,才給了他逃走的機會。

未眠摸着手上的淤青,眼睫低垂下來。

如果能在遇上信徒的時候出現該多好,那幾個人也不會……

只可惜自己根本無法控制這股力量,并且每次出現,他身體一定會出現不适,比如現在手臂上的淤青。

低弱且不可控,不能給他增加任何貢獻值,他還是一個無用的廢人。

在這荒蕪區,更不知道能活多久。

他甚至不确定這力量是否屬于自己,純人類怎麽會與生俱來這樣的東西。

未眠腦海中出現一張錯亂癫狂的臉,表情與眼神都帶着無比的怨恨,瘦骨嶙峋的雙手死死掐着他的脖頸。

“惡魔……你是惡魔的種。”

又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憶,未眠抓着手臂的力道無意識加重,正好按在淤青的位置,痛感讓他瞬間回神。

他放下袖子重新纏好布條,不再去想以前的事。

正午一過,太陽被雲層遮蓋,林間一下子冷了下來。

最近的白天越來越短,未眠又吃了些野果,回到昨晚的灌木叢,鑽進去蜷縮起身體。

連着兩天,蜘蛛都在樹林和廢墟之間來回跑。

可是廢墟的信徒數量有限,它昨天帶回了兩只,今天只有一只。

黑霧降臨時,蜘蛛害怕得八條腿打顫,先将放好紙片的石板推過去。

——“請”“怪罪”

它本想找“恕罪”兩個字,翻了半天沒找到,眼看時間所剩無幾,貼了一個看着最接近的。

黑霧對石板沒有絲毫興趣,吸食完信徒的生命力後原地消失,一刻也不多留。

蜘蛛松了口氣,收起石板處理掉信徒屍體,開始給自己織繭。

它這一次編織的繭和以往不同,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待織好後,蜘蛛用軟肢細細摩擦。

透明的繭肉眼無法捕捉,空蕩蕩的樹下蕩起一圈氣流狀的波紋,蜘蛛撕開一道口子鑽了進去。

進入繭的內部,又是一片樹林赫然出現。

這裏每一棵樹、每一片葉子的生長與外面完全一致,仿佛是現實世界的投影,只是天上沒有太陽或雲層,到處蒙着一層暗紅色,似乎也沒有其他生物。

蜘蛛一路朝前,偶爾抽動鼻尖到處張望,最終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

它亮出腿部最尖銳的部分,在某處戳了一個細小的孔。

透過細孔,外面是真正的樹林,未眠正彎腰穿過低垂的樹枝,往遠處走。

一看見未眠,蜘蛛的腿隐隐作痛。

它斷裂的前腿還未完全愈合,今早捕捉信徒時差點再次受傷。

繭挂在上方,底下的未眠看起來和普通人類沒什麽區別,弱小的身軀不足蜘蛛的三分之一。

它悄悄看了一會兒,直到未眠走出細孔能看見的範圍。

繭不夠大,蜘蛛前面沒有路了,它重新擡頭,一刻不停地開始編織。

此時未眠繞過幾棵樹,見到不遠處的小型湖泊。

他微微睜大雙眼,拂開遮擋住視線的樹枝快步上前。

這兩天裏,未眠一直安然無恙,他沒再遇見任何怪物或者信徒。

他餓了渴了用野果子充饑,夜晚就藏在灌木叢裏睡覺,其餘時候的活動範圍不超過五十米。

但長着野果子的植物數量有限,吃完果子以後未眠不得不離開原處,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

能找到水源,未眠非常驚喜,蹲在岸邊伸手碰了碰湖水。

今天天氣依舊很不錯,清澈的水面倒映着未眠的身影,水紋一圈圈蕩開,在陽光下波光粼粼。

興奮過後,未眠才擡頭打量四周,确認這裏也是安全的。

水裏很幹淨,應該不會有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吧……

未眠只糾結了片刻,摘了片樹葉當作碗,盛起湖水喝了幾口。

望着湖面,未眠把手伸進外套寬大的口袋,摸出一個布袋子。

這是他離開基地前帶走的個人物品,有價值的必須貢獻給基地,未眠獨身一人,身邊本就沒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布袋子裏裝的是一些洗漱用品,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在草叢裏睡的兩天,未眠只能用袖子擦擦臉。

他捏着一塊小毛巾,莫名緊張地擡頭,又看了一遍四周。

确實只有他自己,沒有人類,沒有怪物。

未眠取下帽子,徹底将面容露了出來。

與此同時,繭裏的蜘蛛終于織好足夠的量,尋着氣味再次找到未眠。

“嘶嗚……”它口中發出一些微弱聲響,一雙小眼睛睜到最大,忍不住将繭內的小口子再拉開一點,好讓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岸邊的少年沐浴在陽光下,烏發細軟柔順,濃密睫毛下瞳孔漆黑如墨,精致的五官極度驚豔,皮膚白到顯現出一種羸弱與易碎感,如同需要精心呵護的瓷器。

