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平和

雨聲落向大地,貫穿着每一處泥土。

陰雲密布的江城,在忽然之間變得冷漠荒涼。沿岸的河壩水位升高,一滾又一滾的浪潮湧過來。

江河酒吧門口擠了一堆人。

酒吧裏面,吵吵嚷嚷。陳江嗓門極大,對剛找了一圈回來的兄弟道:“都快把江城翻過來了,這人能藏在哪兒呢?!”

柳琴:“會不會已經——”

這話只說了一半。

小秋看了一眼角落裏渾身冷漠在抽煙的陸嚴,推了柳琴一下,使了個眼色,柳琴倒吸了一口氣,把話茬咽在了嗓子裏。

“別胡說。”陳江厲聲道,“敢碰警察那就是罪加一等。”

柳琴嘆了一口氣,道:“這都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也不見個動靜,警察不也出去在找嗎,怎麽還沒有消息呀?”

“這雨太大了。”一個兄弟道。

“沈警官應該不會有事。”

“說什麽呢。”

陸嚴現在有多想找到沈嘉,就有多悔恨。

自從下午從養老院追出去,他還是和前幾天一樣在後面跟着,只是在一個紅綠燈路口被一輛貨車擋了路,等視線再明朗,已經不知道沈嘉去了兩邊哪一條路。

而這條沿江路是回警局的必經之路。

他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卻在半個小時後看到幾輛警車從旁邊經過,去了郊區方向,跟過去才發現,那是沈嘉的車,而她已經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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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嚴這才意識到,她有可能出事了。

酒吧裏一時都是嘆息聲,一個個愁眉苦臉,抽着煙,不知所措。陳江和柳琴對視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

楊玉在一旁小聲道:“不會有事吧。”

陸嚴咬了一口煙扔掉,從椅子上站起來,直接朝門口走去。現在已經是夜裏十點,一直沒有找到沈嘉,那會兒去警局,警局也亂成一團。可是所有可疑的地方都找了,什麽都沒有。

陳江喊住他:“哎——”

陸嚴像沒聽見一樣,重新鑽進雨裏。

他還記得五年前,鐵琻失蹤後的樣子,沈嘉急得都快哭出來,喊他一起找,那時他并未當回事,這一錯過,就是五年。

這五年在監獄,每一個日夜蹉跎而過。

等到再出來的時候,卻沒有勇氣再面對她,只有躲在背後。可她似乎還和從前一樣,活潑開朗,積極向上,做一件事那樣堅定,認準了就從不喊停。

陸嚴開着車,滿江城跑。

每過一分,就焦急一分。

大雨滂沱的江城,陸嚴焦急的看着前面的路況,氣的一掌重重地砸在操作臺上,他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

他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這幾天沈嘉跑過多少個地方,他都知道,一直沒發現有什麽不妥。如果兇手将她藏起來,肯定會是熟悉的地方。

陸嚴忽然想起一個人。

他直接掉轉車頭,開車去了舜華路24號,那是李延東的家,不過他最後一次去也是很久以前了。

大雨砸着車窗,前路已經看不太清。

這大概是江城近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雨,雨量大的叫人心慌,城市的路亂作一團,各家各戶門鎖緊閉。

陸嚴一路急速,停在24號門口。

屋裏的燈暗着,顯然是沒有人。他還是下了車查看了一下,門卻沒有鎖。雨水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陸嚴擡手抹了一把。

餘光裏,他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陸嚴漸漸側過頭去。

五年前稱兄道弟胡吃海喝的樣子至今還歷歷在目,現在卻已經物是人非,兄弟情分或許早就消失殆盡。

李延東也平靜對視。

兩個人相隔十米遠,站在暴雨裏,目光深沉,像要把黑夜吞噬一樣,彼此凝視着,沉默的接受着雨水的沖撞。

陸嚴往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

李延東靜了片刻道:“我知道你找我是因為什麽。”

陸嚴握緊了拳頭。

李延東也朝他走了幾步,淡聲道:“我從來都不相信我爸會殺人,這些天我也一直在找答案。”

陸嚴一聲未吭。

李延東:“沈嘉失蹤了,是嗎?”

陸嚴倏的縮起眸子。

李延東道:“我大概知道我爸在做什麽。”

陸嚴看着李延東,目光裏充滿疑惑。他們現在的關系處境尴尬,已經沒有了從前的熟稔,那些插科打诨的兄弟日子也已經成為過去。

肆虐的雨水沖刷着兩人的雙眼。

陸嚴緩緩開口:“什麽意思?”

