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多餘那個字

晚上演出的氛圍依舊如同第一次,熱烈,刺激。但邱聲滿心想着結束後可以和樂隊成員見面,看的時候保存了體力。

換季容易感冒,駱駝這天顯而易見的狀态不佳,原本答應演到11點的結果十點半就匆忙結束。他看上去臉色也微妙,糟糕的表情在燈光下無從隐藏,勉強保持微笑和樂迷們交流幾句就被老白和鼓手拽離了演出臺。

貝斯手當然老早就走了,邱聲暗道“還真是沒變化”,撥開人群去吧臺找Julie。

Julie對他确實沒得說,換個人來,也許她只會當自己随口一句玩笑。見着邱聲,她朝對方招招手,遞給他一杯啤酒:“姐姐請你。”

邱聲接過去,沒喝:“什麽時候去見他們?”

“別急。”Julie看了眼牆壁的時鐘,“待會兒再去,現在他們忙着呢。”

有什麽好忙的,收拾樂器嗎?

邱聲不解,但看Julie諱莫如深的樣子也不多問。

那杯酒沒喝上幾口,他抱着手機玩俄羅斯方塊,卻越玩越焦躁,心跳平白無故地加快頻率,哪怕呼吸正常也總覺得恐慌缭繞不去,更別提喉嚨開始有壓迫感。邱聲以為是喝了酒的緣故,但他之前卻沒這麽嚴重的反應。

是因為太期待了?還是害怕?

邱聲握了握啤酒杯,側身從褲兜裏掏出一片鋁板,手已經抖得很厲害。

“這什麽?”Julie好奇地湊過來。

“有點感冒了。”邱聲擋着鋁板上的字快速取了兩片,就啤酒吞下。

阿普唑侖的藥效發揮得很快,沒多久邱聲感覺好了很多。他在藥效發作後的眩暈裏有點短暫地感知不到時間流逝,直到Julie拍他:“真沒事?”

“還好,犯困。”

Julie只當他沒休息好:“走吧。”

他一下子跳下了高腳凳。

樂隊成員早離開了藍莓之夜,Julie帶他走側門,穿過平時人煙稀少的一條街,然後招手打了輛出租車。

大約十來分鐘車程,目的地距離藍花巷的直線距離大概不超過五百米,只是周圍彎彎繞繞的,步行容易迷路,開車就不得不去繞一大圈。

狹窄門臉,一看就不是正大門,邱聲皺起眉:“這是哪兒?”

“忘了小屁孩兒沒來過。”Julie拖着邱聲往裏走,“夜總會,你別不會以為爛蘋果那幾個都是什麽五好青年吧?”

“夜總會玩兒?”

Julie答了句“是啊”,邱聲就不開腔了。

她以為邱聲是偶像濾鏡破碎,笑笑:“樂手嘛,還不就是那回事。不有句話嗎?最好的整容就是吉他貝斯鼓,想開點兒。”

邱聲“哦”了句,後知後覺地問:“姐,你在安慰我嗎?”

“哈哈,算吧?”Julie大力揉了兩把邱聲的頭發,随後收斂起玩世不恭的笑容,認真地說,“你是好孩子,等會兒不管看見什麽,別跟他們學壞。”

一句“我不是好孩子”抵在喉嚨口,換做平時,他怎麽都要和Julie頂兩句,但這時邱聲沉默地點點頭。

很多事他都知道,但知道和看到又完全不同。

雖說音樂是沒有錯的,他還真沒想過如果見到樂手本人幻滅怎麽辦。

夜總會每一層樓都分區,邱聲第一次來——倒不是他以前乖得像個優等生,邱聲在學校裏不學無術就夠了,沒想那麽快混社會。

二樓是KTV,三樓是棋牌室,Julie帶他穿過好幾條走廊,坐電梯上到六樓。這裏幾乎是夜總會的最頂層,再往上,就只有辦公區了。走廊裏看上去勉強像個正經的娛樂會所,邱聲耳朵靈,不時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響。

“你在這兒等着,我進去打個招呼。”Julie說,将手機往牛仔褲後的兜裏一別。

她這動作配難得的輕聲細語,莫名有種威懾,邱聲點點頭。

Julie推開門時,一股說不清的味道飄出來,有點嗆人。随着她關門,那股味又很快消失了,邱聲喉嚨裏一聲幹嘔,開始犯惡心。

吃完藥,又聞到這股味道,他頭發暈了幾分鐘,清醒了點後依稀看見面前站了個人。

邱聲以為是Julie來找他,站直了:“姐……”

“你在這兒幹什麽?”

