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心軟

馬車急停下來,虞靈犀身子一晃,險些磕到腦袋。

不由皺眉,撩開車簾問道:“怎麽了?”

“小姐,前方路中間躺着一個人。”馬夫的聲音頂着凜凜朔風,艱難傳來。

虞靈犀擡眼,順着燈籠的微光望去,前方不遠處果然有個起伏的黑色輪廓,身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白,若不是趕車的馬夫眼尖,恐怕就要被馬車踏成肉泥了。

大概是醉酒之人吧。虞靈犀猜想。

以往京城中,每年都有酗酒之人醉倒在雪地裏,若無人及時發現,便會活活凍死。

總歸是一條人命,虞靈犀道:“将他喚醒,挪去避風暖和處吧。”

侍衛領命,提着燈朝那躺在雪地中的人行去。

沒多久,侍衛小跑回來了,腳步明顯匆忙淩亂許多。

“小姐!那并非醉漢,而是個受了重傷的少年!”

托寧殷的福,虞靈犀現在一聽見“少年”二字就下意識心緊。

但想想不至于這麽巧合,便稍稍寬心,彎腰鑽出了馬車。

碎雪卷地,險些吹翻她頭上的鬥篷兜帽。

侍衛忙撐傘過來,為她遮擋風雪。

才走了幾步遠,虞靈犀便覺出不對勁來。

她停在原地,遲疑了片刻,接過侍從手中的燈籠,湊近些照亮……

三尺暖光鋪地,照亮了少年熟悉而又蒼白的臉龐,搖晃的燈火掠在他烏沉沉的眸中,映不出半點暖意。

唯有大雪中美麗矜貴的少女踏光而來,他晦暗的視野裏,映出了比雪月更美麗的畫面。

燈籠墜在雪地中,噗嗤一聲熄滅。

虞靈犀與寧殷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再一次狼狽地對上了視線

三番五次撞見寧殷狼狽的樣子,也不知上天是在懲罰寧殷,還是在懲罰她。

千言萬語彙成兩個字:孽緣。

他是從欲界仙都逃出來了,還是被人追殺至此?

內情如何已經不重要了,虞靈犀也沒有心思去猜。

她只想解決眼下這個麻煩,凝眉問:“最近的醫館多遠?将他擡走,緊快些。”

“回小姐,約莫二裏地。”

侍衛回答:“不過此人應該受了內傷,禍及髒腑,不宜随意搬動。”

不能趕走不能挪動,莫不成讓他躺在這等死?

正想思索可否換條路走,便聽侍衛急促道:“小姐,他昏過去了。”

……

寧殷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那個女人了。

他在濕冷黑暗的夢境中行走,直至面前出現一扇熟悉的宮殿大門,門縫中透出一線溫暖的亮光,照亮了階前斑駁的血跡。

他忽視那些血跡,信步上了石階,宮殿大門自動在他眼前徐徐打開,刺目的橙金光海中,坐着一個長發蜿蜒的宮裳女人。

見到寧殷,女人轉過一張模糊的臉來,朝他張開手,病恹恹笑道:“殷兒,過來母妃這兒,母妃帶你走。”

對于一個身體體溫正在極速流失的人,那暖光和懷抱無疑是致命的吸引力。

可寧殷毫無動靜,甚至勾起譏诮的笑來:“不。”

“為何?”女人的嗓音有些幽怨。

“因為,”他薄唇輕啓,近乎自虐道,“你已經死了啊。”

女人嘴角的笑意霎時僵住。

她的胸口出現一柄匕首,鮮血順着她刺繡精美的衣襟迅速暈染、蔓延,像極了一朵荼蘼盛開……

寧殷就在這一片血色中睜眼醒來,入眼先是馬車略微搖晃的車頂。

他第一反應是去摸袖中的短刃,卻觸到了柔軟的褥子,身上還蓋着一件嬌小的、明顯屬于女孩兒家的月白鬥篷。

血止住了,胸口的斷骨已經接上,纏着厚厚的繃帶。

狹小的空間內暖香充盈,與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甜軟的少女香,是他曾兩次聞過的味道。