李延東沉默了一秒。

“他也許在保護一個人。”

陸嚴側目。

李延東家裏的事他後來多少有所耳聞,只是鑒于兄弟感情,很多事陸嚴從來不問也不打聽。那時年紀小,有人瞎編亂造謠言,陸嚴還會出手教訓,打架就從沒輸過,兩個人也是那時結交。

“誰?”陸嚴問。

“這些年我爸一直都在資助他,但他挺奇怪,複讀一年又一年。”李延東嘆息道,“沒有盡頭。”

陸嚴瞬間就猜出來:“周智?”

雨水澆着臉,李延東面目平靜:“這幾天我一直在跟蹤他,但沒有什麽發現,直到今天下午,我發現他跟蹤沈嘉。”

“他現在哪兒?”

李延東聲音暗淡:“沿岸路堵車,我跟丢了。”

陸嚴偏過頭,視線漸漸黯淡。

他的耳邊只剩下雨水的聲音,一下一下的砸着,像是一種淩遲,是他從來沒有感受到的一種割裂感。

李延東說:“剛才我去過警局,才知道她好像出事了。”

面對陸嚴,李延東多是愧疚。

或許也是因為這一點,這五年來陸嚴入獄,李延東從來沒有出現在沈嘉面前,除了這次出事,他們又重新見面。但李延東自始至終都知道,沈嘉對自己的距離感。他們陌生,客氣,疏離,朋友都算不上。

李延東看着陸嚴,說:“你別擔心。”

陸嚴聽罷,卻直接一手揮在牆上,那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手上的血滲在雨水裏,從牆上滑落下來,在這夜裏格外的觸目驚心。

李延東閉了閉眼,再睜開。

“你這樣着急沒用,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找到她。”李延東道,“雖然已經過去幾個小時,可是沒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陸嚴背靠在牆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李延東嘆氣,蹙緊眉頭。

彼時已經深夜十點半,雨勢也漸漸更大,江城市的暴雨預警也已經啓動。兩個男人在此刻,對視一眼,默契的沉默,一起開始尋找沈嘉。

江河酒吧裏的兄弟也四散而去,滿江城的跑。

陳江打來電話,問陸嚴:“兄弟,還有什麽地方啊,這都跑幾遍了,壓根就沒人啊這,警方現在也沒個消息。”

那會兒,陸嚴和李延東已經來到周智的補課班。

門是老式木門,兩人協力一腳踢了開。裏邊除了幾張補課的桌椅,什麽也沒有,安安靜靜的,像是沒人來過。

陸嚴看着這熟悉的地方,恍如隔世。

他想起那一年在這補課,沈嘉就坐在後面寫作業,她學習的時候總是特別沉靜,就連他回頭看也沒有發覺。

電話裏,陳江還在安慰他。

陸嚴說了兩句,挂掉電話,看向從裏面找了一遍出來的李延東,道:“會不會還有其他地方,我們沒有想起來。”

李延東靠在桌椅邊,閉上眼睛。

陸嚴:“難道——”

李延東忽然睜開眼:“還有一個。”

“什麽?”

“還有一個地方。”李延東堅定道。

時間匆匆而過,彼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

警隊依然沒有任何沈嘉的消息,從确定沈嘉通話的地點展開調查,只在郊區外找到沈嘉被撞壞的車,車裏提取到的也只有她的指紋,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

那個時候,江城已經陷入一片黑暗。

因為暴雨突襲,部分地區臨時停電,工人在搶修。而在黑暗裏,能聽到的只有雨聲,并且那聲音慢慢在變大,嘩啦啦的,聽的人心悸。

好像聽到有人叫她,沈嘉倏然醒了。

她靠在牆角,手腳都被繩子束縛着,嘴巴上纏着黃色的塑料膠袋,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一點微弱的夜光從頭頂的窗戶上照下來,窗外好像還下着大雨。

沈嘉動了動身子,只覺得手臂疼痛巨裂。

想起昨晚突如其來發生的事情,她完全來不及躲閃,只記得黑夜裏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還有那種目光,無欲無求的目光。

