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随心

無憂洗過澡後,林鐵衣和無心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了,他忙将兩人讓進來,支開小飯桌,端上煎餅和雞蛋湯。三人坐在飯桌前默默地吃餅喝湯。

林、無二人似乎剛吵架,無心眼圈微紅,捧着飯碗喝湯時,不自覺地抽泣了一下,又放下飯碗,低頭用筷子夾了一小塊煎餅,放進嘴裏咀嚼片刻,淚珠簌簌地從漂亮的眼睛裏落下來。

無憂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做的飯不至于這麽難吃吧。又想到自家小弟一向性情詭谲,保不齊又在哪裏受了刺激。他看向林鐵衣,想尋找答案,林鐵衣臉色也不好,正咬牙切齒地把一大塊煎餅團成一團塞進嘴裏,對無憂微微點頭,肯定了這煎餅的味道。

林鐵衣吃的專注,也不忘忙裏偷閑抽出一張餐巾紙遞給無心,嘴裏道:“好好吃飯,別把鼻涕眼淚灑進飯碗裏。”

無心接過紙,撸了一把鼻涕,抽抽搭搭地吃飯。

一頓飯吃完後,無心去廚房洗碗,剩下這兩個人坐在小沙發上說話,無憂這才知道弟弟如此悲傷的原因:他不想去上學。

無心的年紀,是可以進入軍隊承辦的免費中學讀書的,陸萬劫又給他辦了一個虛假的身份證明,他可以以正常人的身份進入學校。但是無心之只去了一天,就抱怨着不想去,後來被林鐵衣提着衣領扔進學校,如此持續了一星期之後,他忽然要以死威脅,絕對不去讀書了。

林鐵衣吼了他幾句,他性格怯懦,嘴巴又笨,一個人哭得幾乎暈過去。好容易吃飯的時候,那勁頭才略收斂了一些。

無憂覺得好笑,他見過幼兒園的小孩子哭天搶地地退學,沒見過這麽大的人了,還鬧着不讀書。低頭想了一會兒,他只好說:“他性格犟,你慢慢開導他,不要吼,你那個大嗓門,連我聽了都發憷。”

林鐵衣瞄了一眼廚房裏的無心,忽然冷淡地說:“你這句話說得便宜,我開導他?我他媽的有病才去管他!”

無憂擺擺手,嘴裏說:“你要是管就管到底,不想管就任由他去,你沖我發什麽火?你也犯不着兇他,橫豎不是他給你戴的綠帽子。”無憂說完這句話,就站起來退後了幾步,唯恐林鐵衣跳腳。

但是林鐵衣的性格顯然比以前收斂了一些,他臉色雖然陰沉,但也知道無憂說的是實話。

無心将廚房收拾幹淨,耷拉着眉眼出來,要下樓回家,無憂叫住他,從冰箱裏拿了一桶牛奶和幾盒餅幹,遞到他手裏,囑咐他晚上加餐,又摸了摸他的腦袋,讓他快快長個子。

無心雙手抱着牛奶和餅幹,含糊地道了謝,扭頭踢踢踏踏地走了。

林鐵衣暫時還不想回去,免得又要看見無心,他在醫院的工作經常調休,下午不用去上班。林鐵衣的工作其實跟義工差不多,因為光幹活沒有工資,一切吃穿用度都是陸萬劫在負責。他自己很覺得羞愧,所以總是抽空來陸萬劫家裏做一些體力活。

他這會兒在沙發上歇夠了,起身從櫃子裏拿起工具箱,去陽臺上修雨搭,因為無憂前幾天總是說雨水把挂着的衣服都打濕了。

無憂端來汽水,坐在他旁邊打下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一會兒說起無心的可憐,一會兒又說起外面的活屍。那些活屍雖然那個鬼樣子,但是好像不會死似的,這樣大家只能永遠被困在這種地方了。

正聊得起勁,外面傳來門響的聲音,無憂朝門外喊了一聲:“萬劫,你回來了?飯在鍋裏熱着。”

陸萬劫神情淡淡地,出現在門口,看了兩人一眼,開口說:“小心點。”

無憂瞧他的臉色,依舊是不大好,也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什麽煩心事了,所以不敢貿然問他,只是說:“你下午不用工作的話,去卧室睡一會兒吧。”

陸萬劫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他心裏冰火交加,也無心睡眠。想了想脫掉外衣,走到陽臺上,幫助林鐵衣一起修建雨搭。

無憂見自己幫不上忙,就起身去外面搬了一個電風扇過來,給他倆扇風。雙手捧着螺絲釘和扳手鉗子等物,高高地舉到兩人的手邊。

雨搭修建完畢,無憂見窗臺上放着一副撲克牌,提議鬥地主,剩餘兩人欣然同意。畢竟三個成年男人在一間沒有電腦電視的房間裏,找一個合适的娛樂項目也不容易。

無憂把休閑桌椅搬到陽臺上,又切了一個西瓜,碼成兩排放在茶盤裏,這才把紙牌攬到手裏,順利地洗牌切牌。

陸萬劫随口問起了林鐵衣和無心的近況,又問他在醫院裏會不會受排擠,手裏的零用錢還夠不夠?林鐵衣微笑着回答說:“沒有,夠。”

他心裏其實是有一點受寵若驚的。因為一直以來,出于各種原因,陸萬劫一直不怎麽待見林鐵衣,甚至是有點瞧不上,也從來不主動跟他搭話,像今天這樣随和的談話,簡直就跟神跡差不多。

無憂和他們倆的關系都很親密,所以說話也從來不顧忌,一面發牌,一面斜了陸萬劫一眼,含笑道:“你今天怎麽關心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了,陸長官?你的軍國大事不管了?”

