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生病

侍衛們将寧殷扶入角門,在罩房中尋了處幹淨偏僻之所給他躺下。

“臨近年關,若有人凍死在府門前,終歸不吉利。”

虞靈犀吩咐門外值夜的侍衛,“父兄國事繁忙,阿娘還病着,這等小事由我做主,不必驚擾他們。”

侍衛們忙抱拳稱“是”。

虞靈犀打量了一番屋中擺設。

房中只有一桌一椅和一張墊着陳舊褥子的床榻,榻旁擱着一座略微破損的屏風,簡陋狹小,但勝在幹淨整潔,避風養傷綽綽有餘,只是不怎麽暖和。

少年躺在硬板床上,臉還是煞白煞白的,只有一雙眼睛還閃着些許倔強的亮色。

他救回來的那只小野貓無助地縮在牆角,細細嗚咽。

虞靈犀蹲身,纖白的手輕輕撫了撫小貓亂糟糟被雪打濕的皮毛,撓撓它的下巴,那貓兒很快停止了嗚咽,甚至還貪戀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去拿兩床被褥來,給貓兒做個窩。”

虞靈犀嘴角浮現一抹淺笑,又很快壓下,瞥了眼床上硬生生躺着的寧殷,“莫凍死他了。”

侍從自然明白她話中意思,忙下去安排去了。

油燈昏暗,寧殷虛弱的目光一直落在虞靈犀身上。

他唇瓣動了動,似要說些什麽。

虞靈犀卻起身打斷了他的話,兔絨圍脖襯得她的臉龐精致妩媚,淡然道:“我不可能留下你,雪停後你便自尋去處,總之別賴在這。”

于是寧殷喉結動了動,垂眼抿緊了蒼白的唇線。

虞靈犀沒再多言,轉身出了罩房。

她身後,十餘名侍從提燈跟着,在風雪中開辟出一條耀眼的光河。

寧殷望着門外那道窈窕矜貴的身形漸漸遠去,黯淡,最終只留下寂靜的黑。

他的眼睛也像是夜色浸染般,望不見底。

即便他心有準備,可方才在檐下睜眼見到她摘了面紗的容顏,還是難掩驚豔。

他在欲界仙都見過的美人不少,但那些都是關在籠子裏的鳥雀,厚厚的脂粉也難掩滿身麻木的風塵味,不似她這般美得天然幹淨,不施粉黛,卻能讓萬千燈火黯然失色。

可她不喜歡自己,寧殷能感覺到。

他至今不明白她的矛盾從何而來,每次她望過來的複雜眼神,都像是在透過他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想要長久留在她身邊,恐怕比想象中更難。

正思索下一步的計劃如何,便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寧殷警覺,閉目不動,原是侍從抱着床舊棉被進門,罵罵咧咧咒罵這凍人的鬼天氣。

侍從将棉被往榻上一扔,随意扯了兩下,又添了一壺冷茶并兩個饅頭,便搓着手離開了。

許是粗枝大葉,又許是不想伺候一個“乞兒”,竟然忘了關緊門扉。

半掩的木門被朔風吹得哐當作響,寧殷的目光也逐漸冷冽起來,屈指有一搭沒一搭叩着榻沿。

角落裏的小貓許是餓極了,大着膽子爬上案幾,狼吞虎咽地咬着饅頭。

寧殷勾起一抹蒼白的笑意,伸手拎起那小畜生的後頸。

那貓便像是見到什麽可怕的野獸,瞳仁豎成一線,渾身毛發炸起,喵嗚掙紮起來。

“再動就捏碎你的脖子。”少年喑啞的嗓音自黑暗中響起。

于是小東西喵嗚一聲,顫顫不動了。

寧殷将它丢進舊被褥中,随即不再管它,翻身閉目,任憑門戶半開,冷風灌進來,凍得皮膚疼。

油燈被吹滅,死寂的黑暗吞噬而來。

……

一覺醒來,雪霁初晴。

虞靈犀打着哈欠坐在妝臺前,托着下颌望着鏡中眼底一圈淡青的自己,懶洋洋問道:“那個人如何了?”