她慢慢放松,頭靠着牆。

這一刻,她想起了琻琻。或許五年前的時候鐵琻也是這樣無助,恐懼,那一年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還小,所遇到的無助和恐懼比她現在要多一倍,不知道即将等待的是什麽。她也有點後悔,後悔昨天和陸嚴說話擡杠沒有耐心,其實服個軟也沒什麽,畢竟他現在過的也不好。可轉念一想,誰讓他想和她斷絕關系來着。

沈嘉想着想着鼻子就酸了。

她不知道這是哪裏,只聽到外面的雨聲很大,而自己全身乏力,動彈不得,只有手臂的痛感讓她清醒半分。

門外這時傳來一些動靜。

好像有人在踢門,聲音很響。沈嘉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背後都在冒冷汗,一種巨大的恐懼和壓迫感朝她而來。她吓得不敢出聲,一個勁的往牆角縮。

感覺到門被踢開,有人沖進來。

沈嘉側過臉,埋在牆角,不敢直視,直到那股壓迫感就在眼前。有人朝她走了過來,走的很慢,輕輕的蹲了下來,像是近在咫尺。

然後——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很低,很溫和。

陸嚴輕輕道:“嘉嘉,是我。”

沈嘉愣了一秒。

她慢慢擡起臉。

陸嚴全身濕透,臉上全是雨水,此刻歪着頭,像是從天而降一般,嘴角是輕輕的笑意,和年少時的笑一樣,只是眼角似乎有些濕潤。他也是這樣靜靜的看着她發呆,給她扯掉嘴上的交待,還有手腳上的繩子。

沈嘉怔怔地看着他。

陸嚴一笑:“這麽看我做什麽?”

沈嘉目光呆滞,眼角微濕。

陸嚴心裏一疼,就在今天下午,他們倆還說着傷人的話,好似不再往來。可如今才過了幾個小時,卻像過了幾十年。

“這麽大人還哭?”他笑。

沈嘉擦了把臉:“誰哭了。”

還能頂嘴。

沈嘉覺得有些丢臉,畢竟自己也是個警察,怎麽也不能太慫,便道:“這是哪兒,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江湖中有一門失傳的武功,叫聞香識女人。”

沈嘉:“…………”

她看着這人吊兒郎當的樣子,跟換了個人似的,又開始耍嘴皮子,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突如其來,不禁笑了一聲。

下一秒,笑聲一停。

她表情嚴肅起來:“我得告訴程隊,周智——”

“警方已經在找他了。”

沈嘉慢慢的松了一口氣。

陸嚴扶她站了起來:“先送你去醫院。”

沈嘉其實就是被撞暈了,頭有些疼,胳膊也是舊傷,問題其實不是很大。她看了一眼陸嚴,想開口說話,被他一個目光給攔了。

“想也別想。”他撂了一句。

沈嘉“切”了一聲。

她站了起來,四周環視了一圈。燈在他進來的時候已經打開了,房子很老舊,但裏邊的擺放很整齊,地面也整潔幹淨,應該時時有人進來打掃。

沈嘉的目光忽然一停。

陸嚴:“怎麽了?”

就在她被束縛的角落裏,好像有一處刮痕,只是太隐蔽,不容易被發現,年代久了,落了灰,但仔細看,還是有的。陸嚴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蹲下身子,擡手在那處輕輕擦了擦。

那處刮痕慢慢變得清晰。

陸嚴細看了一眼,道:“hp?”

沈嘉陡然定在原地。

察覺到她不對勁,陸嚴站了起來,問:“怎麽了?”

沈嘉的淚水是在一剎那間奪眶而出的,慢慢的,慢慢的,有了輕輕的哭腔,淚水迷了眼,肩膀輕輕顫動着,就在剛才看見陸嚴那一刻她都忍着沒哭。

她濕着眼,對陸嚴道:“那是琻琻的記號。”

陸嚴霎時一震。

沈嘉輕道:“琻琻最喜歡哈利波特,念書的時候,總是寫的到處都是,黑板上,書上,走哪兒她就寫哪兒。”

五年後,在同樣的地方。

可是琻琻死了,她活着。

沈嘉慢慢擡眼,眼眶紅紅的:“陸嚴。”

他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擡手,給她擦了擦眼淚,慢慢的,慢慢的,将她攬入懷中,讓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沒事了。”他低聲道。

窗外雨聲凜冽,風聲漸漸平和。

門外的雨一點一點濺進了屋裏,李延東靠在歪頭牆上,點了支煙,淡淡笑了笑,将門稍稍拉上了一些,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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