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覺得是他嗎?”

這是邱聲一個月內第17次出現在鮮花公園。

黃金周假期前,東河市的旅游景點早就嚴陣以待。鮮花公園被橫幅和嶄新盆栽裝點,有種豔俗的土氣,如果陽光燦爛也許看着尚可。

遺憾的是陰雨天氣已經持續一周,灰蒙蒙雲層,沒走遠的風暴,一切都令人神經緊繃。

邱聲坐在圓形花壇邊緣,将手機裏的一張截圖與眼前場景對比。

同樣的動作他做過17次了,接近肌肉記憶。對比無誤後,邱聲戴上耳機,低頭擦了擦手機屏幕,點開一個視頻。

視頻開頭就在面前的塗鴉牆下沉音樂廣場。

拍攝當天陽光明媚,和現下沉悶的秋天午後仿佛兩個世界。鏡頭亂糟糟地晃動,幾把樂器、小方塊地磚和幾雙鞋掠過畫面中央,緊接着有了人聲。

拍攝人是個少年,聲音清脆地問:“可以開始了嗎?”

沒有應答,鏡頭聚焦在了一把半舊的貝斯上。

瘦削的手握着它,正在調音。

手指像竹,修長而柔韌,幹幹淨淨,沒有戴任何首飾,也沒有紋身。指甲剪得很短,指尖覆着一層薄繭,撫摸貝斯弦時的動作十分深情。

片刻後這雙說不上好看或不好看的手開始彈奏,音箱裏霎時被低音占據。

先開始是簡單的和弦,像在适應節奏。

熟悉了貝斯音色後右手輕輕一勾,旋律倏地拐了彎。

Slap、三連音、點弦、四連音……與其說演奏,更像一連串花哨的技巧展示,頗有些炫技的意思,可又炫耀得雲淡風輕。

貝斯solo結束于一段不成曲譜的即興旋律,悶音低沉地一響,小指動了動,令人心髒震顫的低音徹底停止了。接着鏡頭往上,像要去拍演奏者的臉。

停在胸口時撥弦的右手按過來,一片黑暗。

3分08秒。

播放結束了。

手機屏幕倒映出憂郁的一雙眼,茫然地眨了眨。

邱聲半晌才擡起頭,望着音樂廣場中正在練習廣場舞的中年阿姨們,好像剛才自己看的全是假相。

幾天前他第一次遇見跳廣場舞的阿姨,當被問到關于“樂隊”有沒有印象時,這些人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彼此确認好幾遍,最後告訴邱聲:“我們也是最近才定在這裏練習的,之前有什麽人就不知道了。”

好像那支樂隊、那個貝斯手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不甘心地又把視頻看了一遍。

剛開頭彈貝斯的右手試音時從A弦撥到G弦最後再撥三下E弦,1分34秒的一個音是拇指往下撥……這些無人在意的小細節,不管看多少遍都讓邱聲如遭雷劈,回憶撞得他心髒疼,耳畔嗡嗡地響,呼吸困難。

但視頻裏那只右手上什麽也沒有,首飾,紋身,抽煙的痕跡。

簡直讓邱聲懷疑他的記憶完全壞掉了。

不只他,顧杞把視頻給他看時顯然也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人抱着手,無比緊張地觀察邱聲的表情,最後小心地不确定地問:

“你覺得是不是他?”

邱聲沒有回答。

大約一個多月前,這支貝斯solo從短視頻平臺走紅。營銷號們為了博人眼球起了一個浮誇的标題,“你從未見過如此酷炫的貝斯三分鐘”。

用語略傲慢了些,但炫技時指法幹淨又不惹人反感的确實少見。

一經傳播,評論裏不少人在問這是哪個樂手,煞有介事地分析他的技巧承襲自哪位貝斯大師,也有說完全是野路子毫無價值的。

網絡上的人各有各的觀點,但邱聲關注的則是另外的事。

視頻是顧杞給他看的,沒得到他的肯定答案後失落地離開了。他覺得邱聲已經不太在意這件事,自己也無法從他身上得到任何關于“要不要去找那個人”的态度,這令顧杞非常沮喪,他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

