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未眠心裏很忐忑,他不确定藤蔓想不想搭理自己。
他悄悄攥緊手邊的雜草,正想再次開口,對藤蔓說一聲謝謝。
這些天裏,是它為自己找來這麽多甜甜的野果子,還有昨天那兩朵小花。
雖然之前的那兩條死魚……但那是他自己的問題,是他接受不了魚的腥味,而且當時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面對藏在暗處的未知生物,他是有點害怕的。
未眠還沒來得及出聲,眼前一花。
藤蔓直直地朝他撲過來纏住他的手臂,從露出一截的腕間蜿蜒向上,更細一些的尾部繞到了未眠的肩側。
未眠吓了一跳,僵着被纏住的右手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
藤蔓纏住他之後,彎曲翹起的尾部靠得更近,試探一般蹭了蹭未眠的臉側。
未眠微微仰起頭,沒有抗拒和躲開。
藤蔓抖了抖身軀,更加用力地蹭他,用莖幹最柔軟的部分不斷摩擦着他的皮膚。
未眠從最初的忐忑到不知所措,再漸漸放松下來,忍不住也伸手摸了摸藤蔓的葉子。
他能隐約感覺到,藤蔓似乎很興奮。
藤蔓被主動摸了一下,變得更加激動和難以克制,“唰”一下緊緊纏住未眠的指尖。
它像一條綠色的小蛇,卻沒有蛇的尖牙與毒液,未眠覺得它有點……可愛。
“那些果子,是你送給我的嗎?”未眠出聲詢問,小心舉着雙手。
藤蔓親昵地蹭蹭他,葉片刮過他的鼻尖,像是在回應。
困擾好幾天的問題終于找到答案,未眠感激道:“謝謝你。”
藤蔓動作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思索着他這句話的意思。
那天未眠把魚放在石頭上,也說了這兩個字,但他沒有接受魚。
纏住手腕的藤蔓默默收緊,而未眠對此毫無察覺,他在糾結接下來該做什麽。
他終于見到了送果子的神秘生物,雖然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然後呢?
未眠不知道藤蔓為什麽要送果子,但他覺得它至少是友好的,在這片并不那麽安全的樹林裏,它是自己唯一能夠接觸的活物。
他覺得可以和藤蔓做朋友,可他以前極少與人交流,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未眠憋了半晌,才語氣僵硬道:“我……我要去吊床那邊,你和我一起嗎?”
他說完就後悔了,這麽問好像有點太突兀了,萬一藤蔓只是送送東西,不願意和他有過多的接觸。
未眠緊抿着唇,低頭寬大的帽檐遮擋住大半張臉,心裏既懊惱又忐忑。
他的情緒突然變化,藤蔓敏銳察覺到,卻不知道為什麽。
它彎起莖幹,溫柔撫摸未眠的側臉,像前幾日在夢裏時那樣安撫他,随後在他手上繞了好幾圈停住不動。
這……應該是同意和他一起去的意思?
