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挑釁我“昭昭過得不好

壁燈燈光肆意流瀉。

謝長晝沒動,維持着這個姿勢,愣了幾秒,笑得有些咬牙切齒:

“我看是你在挑釁我。”

“孟昭,你一個人在北京這些年,過得也不好,什麽東西值得你倔成這樣,從我身邊跑開,走得頭也不回?”

孟昭沒動,平複了下呼吸,看着他:“誰告訴你我過得不好?”

“從大二開始跟着徐東明做項目,他給什麽你接什麽,不管有沒有署名、是競标還是陪标,就因為他給學生分錢多;大三開始接單給其他學院的人代寫論文,幫人改自薦信和畢設;大四你翹了自己的選修課,去給學妹代跑體測。”

謝長晝居高臨下,看到她白皙的脖頸,在盈盈燈光下,像少女時代一樣細瘦白皙。

他呼吸忽然急了一下,覺得自己要忍住很多沖動,才能不在這裏掐死她。

“你到底多缺錢?現在你為了一個兼職,深更半夜,跑到陌生男人家裏——”

孟昭微怔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陌生男人”,是他自己。

她默了默,才不卑不亢,跟他對視:“是這樣的,謝先生。”

她說:“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方式沒問題,自給自足,還能攢一筆錢去留學。所有兼職都是在完成分內學業的基礎上才去做的,你說的那門選修我只逃了一次課,我承認确實不對,但大學裏誰沒逃過課?我那一門期末考的成績是班裏第一。

至于你……”

她停了停,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落在自己耳邊、青色血管明晰的半截手臂。

“我以前給高中生做過家教,除了你之外,沒有雇主會像你一樣,把我按倒在沙發上。”

她表現得太平靜,近乎對峙一樣的堅硬,讓謝長晝心頭驟然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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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

他攥着她的手腕,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下一秒,觸碰到她微微蜷曲的手指。

好像一直在發抖,非常輕微細小的弧度,在強弩之末搖搖欲墜。

謝長晝微怔。

就這一瞬間流露出來的軟弱,他所有情緒山洪一樣傾瀉,心中忽然浮現一種荒唐的頹然感。

他聲音有些啞,很低很低地,說:“但是孟昭,在我以前的預想裏,你的生活不該是這樣的。”

他下手一向沒有輕重,孟昭有些吃痛,又掙脫不開。

她忍不住想刺他:“你想象裏,是什麽樣?”

他垂着眼,眼睫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情緒反而看不清楚了。

很久,他啞聲說:“我的昭昭,應該在很多愛裏長大。”

孟昭愣住。

謝長晝其實很難忘記最早見到孟昭。

他們的初遇并不是在孟老師的病房,而是更早一些時候,在孟老師的辦公室。

那時他才十四五歲,長跑結束之後第一次犯病,自己也沒預料到,倒是将周圍的人都吓得不輕。

只有孟老師懂得急救,推開一圈人:“讓我來,你們去叫車。”

孟老師驅散人群,放低了自己的座椅,将謝長晝放上去,倒水喂他吃藥。

謝長晝在虛幻的心跳感裏等待了很久,對時間失去了概念。

意識再一次恢複清明時,又覺得似乎沒過去多久。

辦公室裏沒什麽人,都出去叫車了,孟老師站在門口,背對着他,正舉着手機激烈地跟人對話:“你們什麽情況啊!這要人命的時候呢,現在跟我說過不來!誰擋的路讓誰撤了啊……”

他的聽力時斷時續,通過關鍵詞猜測出,進學校的路被車擋住了,沒法過來接人。

他思維遲緩,對時間的感受也是斷續的。

沒有力氣,目光虛浮着偏移,看到桌上一盆郁郁蔥蔥的松蘿。

綠油油的,剛澆過水,陽光落在上面,每一片葉子都在光芒裏舒展。

——連它們都比自己有生命力。

他這樣想着。

下一秒,就看到松蘿的盆栽旁,冒出一只白皙的小手。

閃現一下就消失了。

動作很快,像是不太能夠到桌子上的臺子,要跳起來才能借力,靠着那一步的彈跳,迅速搶走松蘿盆栽旁的藥瓶。

謝長晝:“?”

他直覺被桌子擋住的應該是個小孩,但又看不見對方。

掙紮了一下,稍稍擡起身子,剛想往那邊看看——

桌子旁,慢吞吞地探出一顆毛絨腦袋:“你在看我嗎?”

謝長晝愣了一下。

孟昭比他晚生十年,那年也就四五歲。

小小的女孩,皮膚很白,眼睛黑白分明,漾着一點無辜的水光。

她個頭就稍比桌子高點兒,齊劉海,穿黃白格子的公主裙和白色小皮鞋,烏黑柔軟的長發用一條姜黃的發帶編成兩條小麻花辮,在耳後挽成空心發髻。

發帶尾巴長出來一小節,軟軟地垂落到肩膀,構成小小的結扣。她每往前走一步,那短短一截就跟着輕晃一晃。

她從頭到尾透着被愛的氣息。

一看就是那種,體面又活躍,被家裏所有人捧在手心,連每一套衣服的穿搭都為她考慮好的小女孩。

謝長晝猜到她是誰,想提醒,開口又有些艱難,嗓音啞得不像話:“那個……不能吃,不是糖豆。”

孟昭看看手裏的藥瓶,轉頭看他:“那這是你要吃的嗎?”