等顧杞走了,邱聲從落地窗确認他下樓,突然像換了個人。他繃着的冷靜驟然崩碎,急急忙忙拿出手機——然後因為手抖,手機跌落撞上金屬擺件,摔碎了屏幕的一角。

邱聲臨時下載短視頻APP,然後一字不差地輸入了那個用戶的名字。

他閉了閉眼,給自己做“是”或“否”的心理準備。

一百來個關注,三百來個粉絲。

除了那條貝斯solo,其他視頻的播放量都不高,評論稍微翻翻就見了底,還有不少是互關的人留的,涉及到隐私的已經删了,對話有些缺邊少角。

看到這兒邱聲大概已經有了底,可他不服氣,從蛛絲馬跡裏繼續挖掘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走的是歧途,所以無論看多久都不會有答案。

把賬號裏所有視頻都看完後,邱聲對拍攝者的情況已經基本有數了:大學生樂隊的貝斯手,基本都是校內表演,偶爾會來鮮花公園的音樂廣場免費演出,目前因為升學,樂隊瀕臨解散。

至于視頻裏技巧純熟的貝斯手,當然不是他們的樂隊成員——視頻最新評論裏,拍攝者吊人胃口地寫:他是我的偶像!

因為這麽一句話,網絡上讨論貝斯手身份的又衍生出各種奇怪的版本。等邱聲再次從另一個平臺刷到時,評論裏已經有人踩進他的雷區。

“這貝斯手一頓幾個聞又夏啊?”

“确實……越看越像。”

“聞又夏,你家主唱喊你回去跪搓衣板!”

“誰是聞又夏?”

太久沒看到那個名字,也有不小心被說中心聲的意味,邱聲夾着煙的手一抖,煙頭擦着邊緣燙了手指,差點讓本就碎掉的屏幕雪上加霜。

他吹了口紅腫的皮膚匆忙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沖到手指麻木。

跪搓衣板?

我哪有那個膽子。

邱聲有點想笑,嘴角卻難過地下撇,一口氣差點堵在喉嚨嗆得他咳嗽起來。

這句話把他堵得無話可說,那三個字每次都噎着邱聲的舌尖,像潘多拉魔盒的開啓咒語,他輕易不敢念,只好啞火。

“聞又夏”這個大衆意義上頗為陌生的名字一時激起千層浪。

有好事者順着往過去扒,然後詫異地發現,大家不認識聞又夏,可評論區提及的“你家主唱”卻是個老熟人。

邱聲,獨立音樂制作人,在業內和才氣一樣出名的是性格古怪不好相處,據說還有強迫症。他是新晉歌姬桑雪的禦用,去年為她量身打造的專輯三月份剛拿了唱片獎,其中的大熱單曲《蝴蝶燃燒》至今仍大街小巷随處可聽。

頒獎禮上桑雪發表感言時直播方給了邱聲一個鏡頭。作為聽上去很老成的“制作人”,他不僅年輕得令人詫異,且長相竟不遜色後排的偶像組合,在短期內小小地掀起了一陣水花。

關系網一旦鋪開後迅速地一發不可收。

很快,有專注音樂八卦的營銷號不嫌事大地放出他們那個不知名小樂隊不算太多的影像資料,分析着連高清照片都沒兩張的成員們過去現在做過什麽,配以煽動性言論,構建出好一出令人唏噓的大戲。

群衆最愛看不為人知的陳年舊事,要是主角皮囊再優越些、情節再跌宕些就更好了。

搖滾樂團在國內實屬小衆,他和聞又夏當時雖沒什麽名氣,但到底留下過一些痕跡。那點“愛得死去活來”“BE得轟轟烈烈”的故事完全滿足了閑人們茶餘飯後沖浪精神,閑得無聊的網民集體湧入邱聲的個人主頁下“打卡”,連他的聽歌平臺都不放過。

他們找不到另一個主角,全在邱聲這兒七嘴八舌,最關心的無非是:

“砸琴視頻來的,想問這是談過嗎?”

“SOLO那個是不是聞又夏啊?”

