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安全區

無憂醒來的時候,鼻端全是濃濃的酒精和藥水味道,睜開眼睛,看到牆壁被子和枕頭是白花花的,自己這是進了醫院。

他打了個哈欠,微微翻轉身體,毫無預兆地見到了陸萬劫。

陸萬劫穿一身軍綠色迷彩服,滿身風塵。他半躺在一張狹窄的行軍床上,一只手微微垂在地板上,另一只手搭在小腹,雙目緊閉,睫毛低垂。金色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在他年輕的臉上浮出一層薄薄的光暈。

無憂靜靜地看着,沒有忍心叫醒他,他到底還是回了軍隊,幾個月不見,身體瘦了許多,臉頰上有棱有骨,但是并不難看,只是帶了一點蕭索清冷的意味。

護士進來查房的時候見無憂醒了,于是給他檢查體溫和血液。無憂很順從地聽從護士的指點,目光透過人群,看到陸萬劫已經醒了。

陸萬劫一言不發地站在窗口,陽光從他背後照射進來,他的神情全部都隐藏在光影中,唯有一雙眼睛幽黑閃亮,靜靜地望着林無憂。

護士跟無憂講,他的身體并沒有太大問題,輸幾瓶營養液就可以出院了,對于他後背的藍色翅膀,護士們半點都不驚訝,只囑咐他平時多注意羽毛清潔,以免引起身體過敏。

護士們講完這些,沖陸萬劫微微一笑,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房間裏又恢複了寧靜,林無憂神情委屈,抱着枕頭坐在床頭,眼巴巴地望着陸萬劫,好像是在說:你怎麽還不來抱我呀。

陸萬劫面無表情地走向無憂,然後握住地上行軍床的一角,折疊成一個方塊,端端正正地放在儲物架上,然後拿起桌子上的軍帽,擡腳離開了。

直到陸萬劫的身形消失,無憂才反應過來。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心想:他還在生我氣嗎?

他擡腳下床,一手扶着輸液金屬架,慢慢推到窗口。

外面天氣很陰暗,看不出是什麽時辰,灰色的水泥地板上停留着一輛軍綠色的越野車,一個穿着白色襯衫的清瘦男人站在車前,他看見陸萬劫走出來,于是迎上去說了幾句話,兩人一起上車離開。

林無憂在窗臺前站了一會兒,直到走廊上病人說話的聲音驚擾了他,他才回過神來,想到無心和林鐵衣還不知死活,他暫時收起了低落的情緒,獨自推着挂吊瓶的金屬架,走出了房間。

走廊上熱鬧的跟菜市場,幾個小孩子飛快地從無憂眼前跑過,無憂看見他們的額頭上都長着第三只眼睛。那是真正的眼睛,帶眼睫毛,在眼眶裏靈活地轉動。

遠處還有一些身體出現異樣的人類,比如手腳皆是六指、耳廓直立等。這些特征不明顯,無憂經過他們時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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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家醫院是專門收留從污染區解救出的人類。無憂在這裏見到了同伴——幾個拖着髒兮兮翅膀的年輕人蹲在陽臺上嗑瓜子。

無憂沒有搭理他們,心裏還略微有一點失望,他原本以為自己的翅膀獨一無二的呢。他問了幾個路過的護士,總算打聽到了林鐵衣和無心的病房。林鐵衣在加護病房,他脫水失血嚴重,目前剛剛脫離了生命危險。而無心據說吃了一杯麥乳精之後,又倒頭大睡了。

護士提起陸萬劫時,露出很有深意的表情,還特意多看了無憂兩眼,說:“就是那個救出來滿手血的男人,你們兩個關系蠻好哦?”

無憂覺得她們問的不懷好意,所以沒有搭話,直接邁步離開,走到了林鐵衣的重症監護室裏。其時,林鐵衣全身插滿了管子,躺在床上挺屍。

無憂悄悄地推門進去,看了看林鐵衣,除了手腕,倒沒有其他傷口,只是他現在體力衰弱,臉色發慘白,雙目無神,好像随時會斷氣似的。

林鐵衣翻了個白眼,對無憂打了個招呼。然後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漸漸急促,嘴巴上面的氧氣罩蒙上了一層霧氣。

無憂吓得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看着他,以為他就要死了。林鐵衣掙紮了一會兒,見沒人幫他,只好自己把嘴巴上的氧氣罩摘了,他微微欠身,對無憂說:“過來。”

無憂搬了一條板凳,坐在林鐵衣身邊。

兩人劫後餘生,細想在下水道裏的種種情形,關系不由得更親密了一些。無憂輕聲細語地問他:“吃過飯了嗎?”“吃的什麽?”“熱不熱?”“我給你洗葡萄吃。”

林鐵衣緩緩搖頭,他身體弱得很,沒有力氣耍貧嘴,因此眉目都變得柔順很多,帶着一派長者風範。

待無憂将一系列問題問完,他才輕聲開口:“你見到了陸萬劫了吧?你有沒有和他解釋清楚?”