陸萬劫心裏苦笑,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聲說:“沒有什麽軍國大事。”

三人各自手裏握了一把牌,無憂一邊出牌,一邊說:“萬劫,我和小叔叔都不是外人,你要是遇到什麽難題,盡可以說出來,我們倆就算出不了高明的主意,也能幫你參謀一下。”

陸萬劫心裏的難題牽涉到軍事機密,自然不能和別人講,但是直接拒絕,又駁了無憂的面子,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我遇到了一個選擇題。”

停了一會兒無憂和林鐵衣一起看向他:“然後呢?”

“沒有了。”陸萬劫簡單地說:“一個難題,我不知道應該怎麽選,兩邊都很殘酷。”

林鐵衣好奇地問:“會死人嗎?”

“會。”

林鐵衣當即沉默了,想想還是打牌吧。

無憂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還是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兒,開口道:“你不用問別人,根據你以前受到的教育、做人的原則來判斷。”

“哦。”陸萬劫不太熱情地回應了一聲。

“也許還有第三種選項呢。”無憂看向他,提議道:“生活又不是選擇題,可供選擇的條件也許有很多呢。”

陸萬劫想了想,說:“打牌吧。”

三人吃了兩個西瓜,一直玩到太陽下山,暮色四合,他們被蚊蟲咬的受不了,才拍拍胳膊和腿,收拾桌椅返回客廳裏,然後開始計算輸贏。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粗暴的敲門聲,把三人都吓了一跳,無憂和林鐵衣都認為是蝴蝶園的人要抓他們回去。只有陸萬劫蹙着眉頭,邁步去開門。

通訊員滿頭大汗地站在門口,見了陸萬劫就叫:“我的大爺啊,你好清閑!軍隊裏一堆人等着您部署作戰方略呢……”他說到這裏,才發現屋裏還有其他人,當即住口了。

陸萬劫神情不變,說了聲:“你先回去,我馬上趕過去。”然後關了門,去卧室換衣服。

無憂有點疑惑,還以為陸萬劫下午請假了呢,原來是擅自回來休息,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來不及問事情的原委,就見陸萬劫穿着筆挺的軍裝,一陣風似的走了。

陸萬劫回到軍隊的指揮大樓。二樓小會議室的一群人瞧見他,都喊:“可算回來了。”把他往會議室裏拉,這些人都是狙擊組的成員。因為後天就要啓程離開了,所以着急着部署作戰計劃。這些人也知道此次任務就是轟炸隔離區內的所有城市,不論城市裏還有多少無辜的百姓。

他們心裏雖然不忍,但是出于各種考慮,還是做出了自認為最正确的選擇。

陸萬劫掃視了他們一眼,說了聲稍等,起身往電梯間走。電梯直接到了頂層,李将軍的辦公室裏。

陸萬劫一開始還擔心李将軍已經回家了,後來見他辦公室的門略微打開,心裏舒了一口氣,繼而又更加緊張了。

李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整座灰蒙蒙的城市。聽見陸萬劫敲門,他頭也不回,只說了一句:“進來吧。”

兩人站在空曠而陰沉的辦公室裏,辦公室三面都是寬大的玻璃,排氣孔中流過呼呼的風,把辦工作桌上的白紙吹得嘩啦啦響。這是他們兩個第一次單獨相處,也是第一次面對面說話。

陸萬劫說出了在心口盤桓一天的話:“李将軍,我不适合做狙擊組的負責人。”

李深瞳孔微縮,眼神有些銳利,停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怎麽?對我的安排有意見?”