顧杞給他打電話,十幾個,邱聲沒接;柳望予也給他發微信了,讓他別看也別說話,邱聲回了一句,“沒關系”。

他說沒關系,別人卻不能當做真的無所謂。

第二天顧杞來看他時,邱聲正在吃藥。

沒關的電腦屏幕上放着以前樂隊的演出視頻,像素模糊,影像來源不知是多少手的,壓縮得面目全非,連人臉都看不清。

“你看這個幹什麽?”顧杞想關掉。

“別關。”邱聲吞了藥片,還算平靜地說,“好不容易找到的。”

那年他們的演出現場只是狹窄的livehouse,邱聲臉小,眼睛大,像貓一樣,環境越昏暗,越是亮晶晶的漂亮。他唱歌時偶爾走音,後半場又蹦又跳,一首歌能往舞臺右邊走好幾次,惡作劇似的輕輕踢貝斯手的後腳跟。

間奏時燈光開錯了,一盞燈直接刺傷邱聲的眼睛。他閉眼,條件反射地抓住右手邊的人,把頭埋在他頸窩。

開錯的燈閃了閃立刻熄滅。

貝斯手繼續撥弦,音符空隙中,他的左手飛快擡起,食指輕輕地在邱聲的額角一點,然後收回去,完美地銜接上和弦循環。

于是邱聲從貝斯手的肩膀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踢開腳底電線。

他舉起話筒繼續,唱漏了一句歌詞。

視頻只錄了一首歌,應該是他們以前的某個死忠樂迷藏在手機裏的存貨,以為“聞又夏”解禁了迫不及待地發出來和同好分享,然後傳播開了。

“哪兒來的?”顧杞問。

“我又不是不會上網。”

顧杞一言不發,把網頁全部關掉,操心地從雙肩包裏拿出幾張文件:“這是望姐上次讓你簽的分成合同,蓋好章了,版權費一周內給。合同你收好,別又像上次似的半天找不到,差點被人坑……”

“喔。”邱聲點點頭,打趣他,“杞哥,你幹脆轉職給我當經紀人算啦。”

顧杞翻白眼:“想都別想。”

見他沒事,顧杞以為就算過了。

他監督着邱聲吃完飯,幫着打掃了廚房和客廳,本想守着他等晚上再走,女友打了一個電話說不舒服在醫院,他兩頭無法兼顧,只得拎起一袋垃圾後離開。

像上次一樣,他藏在窗簾後監視顧杞下樓,看不見人後,邱聲就地坐下。

關鍵詞早就熟記于心,邱聲拿過平板,點開某個視頻網站,在搜索欄輸入“銀山 砸琴”後跳出了一個浏覽過的記錄。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抓着iPad的邊緣時關節繃成青白色,眼睛也酸,所有生理反應都在提醒着,“別看”。

但他自虐般點了播放。

畫面搖晃得非常厲害,根本看不清。

嘶吼,尖叫,踢動音箱時沉悶的倒地聲,什麽也聽不見。

可落進邱聲的眼中、耳中,他幾乎還原了當時的每一秒鐘。他看見自己愣在舞臺靠右邊的位置,對後面招招手。

緊接着貝斯手走上來,拿起琴,搖搖頭說了一句話,臺下爆發出詫異的驚呼。

他一臉茫然地望着貝斯手,無助地喊:“聞又夏?”

聞又夏沒聽見似的,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整間livehouse如同炸開了鍋,包括拍視頻的人也開始跟着身側一聲一聲地吼,燈光還很亮,他們四個僵持在臺上,臺下是浪潮般的抗拒,直到邱聲忍不住撲過去想擡手揍他。

聞又夏握住他的手腕,他們被顧杞和另一個人分開。

聞又夏摘下挂在身上的貝斯。

他握着琴頸,高高舉起,英俊的面容隐入黑暗。

那把嶄新的貝斯從中折斷,木屑四飛。

同樣的視頻第一次看時還能體會當時心情,看到第17次、第170次,邱聲只剩下麻痹和無奈。他沒有時光機,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也不能阻止別人嘲笑或唏噓他的曾經。

邱聲嘆了口氣,重新擡起頭。

這是他一個月內第17次來鮮花公園。

貝斯手站過的音樂廣場邊緣臺階,此時空無一人。

作者有話說:

1、标題的意思:地理名詞,指寬闊的洋面上突然間從地平線的這一端到另一端,變幻出持續的清一色的銀白色光輝。

2、或許有人關心的前任&性經歷問題:沒提=沒有。

3、沒有原型沒有原型沒有原型(涉及到娛樂圈所以必須強調)

4、主角彼此一直雙箭頭,期間也許有炮灰單戀,但主角不給眼神,因為我是堅定的1v1擁護者。

拜托大家喜歡的話點個收藏=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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