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因為已經是死物的緣故,藤蔓末端的葉片萎靡,柔軟蔫氣的嫩芽蹭着未眠的眼尾,滑過濃密如羽的眼睫。
熟睡中的未眠似有所感,輕輕動了動。
藤蔓立刻停止動作,僵直在半空中。
未眠沒有醒來,他這兩天都沒睡好,早上還走了那麽遠的路,此時只是在睡夢中翻了個身。
藤蔓緩緩下滑,躺在他耳側,勾住一小縷發絲,也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藤蔓中附身的黑霧撤離,立刻失去支撐從吊床上滑了下去。
未眠這一覺直接睡到了下午,醒來的時候望着眼前略帶陌生的環境還有點懵。
他坐起來揉一揉自己的臉,意識逐漸回籠。
他昨晚逃離灌木叢跑到了這裏,然後在吊床上睡了一覺。
雖然昨天還在因為夢裏的黑影而擔心,但這是他離開基地以來,睡得最安穩最舒服的一次。
有了這張吊床,未眠不想再去別處尋找可以休息的地方了。
可是吊床安置在十分空曠的位置,晚上繼續睡在這裏,會不會不太安全。
而且等到太陽落山後,身邊沒有東西遮擋,一定很冷。
未眠既糾結又不舍,最終還是決定先離開,至少今晚找個合适的地方休息。
他下了吊床,拍掉身上沾到的草葉,低頭正好看見地上的東西。
幾顆通紅的野果子,下方墊着兩片樹葉,就躺在吊床前方的草叢。
這熟悉的畫面讓未眠眼前一亮,他上前把果子捧起來,扭頭四處張望。
已經是第三次了,又是在他睡覺的時候,偷偷放在他身邊。
而且他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果子還能第一時間出現。
未眠對背後做這一切的神秘生物非常好奇,他在附近找了一圈,結果一無所獲。
他略感失落,捧着果子發了一會兒呆。
眼看天要黑了,未眠得盡快找到可以歇息的地方。
他轉身離開,把果子放進外套口袋,時不時摸一個出來吃掉。
未眠運氣不錯,就在離吊床不遠的位置,一截斷裂的石壁深深嵌入泥土中,正好露出一個像帳篷一樣的石洞,沒過小腿的雜草擋住大半洞口。
這裏很久以前應該也有過城市和建築,只是過去太久,一切都被泥土與樹林覆蓋,只留下僅有的一點痕跡。
未眠撥開雜草,石洞裏正好能容得下一個人。
他又去附近收集了許多柔軟的草葉鋪在洞裏,趕在徹底天黑之前鑽進去。
洞口有雜草遮擋,風灌不進來,也不容易被發現。
未眠吃完最後一顆果子,曲起腿躺在厚厚的草葉上睡下。
夜裏,一根藤蔓穿過雜草縫隙探入石洞,悄無聲息地靠近未眠。
附身狀态下無法進入未眠的夢境,黑霧操縱着藤蔓,一點一點卷住未眠的腳踝,用葉子蹭一蹭光潔的小腿。
藤蔓緩慢挪動,絲毫沒有驚動未眠,擠入深處更厚實的衣物才停歇。
與以前不同,此刻附身藤蔓的狀态,反而能與未眠更加直接地接觸。
無論是植物略帶粗糙的表皮,各處生長出來的葉片,滑過皮膚時都能感知到最真實的觸感,稍有不慎就會留下淺淺的紅印。
藤蔓興奮、顫抖,唯獨舍不得太用力,不願意驚擾未眠。
直到後半夜,藤蔓才緩緩退了出去。
—
第二天,未眠撥開擋住洞口的雜草打量四周,眼底隐含期待。
看見不遠處一堆熟悉的果子,未眠彎起眼角,鑽出石洞跑過去。
這一次的野果也是紅色的,還帶着點晨間的露水,除此之外,旁邊還有一朵淡黃色的小花。
未眠拿起花在手中端祥,他不知道這花叫什麽名字,可能是摘果子的時候不小心帶上的。
他舍不得扔,把花小心翼翼放進口袋,小小的花苞正好卡在外面。
吃完果子,未眠打算去找一找先前的湖泊在哪裏。
食物基本不需要操心,即使沒有暗中給他送果子的神秘生物,未眠也能自己找到吃的,但沒有水源,身體可能堅持不了太久。
那片湖面積不小,周圍被樹林包圍,只要方向正确,應該能找到。
為了防止迷路,他用石頭在樹上刻下痕跡,憑感覺往前走。
經過昨天來時的地方,未眠又看見了吊床。
他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會兒,坐上去晃了晃腿。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吊床的位置好像被輕微調整過。
吊床是固定在兩邊樹杈上的,昨天躺上去時,中間陷下去很深,坐在邊緣很容易向後倒。
而現在,吊床似乎更加平整和結實,也不容易晃動。
未眠的目光逐漸疑惑和茫然,是他記錯了嗎?