低沉的,同時矛盾般地清亮的,男聲。

邱聲手指像過電,瞬間麻了,他倉促地往後退一步接着擡起頭。

走廊的光從身後照向前方,點亮了對方的模樣。

聞夏?

舞臺上總是過分模糊面容現在近在咫尺,鼻梁高而挺拔,唇峰處有奇妙的鈍感,眉弓突出,眼窩深陷,一雙黑而純粹的眼睛像“躲”在裏面,讓對方充滿內斂而陰郁的氣質。演出後可能剛洗了澡,發梢還半濕着。

聞夏換下了在臺上穿的黑T恤,穿一件略顯寬大的背心,夏天常見的短褲,結實的手臂和小腿、修長脖頸包括鎖骨處,幹幹淨淨,沒有任何紋身。

“他好像很喜歡穿背心,怕熱嗎?”邱聲想着。

一直不說話,但聞夏倒是很耐煩,指了指門:“進去嗎?”

現在找到了人,就不進去了吧?

裏面那股味道太難聞,邱聲連忙搖頭。

“那走吧。”聞夏說。

“啊?”

“我現在要走了,你走嗎?”聞夏下巴一擡,示意電梯的方位。

他這才注意到包廂的門半開着,邱聲想去看一眼裏面到底什麽情況,又擔心自己看完轉過頭聞夏已經不見。他按捺住對其他樂隊成員的好奇心,聞夏邁出一步,他就也跟着邁出去一步。

電梯門緩緩關閉,轎廂只有他們兩個人外加一個監控鏡頭。

這天說不上運氣好還是差,每層樓都停,但每層樓打開門後都沒其他人,詭異得像什麽靈異片情節。

邱聲一安靜會容易想得多,問聞夏:“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

那你跟我打招呼時一副好像認得的語氣,邱聲暗自念叨着,然後慢半拍地給自己剛才待在門外的行為解釋:“我和Julie一起來的,就是那個女孩兒……”

“這樣。”

“今晚演出我看了。”他試着和聞夏找感興趣的話題,“新歌很好聽,而且新歌裏你的貝斯也彈得特別好,間奏那段我覺得聽着有點變化,是即興嗎?”

聞夏發出一個輕飄飄的鼻音。

邱聲:“……”

和他聊天太難了。

邱聲突然理解Julie為什麽搭讪搭不上,估計說了名字對方也記不住。

無聊對話打發了時間,電梯在一樓停了,聞夏不看他,徑直朝出口去。

雖然聊天聊得沒勁但邱聲莫名不想放聞夏就這麽離開,他追上去,厚着臉皮繼續沒話找話:“你為什麽不和他們一起玩啊?”

聞夏腳步緩了緩,疑惑地“嗯”了聲。

邱聲幾乎懷疑他聽不懂人話,要麽就是腦子有點問題,連帶自己說話也受影響,變得緩慢:“就是,我去藍莓看過好幾次你們的演出了,之前去‘布蘭卡’的那次我也在。每次演完,你好像就直接走了。按理說都是一個隊的……”

“玩不到一起。”聞夏答得簡短而幹脆。

邱聲心情突然大好:“難道你和樂隊成員合不來嗎?”