謝長晝說完那句話,感覺自己的心跳又有些不對勁了,不敢再開口。

孟昭明白了,乖乖放下藥瓶。

她墊着腳将藥瓶放回桌上的小臺子,轉過來走幾步,靠近看他:“你怎麽了?”

謝長晝唇角發白,有點虛弱地笑笑,一只手擡起來碰碰自己的左邊胸膛:“這裏有一點毛病。”

“啊。”孟昭也不知道是什麽病,一張臉都小小地皺起來,“那你要快點好起來。”

謝長晝在心裏笑,想跟她說,沒事,我明天就會好。

我平時也不常犯病的,就只有這麽一次。

但他困倦,沒力氣開口,記憶也無法連成完整的一段。

只記得那天,後來,是孟老師扔下電話,折身回來背着他去醫院。

他走在路上,腦子裏迷迷糊糊地,一直在想——

以後。

要是孟老師有點什麽事兒,他得赴湯蹈火,去給他辦了。

這麽一趟下來,謝長晝在醫院裏住了小半個月。

他這病是先天性的,但先天心髒有問題的人非常多,他從來沒犯過病,此前也沒人拿這當回事兒。

出一次問題就不得了,爸媽哥哥妹妹還有兩邊的老人,每天輪流來看他,反反複複地叫各種專家來給他做檢查。

他煩不勝煩,感覺病房裏時時刻刻站滿了人,沒病都要被查出病來。

他逃離醫院、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是故作不經意地,拍拍前排課代表:“哎,孟老師辦公室裏那小孩兒,是他女兒嗎?”

的确是。

那年她還叫孟朝夕。

人生如蜉蝣一夢,朝夕生死,孟老師有孟老師想求的“道”。

但那天之後,他再也沒在辦公室見過孟昭。

孟老師那陣子風口浪尖,正評職稱,本來還想往上升。

上頭突然接二連三收到匿名舉報,一開始說他“知情不報,明知學生心髒有問題還讓他參加長跑,不拿生命當回事”,後來說他“好幾次把女兒帶到辦公室,上班時間養孩子”。

謝長晝知道這些事的時候,已經是很多年後。

孟老師也入院了,女兒已經長大。

提起往事,他在窗前澆花,笑着擺手,看起來像是沒什麽遺憾:“哎呀哎呀,就一直教書,不也挺好的。”

可謝長晝也清楚,孟老師的病,完全是多年伏案,積勞成疾,累出來的。

還是有一些命運的關鍵聯結點,在無形之中,悄悄被改變了。

而這些事,一部分,孟昭不記得;一部分,孟昭不知道。

客廳內燈光溫暖,華燈初上,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下來。

謝長晝長久地望着被壓在身.下的孟昭,心中閃過千百個念頭,很久很久,嘴上仍然只是低聲說:“我原本以為,你會在很多人的愛裏長大。”

她那樣的小女孩,應該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要管。

永遠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人間疾苦。

所以孟老師去世之後,他迂回地将她帶到了自己身邊。

也沒有特別明目張膽,只是她不住校的時間裏,兩個人幾乎一直在一起。

最初他讓鐘顏帶着她玩,後來通過鐘顏,把她帶進了趙桑桑和程承的朋友圈子。

這當然也不夠,他也帶她參加家宴,把她介紹給家人,父母、大哥以及妹妹。

他希望全世界都能像他喜歡她一樣,給她愛和祝福。

結果到頭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孟昭完全不知道謝長晝是這樣想的。

四年前四年後,兩個人都沒有平靜地聊過“為什麽”。

她一直不知道謝長晝為什麽向自己伸出援手,究竟是一時興起,是好奇,還是憐憫,或者真的,僅僅因為她鮮活,好騙,他想跟她上床。

可總歸是她喜歡他比較多,要怎麽去計較。

如果想跟他在一起,除了接受和不想太多,她又有什麽別的辦法。

孟昭對上他黑漆漆的眼睛,這口憋了很久的氣,突然就散了。

她說:“鐘顏很好,謝晚晚也很好。”

是真的好。

鐘顏和謝晚晚完全是兩個方向的女孩子,一個被放在男孩兒堆裏養大,飒爽利落,永遠奔跑在跟人争第一的路上;一個從小就千嬌百寵,驕縱明豔,收藏的珠寶首飾堆成小山。

她倆聽說過謝長晝和這小孩父親的事兒,開始那幾年,都對她很照顧。

那時候,鐘顏教她騎馬,拎着她打壁球;謝晚晚就帶着她看畫展,教她辨識珠寶好壞。

“但是……人會變的。”孟昭忽然覺得非常難過,有點艱難地停頓了一下,又糾正,“或者說,沒有矛盾的時候,我們可以很平和;但如果出現矛盾,我永遠不是被放在首位選擇的那個。”