他沒有深究,在樹上刻下印記後離開。
一直到下午,未眠一路走走停停,在嗓子快冒煙的時候,終于見到熟悉的湖面。
未眠立刻上前,用摘下來的樹葉盛起湖水,正要喝的時候突然停住。
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像凝固的血和什麽腐爛的東西混合在一起,他湊近嗅了嗅葉子裏的水,那味道又消失了。
這湖水看着這麽幹淨,還養着水草和魚,應該沒什麽問題吧……未眠實在太渴,閉着眼把水喝下去。
和以前一樣,沒什麽奇怪的味道,未眠松了口氣,拿出随身攜帶的布袋子和毛巾。
簡單洗漱完,未眠在附近撿到一截比小腿粗一點的樹樁,中間一大塊被掏空,正好能用來盛水,帶回睡的石洞。
他蹲在岸邊洗樹樁,附近吹來一陣風,他又聞到了剛才的腐臭味。
未眠裝好水站起來,鼻尖輕輕抽動,在空氣中捕捉到氣味的來源,似乎就在湖邊距離不遠的地方。
理智告訴未眠他應該立刻離開,這味道極有可能是怪物,但他又很糾結,萬一是有動物腐爛的屍體掉進水裏……
未眠低頭看向手裏盛滿水的樹樁,表情皺了一下,決定過去看一眼。
如果湖裏沒東西,他就不管了。
他捧着樹樁沿岸邊走過去,确認水裏幹幹淨淨的什麽也沒有,安下心來正要離開,一擡頭神色微變。
原來湖泊就在樹林邊緣,從未眠站立的位置,能望見外圍與樹林相連的廢墟堆。
一大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正安靜躺在林邊稀疏的樹木旁,腐臭味正是從那裏散過來的。
未眠僵着沒動,他從那團東西身上,辨認出一些青白色的鱗片與扭曲的肢體。
青白色鱗片是信徒的特征,它一動不動,渾身沾滿污漬與血跡,應該已經死去很久了。
而且未眠發現,那團東西好像不止一只信徒,而是好幾只信徒的屍體擠壓堆積在一起,可能還混了別的怪物。
他以前去湖邊走的不是這條路,也沒有到這裏來過,這些屍體已經不知道放了多久了。
就在此時,遠處的樹林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有什麽重物在草地上拖行。
未眠當即躲到一棵樹後,他不敢貿然行動,怕在林子裏踩出更大的動靜引來附近的東西。
聲音越來越近,片刻後,他看見一只通體黑色的怪物,慢慢靠近林邊的屍堆。
怪物長着八條細細的腿,像一只巨大無比的蜘蛛,身後拖着一個袋子,足足有它半個身體那麽大,上面沾滿血跡與泥土。
它把袋子扔進屍堆,袋子“啪”地破開一道裂縫,兩只怪物屍體從裏面擠出來。
怪物死狀和屍堆裏的非常相似,非正常彎曲的肢體軟綿綿地擠成一團,渾身的骨骼像被抽出,或者直接碾碎。
蜘蛛沒有發現未眠,丢完屍體後原路折返,很快消失不見。
躲在樹後的未眠臉色發白,捏緊手中的樹樁。
他認出了剛才那只怪物,他最初進入樹林的那晚,就是它劃破了自己的手。
差不多的體型大小,像細管子一樣的腿,應該不會錯。
未眠低頭張開左手掌心,上面還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如果他那時候沒能順利逃脫,現在多半也成了屍堆中的一員……
基地裏的新人類說過,大部分怪物互相攻擊,都是因為想要吃掉對方,但那些信徒和怪物身上,并沒有被撕咬過的痕跡。
它們死狀凄慘,簡直像經歷殘忍虐殺後,再被随意地丢棄。
未眠越想越害怕,不敢再繼續停留,抱着樹樁匆匆回去。
有沿路刻下的痕跡,未眠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石洞,見到洞口外堆放的野果子。