他問出來就察覺到不對勁,但聞夏好像沒感覺似的自然道:“差不多吧。”

“啊?”邱聲自我認知到這是大秘密,又不知道是不是聞夏随口搪塞他——哪有人剛見面聊了兩三句就開始說這些的。

“合不來,差不多吧。”

邱聲還要再問,他們出了夜總會大門,聞夏停下來。

他自然地也不急着走,頻次極高地偷看身邊的人。邱聲以為聞夏要有什麽大動作,比如打車,比如不反感的話他們接下來是不是可以去哪兒喝一杯。但是聞夏只拍了下褲兜,又拉開貝斯琴包邊緣摸了一圈。

聞夏眉心皺了皺,轉向邱聲:“你有煙嗎?”

他的聲音對邱聲仿佛有天然的吸引力,會情不自禁地遵照動作。邱聲拿出自己那包煙,眼看只有兩根,說:“沒多少了,要麽再去買一包?”

“無所謂。”聞夏說,接過時道了謝。

夜總會對面有條護城河,是從前老城區的活的遺跡。河邊栽藍花楹,還有長椅供散步的人休憩,但這時夜深了。

五月,夜裏的風溫和柔軟,再沒有任何凜冽。

聞夏坐在長椅上,從琴包抽了張廢紙折起來當煙灰缸。

還挺講文明,邱聲想着,見他好像沒有要自己走的意思就在長椅另一端坐下。他沉默了會兒,感慨:“我以為,你們在包廂裏就是一起抽煙喝酒什麽的。”

“沒有。”聞夏很直接地說,“我不玩那個。”

那個是哪個,邱聲剛要問,突然一個激靈反應過來。

怪不得駱駝今天在臺上就臉色不好,怪不得Julie喊他“別學那些人”,怪不得包廂裏有股奇怪的味道……他們原來是在“玩兒”。

“怪不得”的感覺不算太好,可邱聲很快調整了心态:“這樣,他們都抽那個啊?”

“輝哥不抽,但他叫了人。”

邱聲開玩笑道:“你告訴我這些不怕我說出去?”

說完他又覺得多此一舉,但凡是在圈子裏混得久一些的恐怕都知道,而且看Julie的态度,大部分人毫不避諱也不會因此對他們産生什麽偏見。大約只有自己這種菜鳥才會聽見飛葉子的事實時,短暫驚慌失措。

“哦。”邱聲點點頭,不知出于哪種心态說,“包廂味道有點難聞。”

聞夏:“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沒有紋身嗎?”

“诶?”

“你們樂隊好像就你沒有紋身,看得到的地方。”

聞夏第一次被注意到這些,他思索片刻才答:“沒什麽想紀念的東西。”

“到現在都沒?”

“……嗯,可能以後有吧。”

這話題繼續下去也沒意義了,邱聲轉過頭,一只手托住自己側臉。他後知後覺剛才關于紋身的話題其實有點冒犯,但對方一點都不尖銳。

看聞夏的煙燒到三分之二,四下安靜,夏夜清涼而惬意,有的話能脫口而出。

“其實我今天主要是想找你的。”

“嗯?”

“對不起,好像有點怪,涉及到你的隐私……我和朋友打賭,‘聞夏’是不是你的本名。”邱聲開始笑,“你就聽個樂好了,要麽幹脆不要告訴我,反正她不知道,回頭我就說她猜錯了。”

聞夏咬着煙,偏過頭看邱聲時眼角有隐約的溫和:“你賭的什麽?”

“不是。”邱聲說,“我覺得你肯定不叫‘聞夏’。”

言罷聞夏好像笑了,短促的一個氣音。

而天太黑,路燈壞了一盞所以他沒有看見聞夏笑起來的樣子。

“你贏了。”他說。

他像即将觸碰到一個秘密,并且也許這是沒有人能早于他聽見的。邱聲不由得坐直了,心跳不受控地失去規律節奏,他聽見晚風拂過耳畔。

“我叫‘聞又夏’,不過這個名字我不喜歡,別人就不知道。”

“……诶?”

聞又夏把煙摁滅,朝邱聲略一傾身:“現在告訴你了。”

作者有話說:

寫到他倆的互動就沒完沒了,烏烏!以及這裏聞夏自己的煙沒了是有原因的,可以稍微留意一下(

明天休息子,周五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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