而在他額角兩邊,長着一對小小的、黑色的山羊角。

羊角頂端微微向外彎曲,其中一只的底部有幾道深深淺淺的劃痕,像是有人試圖割下來未果。

藏在繭中的蜘蛛放慢呼吸,突然一躍而起,翻過自己的腹部,拉開拉鏈在裏面瘋狂翻找。

各種紙張散落一地,有從書本上撕下來的,也有切割成合适大小的報紙,蜘蛛顧不上撿起來,費了好大的勁終于找齊兩個字,撕下來貼在石板上。

——“精”“靈”

它用軟肢舉起石板,透過繭的口子又看向未眠。

然而貌美如精靈,卻長着一對惡魔之角。

這樣的反差,就好似一朵從肥沃土壤中生長出來的嬌嫩玫瑰,柔軟細膩的花瓣被沾染上粘稠、滑膩的黑色膿汁,本該綻放的花苞散發着死亡與腐朽氣息。

蜘蛛真看得入神,一股熟悉的壓迫感突然來襲。

未眠身後憑空出現一層薄薄的黑霧,在他察覺不到的角度包裹上來,邊緣勾住那一對小羊角。

同時,一絲霧氣飄散至繭的方向,明顯已經發現了這裏有異。

黑霧每次吞噬信徒的時候,就是這個氣息……蜘蛛打了個冷顫,敏銳感受到不悅與隐隐的殺意,趕緊扒拉着口子合上繭,哆哆嗦嗦逃離。

未眠用毛巾擦拭完臉和脖子,再卷起袖子擦了擦手臂,湖水還是太冷了,他更不敢直接脫了衣服下水。

小毛巾被挂在樹枝上曬一曬,未眠收好其他東西和布袋,第一時間重新戴好帽子。

他将帽檐拉低,如釋重負一般輕輕吐出一口氣。

趁着太陽還未落山,未眠沿着岸邊走了一圈,找到另一種可以吃的野果子,還有一些葉片足足有手指那麽厚,中間半透明的植物。

未眠嘗了一點,摘下幾片和野果子一起放好,當作暫時的存糧。

離開前,未眠依依不舍,打算明天一早再到這邊來。

雖然這幾天都沒有遇上危險,但夜裏還是謹慎一些好,他抱着懷裏的食物,沿來時的路回到熟悉的灌木叢。

夜幕降臨,蜘蛛整理好腹部存放的紙張,拉上拉鏈準備休息。

它所在的繭抖動了幾下,似乎外面有風刮過。

不……不是風。

蜘蛛剛剛反應過來的瞬間,繭從外部被直接撕破,它措不及防,狼狽地跌落在草叢裏。

“嗚……”

恐懼沿着脊背往上爬,它幾乎擡不起頭,張口只能發出類似求饒的顫音。

黑霧就在它身前不遠處降臨,毫無保留地顯露出怒意。

附近一大片草木凋謝枯萎,焦黃的枝幹碾入泥土。

蜘蛛想打開腹部拿出石板,卻根本動彈不了,它不明白黑霧為什麽生氣。

是因為它今天帶回來的信徒太少,還是白天的時候……

“嘭——”

蜘蛛被突然襲來的勁風掀飛,應聲砸在身後的樹幹上。

它絲毫不敢反抗,甚至趴在地上不敢動一下。

黑霧緩緩靠近,分出一團霧氣覆蓋住蜘蛛的頭顱,終于願意屈尊降貴,是這幾日裏第一次向它傳達自己的指令。

蜘蛛目光空洞呆滞,待黑霧離開後恢複正常,腦海中多了兩條信息。

不必每日為他尋找信徒。

離樹林裏的人類遠一點,那是他的所有物。

蜘蛛從第一條信息中體會出嫌棄的意味,不等它做出更多反應,黑霧已經消散,如來時般無聲無息。

确認黑霧真的離開了,撿回一條小命的蜘蛛立刻織了兩層厚的繭,忙不疊擠進去。

樹林裏的動靜離未眠有一段距離,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好像聽見了什麽聲音。

夜裏十分安靜,能捕捉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與心跳,未眠放下心來重新閉上眼,勉強在狹窄的空間裏動了動。

灌木叢外面,蔓延的黑霧逐漸翻湧。

半夢半醒間,未眠感覺有人在輕柔撫摸着他的側臉。

從眼尾到唇角反複摩擦,貪戀又克制,帶着濃濃的喜愛與占有欲,是他從未感受過的。

最後這只手掀開了他的帽子,摸了摸他頭頂的角。

未眠眼睫一顫,無意識地往前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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