未眠頓時又開心了,他小聲道:“你再等我一下。”
他起身回洞口拿出裝了水的樹樁,以最快的速度擦臉洗漱,藤蔓全程纏在他手上一動不動,乍一看像戴着個笨重的镯子。
他怕藤蔓等得不耐煩,最後把野果子裝進口袋裏,打算路上再吃。
到達目的地時太陽剛好出來,未眠整理好吊床上的幹草坐上去,低頭發現用來編織吊床的材料,竟然和纏在他手上的藤蔓非常相似。
未眠摸着身下的吊床,得出“巧合”這個結論。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靜靜待了一會兒,未眠開始自顧自找話說。
“這張床,應該是以前有人留下的,”他不好意思說吊床的材料和藤蔓像同一種植物,總覺得不太尊重,幹巴巴道:“我睡過兩次,很舒服。”
他話音剛落,藤蔓微微顫動,尾部松開未眠的手腕,鑽進他外套口袋,卷住裏面一顆果子送到未眠唇邊。
未眠微微愣神,張口吃下,心裏升起一陣微妙的異樣感。
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喂過他吃東西。
也沒有人願意關注一個沒有父母、普通且孤僻的孩子,特意給他送一些食物。
未眠知道自己沒什麽用,總是擔心會惹其他人生氣,多數時候他餓的不行了,才會去廚房要一點吃的。
沒想到在被驅逐出境後,他唯一體會到被照顧的感覺,竟然來源于荒蕪區內的一根藤蔓。
即使是一根藤蔓,不會說話,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纏住他。
而且,未眠還有一種終于找到同類的欣喜。
他的羊角成年後才長出來,小時候偶然顯現出的異能,只有他的母親知道。
那個整天瘋瘋癫癫的女人,沒有大肆張揚,也沒有驚恐害怕,而是時常用防備和怨恨的目光望着他,嘴裏念叨:“小怪物。”
未眠知道自己可能不是人類,一個正常的人類怎麽會長出黑色的羊角。
但他也不是怪物,他不是那些專食血肉、醜陋猙獰的龐然大物。
而藤蔓在某種程度上,和他十分相似。
它也是……小怪物。
未眠在吊床上躺下,側身把手放在眼前,輕輕撫摸藤蔓光滑的莖幹。
他又問:“那些果子,是在哪裏摘的?”
藤蔓當然不可能回答,未眠繼續自言自語般:“你可以帶我去看看,這樣以後就不用總是麻煩你了。”
他進樹林好幾天了,找到的野果子總是又酸又澀,和藤蔓送來的簡直天差地別,未眠很好奇它究竟是從哪裏找的。
不會是……它自己長出來的吧?
未眠心裏一緊,悄悄打量藤蔓的身軀,沒有發現能結果子的地方,才放松下來。
藤蔓動作一頓,随後又從衣服口袋裏卷出一顆果子喂給未眠,看起來完全沒有要帶他去的意思。
未眠不再多問,他其實也只是想和藤蔓說說話而已。
藤蔓繼續喂他,裝在口袋裏的果子很快吃完,未眠今天醒得太早,此時曬着太陽很快開始感到困倦。
他打了個哈欠,揉掉眼睛裏冒起來的水汽,對藤蔓說:“我想睡一會兒……”
話音剛落不久,未眠閉上眼呼吸平緩,已經睡着了。
藤蔓緩緩松開他的手,朝他臉側靠得更近了一些,感受他呼吸間灑出來的溫暖氣息。
未眠這一覺沒睡多久,他醒來的時候藤蔓已經不見了。
他找遍了吊床和附近的樹林,都一無所獲。
未眠既茫然又失落,他返回石洞,也沒有再見到新出現的野果子。
難不成,他出現了幻覺,一上午見到的藤蔓都是假的……
未眠坐在草叢間,低頭揪着眼前的雜草,心情十分低落。
他心想,藤蔓或許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陪着他。
未眠自我安慰一陣,又折返回吊床處,一直待到太陽落山才回去。
—
夜裏,未眠獨自躺在幹草堆上,身旁放着兩朵已經開始枯萎的小花。
黑色的霧氣從外面飄散進來,纏繞住未眠裸露在外的指尖,未眠眉間輕輕皺起,睡得不太好。
他又做夢了,再次出現在夢中的黑霧凝聚出一個模糊的人形,張開的手臂抱住未眠。
“是我……”人影話音低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怨與不甘,蹭着未眠耳邊的發絲,“是我給你的……”
未眠神色茫然,夢境讓他的感官與反應都變得遲鈍,再加上前兩天并沒有做夢,放松了警惕。
他感覺自己被人緊緊擁抱住,無形的雙手撫遍周身,最後不輕不重地捏着他的後頸。
那個聲音繼續說:“你接受了。”
他接受了什麽?未眠大腦一片混亂,根本沒辦法正常思考。
但他隐隐察覺,對方想要獲得他的回應。
于是未眠仰起頭,呆呆望着人影:“嗯。”
他頓時被抱得更緊,無數翻湧的霧氣在未眠看不見的背後沸騰,既興奮又克制。
人影對未眠的表現很滿意,獎賞一般撫過他白皙細嫩的臉頰,再往上移捏住小巧的羊角。
顫栗感遍布全身,未眠當即開始掙紮,奈何身體被制住躲不開,他唇角委屈地壓下來,表示抗議和拒絕:“不……”
人影心情不錯,允許他發這點小脾氣,低聲詢問:“為什麽?”