胡桃拿着梳子,不解道:“哪個人?”

虞靈犀皺眉:“昨夜撿回來的那個。”

“噢,您是說那個受傷的乞兒呀?”

胡桃想了想,如實回答,“早上起來時,罩房那邊并無動靜,想必是還睡着。”

該不會是想賴在府裏吧?堂堂未來的攝政王,竟也做這種蹬鼻子上臉的事。

不管如何,這次絕對不能再心慈手軟了。

虞靈犀藏着心事,從侍婢捧着的首飾匣裏挑了對翡翠珠花,心想最遲雪化,定要打發他走才行。

管他以後權勢滔天,只要不再來煩自個兒便成。

虞靈犀打定主意,便起身去虞夫人房中侍奉湯藥。

虞家父子直到午時方回,俱是一臉疲色。

尤其是虞煥臣,滿身黑灰,眼中通紅,顯然是忙了一夜未眠。

虞靈犀被哥哥灰頭土臉的模樣吓了一跳,忙問道:“兄長忙了一晚上?”

虞煥臣連連灌了幾杯水,方一抹嘴角,呼出濁氣道:“永寧街燒了一整夜,好幾處宅邸都燒沒了,西川郡王府六十餘口人,無一生還。”

西川郡王?

虞靈犀想了想,沒什麽印象,便問道:“是被燒死的麽?”

雖說這不是什麽朝政機密,可畢竟是滅門慘案,不方便說給女孩兒聽。

虞煥臣便揉了揉妹妹的發頂,笑嘻嘻道:“小孩子家別打聽這些事。”

他的手上滿是黑灰,都蹭她頭發上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虞靈犀無奈地躲開虞煥臣的手,瞪了他一眼,轉身出了門。

剛走到廊下,便聽廳中傳來父子倆略微沉重的談話聲。

虞靈犀情不自禁停住了腳步。

虞煥臣道:“爹,我總覺得此事沒有這麽簡單。西川郡王雖然殘暴,卻是個繡花枕頭,怎麽有本事反殺那麽厲害的打奴呢?就算是打奴叛主內亂,偌大別院一個活口都沒留下,太奇怪了。”

虞将軍沉聲:“有沒有問題,大理寺自會查驗。”

“只怕也查不出什麽來了。昨夜救火的人來來往往,雪地不是被踏壞就是被大火燒化,什麽痕跡都不會留下。”

說到這,虞煥臣嗤了聲,“豢養打奴厮殺的人,最終卻死在了打奴手裏,也算是他的報應。”

“好了,這不是你我該妄議的。”

虞将軍打斷兒子的話,“午膳過後去南衙禁軍走一趟,欲界仙都留不得了。”

“這麽快!”虞煥臣一頓,問:“皇上要滅欲界仙都?”

“西川郡王畢竟是皇親,死在打奴手裏,不滅不行。”

虞将軍道,“尤其是鬥獸場藏污納垢,掀起京城血腥好鬥之風,是該根除了。”

門外,積雪從枝頭吧嗒落下,虞靈犀的心也跟着一沉。

莫非欲界仙都的毀滅,與父兄所說的原因有關?

可是時間提前了數月,而且前世欲界仙都應該是毀于一場大火。

莫非随着自己的重生,很多事情都在悄然改變?

她想起了寧殷。

他昨夜才從欲界仙都拼死逃出,今日那裏就即将被夷為平地,會不會……太過巧合了?