“我的确對将軍的安排有意見,”陸萬劫平靜地迎着他的目光,恭敬地說:“我沒有辦法勝任狙擊組組長的職務,我希望自己可以調到救援組。”

李深慢慢地走到辦公桌前,盯着陸萬劫片刻,才說:“我下的命令,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要幹就幹,不幹走人。”

陸萬劫從容地摘掉衣服上的肩章,從腰間取出配槍,放在桌子上上,推給李深,說道:“李将軍,我不适合軍隊的工作。明天我會去人事處辦理離職手續。”

李深看了看桌子上的手槍和亮晶晶的肩章,又看了看陸萬劫,忽然搖了搖頭,露出一點長者的慈祥神情,說道:“你這個人,跟我年輕的時候很像,不過……”他把手槍和肩章推給他,說:“還是有一些不像的。”他說:“行了,你去救援組吧,三天後準時出發。”

陸萬劫如釋重負,感激地敬了個軍禮,收起自己的東西,轉身離開了。

李深盯着陸萬劫的背影,心中有些感慨。陸萬劫的确像年輕時候的他,正因為如此,他一直很不喜歡陸萬劫,就像一個獅群中,年長的獅王對年輕一輩裏最有實力的獅子的忌憚一樣。

但是現在李深放心了,李深年輕的時候,像一把利劍,銳不可擋,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陸萬劫顧慮太多,負擔太多。

一将功成萬骨枯。既要建功立業,又要天道仁義,哪有那麽好的事情?

無心鬧了一場,滿以為自己上學的事情可以作廢了,誰知一早上醒來,林鐵衣早早地洗漱,在穿衣鏡前找了一件略微體面整潔的衣服,又走到無心的小床邊,叫他起床:“上學要遲到了。”

無心未及睜眼,眼淚就要落下來。林鐵衣卻忽然不吼他了,只是坐在稍微遠一點的位置,平靜地說:“其實我真的懶得管你,我每次見到你,心裏都疙疙瘩瘩的,覺得很惡心。只是你父母都已經不在了。無憂又自立門戶,我再不照看你一點,你就真成了路邊的野貓野狗了。”他冷淡地說:“讀書識字是讓你有個安身立命的本事,多和那些學生相處,對你的性格也有好處,你若是果然這麽不曉事,随便你吧。”

無心愣愣地聽完這番話,安靜地從床上起來,脫了睡衣,從床尾拿起自己的衣服換上,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拿起自己的書包,對林鐵衣說:“我去上學了。”

林鐵衣站起來,道:“我陪你去。”

“不用。”無心轉身攔住他,語氣裏帶着一絲灰心和絕望,冷淡地說:“我已經答應去上學了,你不用管了。”

林鐵衣從未見他有過這般疏離冷漠的态度,很覺驚奇,嘴裏說道:“什麽叫不用管了,我上午專門請假,就是為了你的事情。”

說罷,也不管無心願不願意,拎着他的衣領往外走。林鐵衣心思一向粗糙,也不懂無心為啥忽然鬧退學,按理講十幾歲的男孩子正是喜歡和同齡人玩鬧的時候。他懷疑無心在學校裏受欺負了,所以執意送無心去學校,一來給無心壯膽,二來煞煞那些壞學生的銳氣。

林鐵衣取出自己的自行車,晃悠悠騎到無心身邊,開口道:“上來。”

無心猶豫了一會兒,別別扭扭地坐在後座上,雙手抓住林鐵衣的上衣襯衫,林鐵衣左腳一蹬,小船似的在路上行駛。

幾十分鐘後,自行車停在了學校的門口,當時已經上課了,門衛問他是幹什麽的。林鐵衣把無心推出來,展示了校服,又攥住無心的手說:“這是我兒子。”

門衛認得無心,擺手讓他們進去了。

整座校園靜悄悄的,兩人走到了九年級一班的課堂門口,班主任正在開班會,瞧見兩人探頭探腦的模樣,眉頭一皺,令學生們自習,自己走了出來,将兩人引到僻靜的樓梯口,劈頭就問:“你怎麽還來?”

無心瑟縮了一下,嗫喏道:“我來讀書。”

這邊林鐵衣早就不樂意了,開口道:“老師你這是怎麽說話呢?我兒子在你們學校辦了入學手續,自然是來這裏讀書了。”

班主任冷淡地掃了林鐵衣一眼,見他衣着寒酸,遂淡淡地說:“你家孩子跟別的學生不一樣,我教不了。”

憑無心的智商,根本不需要在中學讀書,甚至連大學課程都可以免掉。班主任十分客氣地表示,我們沒什麽能教他的。

當然僅憑這一點還不至于導致他退學,最重要的是,無心的身體異于常人。雖然沒有明文規定變種人不可以和正常人一樣讀書。但是大多數人還是很歧視他們的,懷疑他們身上有傳染病或者精神不正常。

“我也知道無心是個好孩子,但是班裏的學生都不願意跟他坐在一起,還有家長打電話質問學校,說為什麽變種人能來正常的學校讀書。”班主任說完這些,抱歉地說:“林先生,我們學校委實不能收留這些的人,我知道舊城區那裏似乎也有幾家學校,你可以去試試。”

林鐵衣拎着班主任的衣領,把他按在垃圾桶旁邊胖揍了一頓,然後将他整個人按進去,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牽着無心的手離開。

林鐵衣拎着他去舊城區的一家羊肉館吃面。在熱氣騰騰的霧氣中,林鐵衣剝了幾頭蒜,随口說:“不想讀書就算了,跟着我去醫院幹活吧。”

無心捧着飯碗喝湯,聽完這些話,鼓着油汪汪的嘴巴,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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