為什麽不能碰呢?
未眠再次陷入迷茫,埋着頭沉默不語,許久後才出聲:“……醜。”
人影沒有再說話,緊接着,未眠感覺到有一點柔軟且濕潤的觸感,貼着羊角慢慢蹭動,像在親吻。
未眠的臉湧上一陣滾燙的熱意,不知所措地蜷縮起指尖,忍耐這陌生的異樣感,說不清是想躲開,開始希望繼續。
這個夢很漫長,未眠醒來的時候,望着剛剛亮起的天色愣神。
夢裏的畫面他忘了大半,只隐約記得有聲音在說什麽,他接受了。
未眠警惕地拔開雜草打量四周,沒發現什麽異常。
他不确定夢裏的是不是先前想要殺死他的黑影,夢境給他帶來的感覺雖然熟悉,但他沒有遇上危險。
或者……這個夢只是夢,僅此而已。
未眠拉緊帽子,擡手搓了搓臉頰,總覺得自己還遺漏了什麽重要的片段,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他努力将心裏的不安和異樣感忘掉,鑽出石洞正好看見在地上爬行的藤蔓。
未眠驚喜過望,立刻将什麽夢境和黑影全抛在腦後,幾步迎上前。
藤蔓的莖幹中央卷着一團用樹葉包裹着的東西,它停下來松開樹葉,露出裏面的野果子。
未眠昨天因為它不告而別的那點別扭徹底消失,原來藤蔓是給他找吃的去了。
他伸出手,藤蔓順着指尖爬上去,纏在未眠手上。
未眠摸了摸它:“我昨天睡着了,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走的。”
他蹲在草叢,臉上浮現自己都不曾察覺的依賴與慶幸,因為做了不安的夢,眼底濕漉漉的痕跡未消。
藤蔓一路往上滑,繞過未眠的後頸來到另一側肩膀,擡起尾部蹭了蹭他的臉頰。
未眠歪着頭,等藤蔓從他肩上下來,才撿起地上的果子起身。
藤蔓昨天上午就離開了,直到今天一早才出現,未眠心想是不是它摘果子的地方很遠,來回需要很長的時間。
樹林裏并不安全,藤蔓這類生物應該不會做夢,但那只蜘蛛還在。
未眠表情變得嚴肅,低頭對正勾住自己一根手指的藤蔓說:“林子裏有怪物,你在外面一定要小心一點。”
藤蔓繞住他指尖的動作微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貼過去。
吃完果子,未眠拿出空蕩蕩的樹樁。
樹樁容量太小,打來的水只夠用一天,他今天得去一趟湖邊。
想起上一次見到的屍堆和蜘蛛,未眠心裏有些退縮,又不得不去。
好在還有藤蔓陪着他,即使它看着比自己還弱,遇上危險可能幫不了什麽忙,但好歹是個活物。
未眠前天沿路刻下的印記還在,他順着找過去,靠近湖邊的時候特意換了個方向去了另一邊,遠離上一次的位置。
他先放下藤蔓,讓它自己纏住樹枝:“你在這裏等我。”
未眠抱着樹樁獨自走到岸邊,确認附近沒有危險,也沒有奇怪的腐臭味,掏出自己的小布袋子。
打好水,他順便摘了點湖邊能吃的野菜,折返到後方的樹下,藤蔓還在原處乖乖等着他。
未眠帽檐底下的臉露出笑容,伸手讓藤蔓纏上來,帶着它一起回去。
藤蔓沒有再像昨天那樣中途離開,而是一直和未眠待到一起,直到太陽落山。
未眠好幾次想開口說話,卻總是欲言又止。