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被忽視了。

想到此,虞靈犀斂目,快步朝後院罩房走去。

侍衛們都在府中執勤,罩房空無一人,連積雪都無人清掃,冷清得很。

偏僻處的小房間,門戶半開,裏頭不見人的動靜。

“他走了?”虞靈犀問侍婢。

胡桃搖首,也是一臉茫然:“奴婢從早上便留意着呢,沒見他出門。”

正說着,屋中隐隐傳來一聲細微的貓叫。

虞靈犀不再遲疑,上了石階,匆匆推門進去。

霎時寒氣撲面而來,門戶大開的小房間內如同冰窖,竟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還冷上幾分。

虞靈犀縮了縮脖頸,忙攏緊了掌心的手爐。

擡眼一看,便見那個熟悉清瘦的身影蜷縮在榻上,唇色蒼白。

泛黃的陳年棉被一半垂在地上,一半堆在他腳下。

棉被中,一個毛茸茸的花腦袋冒出來,朝着虞靈犀可憐兮兮地“喵嗚”一聲。

屋中連個炭盆也沒有,桌上只有一壺冰冷的濁茶并兩個硬的像鐵的饅頭。

虞靈犀掃了一眼屋中的景象,便知定是下人瞧不起寧殷這樣的“乞兒”,心生怠慢,連門都懶得給他關上。

如此行徑,和虐待他有何區別?

唯一的一床被子,寧殷還分給了那只受傷的小貓,自己大半個人暴露在冷風中……

縱使虞靈犀再怨寧殷,見到此番情景也不免氣急。

她顧不上那只嗚咽讨食的小貓,上前推了推寧殷的肩膀:“王……喂,醒醒!”

手掌剛覆上他滾燙的肩頭,便又倏地縮回。

滿身是傷的黑衣少年抱着胳膊直打顫,嘴唇蒼白幹燥,臉頰卻是不正常的嫣紅,氣息濁重急促,顯然是吹了一夜冷風傷勢加重,引發高熱了。

這樣下去他小命真會沒了。

虞靈犀心口一堵,回首道:“還愣着作甚?快去請大夫。”

胡桃也被吓到了,忙不疊道:“哎,好!”

“等等。”虞靈犀喚住她,“從角門進出,別驚動爹娘他們。”

尤其是她那個聰明過頭的哥哥。

“奴婢曉得。”胡桃連連應允。

待侍婢請大夫去了,虞靈犀盯着雙目緊閉的少年寧殷,心緒複雜。

屋中唯一的椅子上落着薄薄的灰塵,虞靈犀愛幹淨,沒敢坐。

想了想,便挪到榻邊,扯了個被角墊着,小心翼翼地坐在榻沿上,審視重病垂危的寧殷。

上輩子,寧殷腿疾發作時也會疼得渾身冰冷發顫,靠折騰虞靈犀取暖。她便也是這般,整夜呆在他身旁。

可即便是那個時候,他也是強悍霸道的,好像世間沒有什麽能摧毀他。

全然不似眼前這個可憐的少年,虛弱到随時都會死去。

這樣的少年,會和欲界仙都的覆滅有關嗎?

他到底是如何一步步,成為人人畏懼的瘋子的呢?

寧殷的呼吸急促滾燙,與前世種種交織,虞靈犀第一次生出類似迷茫的情緒。

她伸手,遲疑地為寧殷蓋好被子。

“我不如你涼薄,你若死了,一張草席我還是願意施舍的,只是……”

她垂下眼:“我沒想過害你性命。”

走神間,掖被角的手不小心掃過寧殷的頸側。

很輕的力道,昏迷的少年像是驚醒般,猛地睜開了幽暗的眼睛。

下一刻,虞靈犀手腕一痛。

随即視線颠倒,她被寧殷狠狠地按在了床榻上。

墨發如雲般鋪了滿床,手爐咕嚕嚕滾落在地。

少年居高臨下地鉗制着她,視線渙散,滾燙的呼吸一口一口噴在她的頸側,帶起一陣久違的、熟悉的戰栗……

虞靈犀瞪大眼,眸中倒映着寧殷虛弱而又淩厲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錦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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