寧殷想起了昏迷前最後瞧見的那抹驚豔,微微側首,果見一道窈窕纖細的身姿靠着車壁而坐,離他遠遠的。

她眼睫半垂,微微晃蕩的遮面輕紗後,一雙秋水美目若隐若現,在燈影下顯出極致的暖意。

面紗後,不知藏着一張怎樣姝色無雙的嬌豔容顏。

那雙眼睛的主人發現他醒了,一怔。

虞靈犀沒想到寧殷醒得這麽快,尋常人受這樣的傷非死即殘,少說也要昏迷一兩天。

可寧殷只昏了一刻鐘不到就醒了,烏沉沉的漂亮眼睛裏掠着微光,看得人心發麻。

虞靈犀擰起了眉頭,溫柔化作了三分嬌愠。

“醒了?”聲音也甕聲翁氣的,不知在和誰生氣。

果真是個矛盾又有趣的女人,每次見她,她不是驚便是怒。

但每次出手相救的,也是她。

何況虞姓并不常見,能用得起那等軍中高手做侍衛的,整個京城中也只有一戶……

不管是天意還是人為,她身上都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

思緒飛轉而過,寧殷蒼白的薄唇動了動,喑啞道:“姑娘認得我。”

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卻将虞靈犀吓了一跳。

她險些以為寧殷也帶着前世的記憶,看破了她拙劣的僞裝。

可緊接着,寧殷又艱澀道:“否則,為何救我兩次?”

虞靈犀松了一口氣,瞧他反應,不像是有前世記憶。

何況正常人被救後第一句話不是應該道謝麽,哪有談這個的?

虞靈犀生生給氣笑了,倔勁一上來,矢口否認:“誰救你?不過是見你擋路,覺得礙事罷了。”

寧殷看着她,沒有說話,可虞靈犀總覺得他那雙眼睛已然看透一切。

前世時就是如此,什麽都瞞不過他,虞靈犀最怕直視他的眼睛。

她有些後悔和他同乘一輛馬車了,又或者,他多暈兩刻鐘也好。

好在馬車停了下來,侍衛禀告:“小姐,醫館到了。”

虞靈犀如釋重負,斂容道:“你既然醒了,便趕緊下車,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

寧殷嘴唇動了動,嗓音低了不少:“回不去了。”

虞靈犀滿腹糾結都被堵了個幹淨,心道:他真是從欲界仙都逃出來的?

“不管你如何打算,都與我無幹。”虞靈犀微擡下颌,“下車。”

見她态度堅決,寧殷只好強撐着起身,将那件帶着軟香的鬥篷細細疊放一旁,再扶着車壁,艱難而緩慢地站起來。

他胸口有傷,彎腰下車的動作對他來說無異于酷刑。

不過須臾之間,他的唇色又白了一個度,鼻尖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虞靈犀索性別過頭去,裝作沒看見。

此時夜深,醫館已經關門。

積雪覆蓋的檐下,殘燈将寧殷孤寂清瘦的身影拉得老長。

“等等。”虞靈犀沒好氣地喚住了他。

寧殷回頭,發現虞靈犀不知何時下了馬車,一手執着一柄紅梅紙傘,一手抱着他蓋過的鬥篷。

他極慢地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神情。

虞靈犀心一軟,再開口時已恢複了平靜:“這件鬥篷染了血,我不要了。”

她将鬥篷塞到寧殷手裏。

想了想,又将傘也一并留下,輕輕擱在他腳旁。

那傘開在一片渺茫的白中,上頭所繪的紅梅铮铮,灼然一片。

一個想法在心中醞釀,翻湧,最終戰勝他可怕的理智。

寧殷眸色一動,幾乎脫口而出:“帶我走。”

虞靈犀頓足,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

寧殷的樣子虛弱且認真,眸色望不到底。

他喉結微動,啞聲重複了一遍:“帶我走,我什麽都願意做。”

燈籠被吹得東搖西晃,兩人隔着一丈遠的距離,只聽得見風雪嗚咽而過的聲音。

良久,虞靈犀收斂了訝異,眸光溫和堅定:“可惜,我不需要你。”

她轉身朝馬車走去,寧殷抿唇,立刻跟了幾步。

聽到身後踉跄跌撞的腳步聲,虞靈犀忍無可忍,回首喝道:“不許再跟着我!”

于是寧殷不動了,像是兀立在雪中的一把殘劍。

然而等虞靈犀上了馬車,啓程朝虞府行去時,卻聽侍衛警覺道:“那人還跟着,莫不是想訛咱們?”

又來了!寧殷少年時是屬狗的麽,又瘋又執拗的那種?

虞靈犀掀開車簾回望,只見茫茫風雪迷離,一柄紅梅紙傘在漆黑的夜色中深深淺淺地艱難挪動。

果然瘋病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他竟是連命都不要了。

罷了,随他。

虞靈犀想,今夜意外,自己該做的都已做了,問心無愧。

回到虞府已經很晚了,侍從打着燈籠出來迎接。

虞靈犀下車時還特意往回看了眼,沒有見着那個執傘蹒跚的身影。

大雪覆蓋的街道黑魆魆延伸至遠方,她說不出輕松還是沉重。

站了會兒,方吩咐車夫道:“去車裏血跡清理幹淨,換上新的褥子,別叫人瞧出端倪。”

剛進大門,便見虞夫人一臉焦急地迎了上來,擔憂道:“歲歲,怎麽這麽晚才回來?聽聞永寧街走水了,可曾驚着你?”