他想讓藤蔓晚上也留下來,就在石洞裏休息,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未眠猶猶豫豫,眼看天色越來越暗,他有預感藤蔓就要走了。
就在此時,遠處的天空突然印上一層詭異的暗紅,有逐漸往這邊蔓延的趨勢。
這怪異的景象以前從未出現過,未眠心中升起不好的念頭,站在空曠的地方望過去。
天邊,一顆圓狀球體正散發着紅光,一眼看去像從夜幕垂落的紅月。
未眠眼中有一瞬間的恍惚,随即反應過來,這正是“紅月”。
短短時間內,紅光又蔓延了幾分,那東西在往樹林的方向移動。
未眠慌忙拉低帽檐蓋住自己的視線,抱起地上的藤蔓迅速鑽進石洞中。
以前在基地裏時,未眠聽說的第一只怪物,就是紅月。
它是一團由無數畸形器官和肢體交纏而成的肉塊,漂浮游蕩在荒蕪區內,身體散發出紅光引誘沿途的生物靠近,再将它們殺死,時常在夜裏出現。
這只怪物行動速度較慢,嗅覺和視力低下,攻擊力在怪物中不算高,只要別一直盯着紅光看,不會被它完全迷惑心智,能在它靠近之前躲藏起來。
未眠把石洞裏的幹草全部堆在洞口擋住,蜷縮起來将呼吸聲盡量放到最輕。
紅月照射的範圍極大,已經看見了紅光,往遠處逃離反而更加危險。
藤蔓在未眠腕間,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然而藤蔓似乎不懂他的意思,纏繞成圈的莖幹反而往洞口的方向探,想要出去。
外面的紅光變得更加強烈,未眠趕緊将它扯回來,死死按在懷裏。
“不要出去,”他壓低聲音,“外面有怪物,很危險。”
藤蔓這才安靜,末端微顫的葉片蹭了蹭他的唇角。
紅月漸漸靠近,在夜空中像一只巨大的眼球注視着下方,交纏的筋肉在表面微微起伏,粘稠的液體從它球狀身軀上滑落,掉進草叢裏發出被腐蝕的“滋滋”聲。
未眠閉上眼把臉埋進膝蓋,聽見一些類似樹葉被昆蟲啃食的聲音越來越近,再逐漸遠去。
直到周遭恢複平靜,月光重新從雲層中灑下來,未眠才敢睜眼。
他撥開草叢悄悄打量外面,紅月已經離開了。
未眠松了口氣,抱住懷裏的藤蔓:“還好……它走了。”
還好有驚無險,他低頭摸了摸藤蔓:“你晚上就在我這裏休息吧,萬一那只怪物還在樹林裏……”
未眠沒有徹底放心,正好有理由讓藤蔓留下來。
藤蔓卷住他的手指,表示答應。
—
深夜,纏在未眠手上的藤蔓突然動了。
它松開未眠爬向洞外,很快消失在雜草間。
距離樹林很遠的廢墟堆,此刻正覆蓋着一層紅光,一只被引誘而來的信徒被粗壯的肉觸刺中,體內被攪碎的內髒混合鮮血順着肉觸吞咽的動作,湧入上空的紅色肉團。
“咕嚕……咕嚕……”
紅月貪婪吸食着,直到地上的信徒成了一具幹癟的屍體。
它收回肉觸,重新裹住身軀,繼續前往下一個方向。
危險與死亡的氣息就在此時降臨,周遭的紅光漸漸被濃稠的黑霧吞噬。
沒過多久,一團癱軟的肉塊“嘭”一聲掉在地上,生命力被吞噬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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