他心裏一暖,一路上擔心與後怕的情緒終于有所緩解。
果子旁邊又有一朵花,這次是粉色的,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香氣。
未眠收下果子和花,帶着裝滿水的樹樁鑽進石洞。
臨睡前,他把花放在身邊,聞着花香閉上眼。
夜裏半夢半醒間,未眠感覺有東西在碰自己。
冰涼的觸感往手臂延伸,像蛇尾一樣一圈一圈纏住。
并不疼,但很詭異。
未眠白天在湖邊碰見了怪物和屍體,神經本就有些緊繃,睡得并不安穩。
他眉間輕擰,下意識想掙脫手上的束縛,然而石洞裏太狹窄,他一翻身,一只手結結實實磕在石壁上。
未眠一下子清醒了,他摸索着坐起來,捧着被磕疼的手發懵。
他依稀記得自己為什麽要翻身,可是周圍安安靜靜的,石洞裏除了他,就只有裝滿水的樹樁和剩下一半的果子,不見第二個活物。
未眠只好當自己做了個夢,這個夢雖然奇怪,但沒有黑霧出現,所以他并不是特別在意或者擔心。
他揉了揉手重新躺下,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不知多了多久,透過雜草縫隙,外面的天色已經逐漸亮起。
樹樁裏儲存的水足夠未眠使用,他今天不太想去湖邊,怕又碰見那只蜘蛛。
要是被它發現,未眠可沒有信心再次用出自己的異能将它擊退。
等到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去吊床附近看一看就好。
這樣想着,未眠無聲打了個哈欠,開始懷念躺在吊床上的滋味。
“啪——”
外面的草叢傳來一聲輕響,未眠敏銳地擡眼。
這聲音非常輕,輕到未眠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屏住呼吸仔細聽,又是“啪嗒”幾聲,有東西不斷掉落到草叢裏。
未眠心裏隐隐有猜測,悄悄伸手撥開擋住視線的雜草,心跳開始加速。
石洞外擺放着一堆新鮮的野果,一朵粉色小花靜靜躺在一旁。
除此之外,未眠沒見到其他東西出現。
他心裏疑惑,突然看見視線內有一根手指粗細的藤蔓動了起來。
藤蔓如同擁有生命一般,用彎曲的莖幹拱了拱樹葉邊緣的一顆果子,把它推進去一些防止滾落。
未眠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這……這是活的!
難道每天給他送果子和花的神秘生物,就是這根藤蔓?
此時,藤蔓似乎知道未眠發現了它,像蛇一樣盤旋着擡起尾部。
它沒有雙眼,未眠卻感覺它正在看着自己。
一根會動的藤蔓……這場景雖然詭異且匪夷所思,但荒蕪區內什麽奇形怪狀的生物都有可能出現。
未眠想起曾經看過的一本書,裏面有一種怪物,正是由存活了很久很久的植物變成的,書中把這叫做“成精”。
并且,與外面那些兇殘嗜血的龐然大物相比,眼前的藤蔓顯得十分溫和無害。
藤蔓還在原地,身軀與草葉摩擦時發出沙沙的聲響,未眠鼓起勇氣,從石洞裏出來。
他動作很輕很慢,大概因為給他送果子的神秘生物總是不出現,未眠潛意識裏認為它是害羞和膽怯的,生怕自己動靜太大吓跑了對方。
未眠跪坐在草叢間,彎起唇角露出一個表達友善的笑容,試着和藤蔓打招呼:“……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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