無憂想起剛才陸萬劫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心都灰了一半,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見他了,他已經不喜歡我了。”

林鐵衣也沉默了,他不是什麽情感專家,不好對人家小年輕的事情置評。想了想轉換了話題:“他怎麽樣了?”

這裏的他,自然指的是無心。

“無心沒事。”無憂悶悶地說:“剛才還吃了麥乳精呢。”

無憂與林鐵衣告別之後,又去看了無心,無心獨自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看書,除了寂寞點,倒沒有其他問題。

無憂的身體恢複很快,上午打了點滴,吃過中午飯就能活蹦亂跳地下樓走路了。

醫院裏十分忙亂,根本沒有人顧及到他,無憂百無聊賴,想去醫院外面的商店裏買一點香蕉,順便打聽一下目前他們身處哪座城市。

無憂穿着病號服。來到醫院門口時,才發覺這座醫院的出入口有五六個荷槍實彈的武警在把守,進出的醫務人員不但要掃描臉譜,還要接受全身檢查。

無憂有點驚訝,不覺在旁邊呆站了一會兒。

一個持槍的武警很快走上來上前盤問他做什麽。無憂老實地說想去外面的商店買兩串香蕉。那人馬上就笑了,說所有的食物都由醫院供應,沒有軍部的允許,醫院裏不能随意進出。然後又和緩了語氣說,你是陸上校帶回來的人,如果确實有急事要出去的話,我可以打電話請示。

說罷示意旁邊的人去撥電話。

無憂不想麻煩陸萬劫,忙說不用,然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他懷疑自己被囚禁了,但是當天晚上,護士将他房間裏的醫療設備全部拆除,并告知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無憂懵懵懂懂的,問護士,出院以後去哪裏?和我一道來的那兩個男人怎麽辦?

護士像是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随口敷衍了一句:“不用擔心,會有人安頓你們的。”

無憂心神不寧地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聽到樓下吵吵嚷嚷的,拉開窗簾往外面看,見到院子裏停放了五輛解放牌大卡車。好多穿着病號服的人在旁邊閑聊。他正驚疑不定時,一個護士推門進來,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表,不耐煩地提高音量:“你怎麽還在這裏,八點半去樓下集合,快點。”

無憂只好手忙腳亂地換衣服,他嫌身後的翅膀礙事,随便找了布條纏起來,然後穿上了房間裏唯一一套衣服——一件寬松的藍格子襯衫和牛仔褲。

他進醫院時穿的那件衣服早就破成了抹布,已經扔掉了。這套衣服一直擺放在櫃子裏,大小倒也很合身。

他把桌子上沒吃完的蘋果和餅幹裝進塑料袋裏,匆匆跑下樓。

樓下的人正排隊登上大卡車,無憂跑下來後,一個維持秩序的武警高聲喊了一句:“磨蹭什麽呢!”随便指了一輛汽車,說:“上去上去。”

無憂有點困惑,不肯貿然上去,他覺得大卡車裝人實在不是個體面的做法,讓他想到了二戰時期,被納粹黨裝到卡車裏的猶太人。

武警見他神色猶疑,難得的沒有發火,只是提高了音量說:“送你們去吃住的地方。放心,不是把你們賣掉。”

他這麽一說,車子裏的人全都笑了。無憂不好再說什麽,也跟随人流上了卡車。

五輛大卡車裝載着幾百號人,慢悠悠地駛出了醫院,地面上的人一直吼着:“抓緊扶手,不要亂看。”

無憂被擠在人群中央,周圍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也不知無心和林鐵衣去哪裏了。他這會兒轉個身都極為困難,感覺像是在擠地鐵末班車。

大卡車緩慢地在道路上行駛,無憂透過人群,發現街道上竟然非常寧靜,這可不像是八九點的城市該有的樣子。

他心中納罕,懷疑自己還沒有出污染區,于是暗暗觀察。

汽車轉了個彎,駛入一條主幹道,街道很寬闊,一輛公交車随意停放在路中間,輪胎和玻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一個大肚子的中年男人正趴在公交車的後排椅子上,嘴裏咀嚼着什麽。聽到卡車駛過的聲音,他怪叫着從窗口爬出來,手舞足蹈地追着卡車。

從駕駛室裏伸出一根黑洞洞的機槍,嗖地一聲,那個男人被一槍爆頭,一聲不吭地倒下了。

無憂看的心驚膽戰,滿身冷汗,只聽旁邊的人竊竊私語:“這個就是活屍吧?看着也怪可憐的。”

“可憐啊。”

“幸好咱們在核輻射區,逃過一劫。”

“唉,聽說病毒也擴散到那裏了,前兩天軍方的人去轟炸被感染城市,好家夥,那火力猛的,照的大半個城市都亮了。”

無憂聽得雲裏霧裏,只好踮着腳繼續看,前面樹立起一個高高大大的白色時鐘。時鐘旁邊是一個用行書寫就的雕塑,乃是沈陽二字。那是沈陽火車站。

無憂愕然,沒想到自己竟然到了這麽遠的地方。前幾天不是還在甘肅天水的地下道的嗎?沈陽并非核污染地區,怎麽比污染區還荒涼百倍?

【卷二:若得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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