“我沒事的阿娘,只是繞了點遠路。”

虞府燈火明亮,阿娘的手溫暖而安心,虞靈犀不禁舒展笑顏,“您吹不得風,快些回房休息。”

亥時,雪停了。

虞靈犀沐浴出來,攏着鬥篷、捧着手爐,依然覺得寒氣透骨。

她不禁想起了那道被抛在馬車後的少年身影。

該不是內傷加重,倒在半路了吧?

那也是他自找的!

虞靈犀躺在榻上,翻了個身想:我待他已是仁至義盡。

北風呼嘯,吹得窗扇哐當作響,院外傳來一陣喧嘩。

虞靈犀沒睡多久就被吵醒了,不禁揉着眉心,朝外間問道:“何事喧鬧?”

值夜的侍婢睡眼惺忪進來,秉燭道:“回小姐,門外來了個乞兒,侍衛們正想将他趕去別處。”

乞兒?

等等……

一個微妙的念頭掠過心頭,虞靈犀索性披衣下榻,随手抓起木架上的鬥篷披上,低聲道:“提燈,我要出去一趟。”

天寒地凍,虞靈犀步履匆忙,侍從歪歪扭扭提燈跟上,不住道:“小姐,天冷路滑,您慢些!”

虞靈犀仿若不察,命人開了側門。

剛跨出一腳,她便怔住了。

門口石階上,擺着一柄熟悉的紅梅紙傘,而紙傘旁,黑衣少年抱着雙臂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裏。

他的睫毛上凝着霜花,蒼白的臉色幾乎要和滿地冰雪融為一體,沒有一絲活氣。

守門侍衛踟蹰道:“小姐,這人怎麽也叫不醒,大概凍死了,實在晦氣……”

虞靈犀擡手,止住侍衛的話。

任誰死了,也不可能是寧殷。

因為這個男人三年以後,會成為皇城的噩夢。

她蹲身,墨色的長發自肩頭柔柔垂散,伸手去探寧殷的鼻息。

食指剛遞到寧殷英挺的鼻尖下,便見他睜開了眼睛,烏沉沉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掠過一絲極淺的驚豔。

雖然虛弱,但他确實還活着。

四目相對,一個毛茸茸的物件從他懷裏鑽了出來,顫顫“喵嗚”了一聲。

虞靈犀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竟然是只髒兮兮滿臉傷的小野貓,被他捂在懷裏,用僅有的體溫為它取暖……

虞靈犀一時心緒複雜,思緒不可抑制地被拉回遙遠的前世。

她記得前世寧殷養了一條狼犬,每次狩獵都會帶着它。

有一次秋狩回來,那只狼犬不知與什麽野獸搏鬥,受了重傷,躺在地上進氣少出氣多,看上去十分痛苦。

寧殷走了過去,輕輕摸了摸愛犬的腦袋。

就當虞靈犀以為寧殷會傾盡一切救活那只狼犬時,卻聽見咔嚓一聲細響,他毫不猶豫地捏碎了狼犬的頸骨。

那只可憐的狗甚至沒有來得及嗚咽一聲。

虞靈犀覺得可怕且不可思議,顫着呼吸問:“王爺不是最喜愛這只獵犬麽?為何舍得……”

寧殷合上獵犬的眼睛,慢悠悠擦拭手指道:“它活不成了,殘喘只會更痛苦。”

明知寧殷的心思扭曲,對生命毫無敬畏,虞靈犀依舊難掩悲憫。

她這般體弱多病,每日都背負着逝去親人的願望茍活,本質上和那只受傷的獵犬并無區別。

有很多次她想問寧殷,這般無用又羸弱的自己,他為何不殺了她?

就像,殺了他瀕死的獵犬一樣。

這個疑惑,直到她真正死了,也不曾得到答案。

而現在,看到眼前的這一切,虞靈犀心中卻隐隐有些明白了。

能麻木殺死愛犬的瘋子,曾也拼命去守護過一只野貓。

虞靈犀身披一層毛茸茸的橙金燈火,抿了抿唇問:“你就是為了這只貓,才跟不上我的馬車?”

寧殷垂下眼,默認。

虞靈犀半晌無言,往門內走了兩步,複又頓住。

她沒轉身,吩咐侍衛:“把這人給我擡進來!”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少年蒼白的唇輕輕一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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