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去心知更不歸(五)

含星這一生二十七年來,從沒見過一個女子可以行路行得如此風度翩翩,可以行禮行得如此英姿飒爽,可以打扮得如此英武陽剛卻又絲毫不失女子的媚态。

岑竹青着男裝,長衫磊落,衣衫如她的名字一樣是竹葉青的顏色,上面繡了碧色的竹枝竹葉,頭發亦仿男子發式,戴冠,冠上還鑲嵌一塊鵝黃色的寶石,整個人規規矩矩溫潤如玉,書生氣撲面而來,一開口那标準的女聲讓人一瞬間疑惑她并非女子而是個年紀幼小的男孩子:“臣特來拜謝太後封賞,臣此行必定為國鞠躬盡瘁,侍奉公主不敢有絲毫懈怠。”

含星心頭一陣恍惚,總覺得自己和她之間不隔着紗簾說話似乎不合禮制,只是輕輕一頓:“岑,大人有這個心思便好,其實不必特地來謝恩的。”

岑竹青自稱為“臣”皆因封她為朝廷一品侍禮女官的聖旨已經下了,有品階有官職有俸祿,雖然這道聖旨多半是下給陽昌公主看的,但是岑竹青如今已經是正正經經的一品大員了,含星聽着雖不習慣,但是也不得不改口稱她為岑大人。

“臣有些私心話想禀告太後。”岑竹青跪着紋絲不動,含星看看春桃,春桃倒不曾把岑竹青這句話當回事,向來左右不過是她和公主的那些蠅營狗茍,于是便一行禮領着殿內的宮人內侍退出去,關閉宮門到偏殿飲茶避雨去了。

聽着外面安靜只剩雨點落地的聲響,含星沒說話,只看着這個跪在自己眼前的俊朗“男子”,岑竹青忽然擡起頭來,目光炯炯:“臣請問太後,是否想在長春宮長長久久的住下去,根基不動?”

含星愣住,她根本不曾想過岑竹青會冒出這麽一句話,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想出來,只聽着耳邊傳來檐下鐵馬被雨點砸得叮當亂想,茫然的點了個頭,神思才一點一點的回過來。

殿裏點着白檀,原本是用來令人平心靜氣的,可是這句話卻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到底攪亂了一池水,含星感覺到自己的脈搏一下一下鼓動起來,她從岑竹青澎湃的眼神裏看出這個女子不凡的心胸氣魄。

“臣願輔佐太後成就萬世不動搖之基業,只要太後答應臣一個條件即可。”岑竹青再拜,含星的眉頭輕輕挑了一下,緩緩的靠在枕上,擡手拿起一遍的玉輪在自己膝頭滾動:“岑大人馬上要随公主去南祁,說這些有些晚了吧。”

岑竹青絲毫不亂:“臣懇求太後的正是這一點。”

“哀家不可能撤回你随嫁南祁的旨意。”含星輕輕冷笑。

“臣自願跟随公主去南祁,絕無反悔之意。”岑竹青卻推翻了含星心裏的想法。

“那你的意思是?”

“臣懇請太後準臣每半年還朝替公主報平安并采買大禹吃用之物,一則寬慰公主思鄉之情,二則傳遞公主和皇上太後近況消息,三則臣也能探探家中老父老母。”岑竹青擡起頭來:“臣雖有私心,卻也是一片赤忱,若公主去南祁大禹卻不能派使臣常來常往,一則恐南祁瞧我朝陽昌公主不起,二則南祁軍情不能及時送抵大禹,臣一女子,無人防範,軍情消息傳遞無誤實乃利國利民。”

含星安靜聽着,心裏卻別有一番滋味,比較前幾日岑柏青在躺下跪着的情景,兄妹二人的性情真是反過來了,為兄者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妹妹卻膽大妄為有勇有謀,二人若是反過來大禹朝便多了個能臣多了個溫婉才女。

“岑大人繼續說。”含星出神半天沒有反應,岑竹青停下看着她,她回過神來示意岑竹青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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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若恩準臣半年還朝,臣便能保證,有能力襄助太後安穩住在這長春宮裏,想住多久便是多久。”

“岑大人為何認為哀家不能在這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呢?”含星淺笑,岑竹青沒被這話吓住,反而笑了出來:“外有梁漓,內有梁炅蕭鐵龍,太後又剛剛許了蕭鐵龍的女兒做皇後,待蕭鐵龍國丈的位置坐穩,誰還會把太後您放在眼裏?”

岑竹青很大膽的直視含星的雙眸:“太後,臣鬥膽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您畢竟沒有娘家。”

天家公主和親下降,聲勢不可謂不浩蕩。

梁沅與梁薜之間并沒什麽情誼可言,含星拉着梁沅的手站在大殿之上看着梁薜身着玄色金線繡雙金翅鳥喜服在下跪拜謝恩,感覺到梁沅的手輕輕的抖了一下,她側目看過去,沒看到梁沅的表情有什麽變化,只是這一側目,突然發覺梁沅長高了一大塊。

梁薜拜別禮畢,由兩個宮人扶起,着玄色金線繡福祿官服的岑竹青上前來,一躬身讓梁薜搭着她的手,牽引梁薜下殿蹬車。鸾駕是漆金披紅的烏木大車,四匹黝黑的神駒牽引着,岑竹青和梁薜乘坐,随行宮人內侍的小車緊随其後,随行護衛軍騎馬随扈兩側,前有儀仗,後有嫁妝,均是綿延望不到頭。

這浩浩蕩蕩的車馬隊從宮門出去,随後一輛車出門的時候,第一隊儀仗已經出城門近半裏地了。

含星心頭一陣彷徨,那一幕像極了先帝葬儀那天,白茫茫雪片似的一條長龍綿延望不到頭,她一身缟素坐在車裏,透過車簾縫隙望出去,本以為望得到外面的天地,誰知一眼看出去只有白茫茫的圍帳。

梁沅看着宮門緩緩關閉,突然猛的掙了一下,像是要掙脫含星的手跑出去,卻只有這一下便停止了,含星看着他的臉,發現他神色突然變得很悲傷:“皇帝怎麽了?”

“朕,又少了一個親人。”梁沅的聲音很低,卻讓含星的心猛然間刺痛。

天家無情,可是天家的孩子一樣是孩子,天家的人一樣是人,是人,便不可能無情。

“公主将來或可省親。”含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其實這一別基本便是一生不可相見了。

“母後,朕只是突然覺得,孤家寡人四個字很難受。”梁沅輕輕的把手從含星手中抽了出來,含星看着他稚嫩卻又很挺拔的身體,柔聲道:“皇帝今年十一歲了對吧?”

梁沅看看含星,淡淡的回答:“再到冬天,朕就十二歲了。”

說完,梁沅輕輕的咳嗽幾聲,含星看看他的臉,看到他臉上微微泛起一陣潮紅。梁沅感覺到含星的目光,疑惑的看了含星一眼,含星笑着說:“皇帝長的真快,哀家老的也真快了。”

“母後你不老。”梁沅像是松了口氣,低低的回答一句。

含星轉過頭去,公主離宮的儀式已經結束了,內侍來引領二人回去休息,含星和皇帝一同坐在辇上,聽着辇旁邊随行的內侍宮人細碎的腳步聲,含星只覺得心裏有一種念頭一點一點的剝開顯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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