她真的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這件事,盡管不願意承認,但是。

“對于她們來說,我可以是你沒血緣關系的小妹妹,甚至是情人,但不可以是你的戀人或者妻子。因為那個位置上的人,不應該是我。”

很多時候,與其說是“被放棄”,不如說是“由于對比”,所以“對方認為選別人更好”。

說喜歡的時候,是真的很喜歡;分開的時候未必必須要分開,但一定是走到了不能再繼續下去的路口。

因為有更優的選擇,值得去做。

至于愛不愛。

根本沒有人會愛到,非得為對方去死,或是沒有對方,就無法活下去的程度。

有沒有誰又怎麽了,枕邊換個人,日子一樣過。

謝長晝沒再開口,眼神沉沉,長久地沉默着。

他居高臨下,流暢的下颌線被室內燈光照得尤其清晰,顯得有點清冷。

許久,他松開手,順勢将她拽着坐起來:“你起來。”

孟昭輕得像一片紙,任由他擺布,随着這個動作靠坐到沙發上。

她的長被蹭亂了,有點毛,燈光映到眼底,襯得整個人都柔軟又茫然。

甚至有一點鬼使神差地,她嗫嚅着,小聲說:“謝長晝,我好像……其實,不該喜歡你。”

謝長晝猝然擡眼。

被她這種茫然又軟弱的神色刺痛。

可她又喃喃着,繼續說:“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就算出車禍,腿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謝長晝忽然感到煩躁。

這種煩躁沒有來由,所有事情最後還是脫離了他的掌控,他從沒能将孟昭完全放進自己的羽翼。

“我四年前就說過。”他沉聲,“車禍跟你沒有關系,是我自己路上犯病了,才會出事。”

“我知道。”她垂眼,“但是你家裏人從不這麽覺得。”

漫長的沉默中,謝長晝心頭火幽幽的。

他現在的感受,和四年前廣州那個臺風天一模一樣。

很想拿點兒什麽東西放在手裏,找一根煙來抽,可是想到孟昭不喜歡煙味,尋找打火機的手摸遍整個口袋,最終還是默不作聲地收回來。

他感到無力。

明明從小就是天之驕子,沒什麽做不到的事,和得不到的人。

可他四年前,挽留不住孟昭想走的心;四年後,改變不了過去已發生的事。

嗡——

嗡——

孟昭如夢初醒,聽見自己手機在震。

她環顧四周,發現手機掉在沙發下。

剛剛起争執的時候,從手裏摔了出去,摔在厚厚的羊毛地毯裏。

撿起來,接通,徐東明的聲音魔音穿腦:“你人在哪兒?”

孟昭平複了下情緒,避開謝長晝的目光,小聲:“在外面,我……”

“都幾點了你還在外面!你輔導員找你室友沒跟你說?打好幾個電話了一個也不接,這段時間沒項目了你就天天在外面瞎跑,那自薦信你還要不要了,都大五了,馬上要畢業的人,你就不能收收心,每天……”

謝長晝忍無可忍,一把将她手機奪過來,聲音沉沉的:“她跟我在一起。”

他嗓音很啞,就這麽一句,徐東明沒聽出來。

下意識問:“你誰?”

“謝長晝。”謝長晝聲音幽冷,一字一頓,“徐東明,孟昭以後不給你打雜了,沒項目別叫她,滾。”

撂完話,他直接掐斷通話。

手機朝柔軟沙發上重重一砸,彈出去幾步,停在孟昭手邊。

客廳內靜悄悄,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坐在原地,煩躁地皺起眉。

孟昭也沒開口。

靜坐一會兒,她覺得,他應該沒話要說了。

她掐着時間,站起身:“今天的兼職時間結束了,如果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學校了。”

謝長晝聲線冷淡:“徐東明為什麽找你。”

孟昭下意識:“他下個月要競标,我在給他改競标書……”

謝長晝不假思索,打斷:“拒絕他。”

孟昭:“啊?”

謝長晝表情不好看,眉眼清冷,不容置喙地道:“他給你分多少錢,我在他的基礎上按照市價給你漲30%,你來改我的。”

孟昭怔了一下,思索半秒,答應下來:“好。”

她轉過身,又聽身後男人拖着微啞的尾音,說:“你的面試通過了。”

他問,“你明天還來嗎?”

窗外車水馬龍,華燈璀璨。

一窗之隔,室內溫暖幹燥,燈光明亮,靜谧無聲。

孟昭所有的戒備又重新放下了,心裏突然有些好笑。

她站在門邊,又轉回去。

盈盈燈光下,聲音很輕地,眼中帶點兒笑意地道:

“謝長晝。”

她說,“以後不要濕着頭發睡覺了,會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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