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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無奈地反問:“為什麽要找我?”

“你是我見過最牛的人啊!當然,我也沒見過多少人。感覺你那些就夠用一輩子了!”

當然夠了……所謂演技都是自己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其中艱辛煎熬,不是三言兩語就能總結的。這姑娘倒也實在,想什麽說什麽。

特別誠實的橙子姑娘又補充道:“你想啊,你是程希嵘的徒弟,那我不就是程希嵘的徒孫了嘛!”

“……”

這次程希嵘真給嗆住了,咳了好半天,眼睛都泛紅出淚光了,也沒緩過那口氣。他實在是不懂現在的年輕人,張口就來的稱呼,簡直匪夷所思。

橙子幫他拍背,末了又自言自語地念叨一句:“那馮奕算我什麽人啊?”

什麽都不是!不光馮奕,連我跟你都沒有任何關系!

橙子有點惋惜:“我可是女友粉啊!這一下就差了兩輩,不太好诶!”

程希嵘啞着嗓子打斷她的話,企圖把她放飛的思緒給拉回來:“那最好還是不要跟我扯什麽師徒關系,好好追星就可以了。”

“那不成啊!演不好戲,出不了頭,我還怎麽跟馮奕搭檔拍吻戲!?”

“理想很好,繼續努力。”

難以理解,一個小姑娘,會把自己的夢想建立在另外一個人身上。這實在太虛幻飄渺了,并且低廉。

程希嵘懶得跟她打嘴仗,正想該說些什麽,在街對面看到一個很熟悉的影子。橙子還在叽叽喳喳發表感慨,見他停了下來,好奇地往後看了一眼:“怎麽了?”

對面一個上了年紀的爺爺,沖他們招招手,很親切很自然。

橙子:“你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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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希嵘“嗯”了一聲,頓了一下才後知後覺地說道:“你先回去。剛剛的事情,我們回頭再談。”

“什麽人啊?你怎麽這麽緊張?”橙子又看了一眼,“我怎麽覺得,有點眼熟……”

是該眼熟的。二十年前霸屏的電視劇演員,天叔的作品,到現在依然被奉為經典。只不過他息影的時間太早,正正值壯年,還是荷爾蒙爆棚的硬漢形象。現在他是真地上年紀了,頭發也白了,整個人的氣質都緩和了下來,變成一個真正的老頭子。

橙子沒認出也正常。小輩人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他了,橙子能覺得眼熟,可見平時的功課做得不錯。

打發走橙子,天叔已經過了馬路,到跟前了。他穿一身綢緞,溫和地沖程希嵘笑,明明是親切的老爺爺,卻平白讓程希嵘打了個寒顫。

這樣子,太像是拐賣兒童的前兆了——雖然自己已經不是兒童了。

天叔站定,随口說道:“我還擔心,你會認不出來我。”

是了,潘南星的身份設定是,去過九借一次,但從來沒見過天叔的。

程希嵘頓了一下:“我看過您的作品。”

天叔倒是有點意外:“是嗎?現在很少有年輕人願意看那些老古董了。”

“不,”程希嵘琢磨着語氣,慢吞吞地說道,“很好看,還有很多人喜歡。”

“別哄我老頭子開心了。那些東西,好看不好看也無所謂,我現在也不指望這個生活。”天叔很随和地聊着,換了個話題問道,“你是準備去哪裏?”

這是他約人的開場白,程希嵘幹脆老實回答:“剛拍完戲,準備回家。”

“晚點回去沒關系吧?一起喝一杯去。”

78

一般天叔邀請人吃茶,還沒有誰說要拒絕的。他在影視圈的時候沒顯露,真正退圈之後,反倒有很多人上趕着去他跟前混個臉熟。以前程希嵘跟他喝酒的時候玩笑,說他真不是演電視的料,做生意才是一把好手。

一句話把天叔以前的成績都給抹掉了。天叔也不生氣,做樣子瞪他一眼算了。天叔沒有孩子,一直拿程希嵘當半個兒子。對待自己的孩子,人總是舍不得,是要柔軟幾分的。

他約自己吃飯,只會是好事。就算有那麽一兩處糟糕的點,程希嵘一張嘴完全可以掰過來。天叔疼自己,只要是和自己有關的事情,他會當真,會往心裏去。這完全是可以利用的。

但程希嵘并不想。

天叔已經将近七十了,在娛樂圈飄了半輩子,又在娛樂圈外蹭了這麽多年。他人緣好,又沒好到一點威嚴都不講。圈裏很多人都愛往他的店裏鑽,有什麽事情會悄摸着告訴他。他基本上活成了一個傳奇,以另一種方式站在娛樂圈的頂端,受人敬仰。

程希嵘知道,這種生活來之不易,是他苦心經營,放棄了很多才換來的。拉着他攪進這趟渾水中,說不好聽點,那真是害他晚節不保。

這些都是程希嵘思考過的,前幾天他列名單,最先想到天叔,又立刻把他從腦海中删除了。想來想去,程希嵘放棄了所有的人。他是迫切地需要可靠穩固的資源,但熟絡的人才可靠,這些人是他不能去碰的。

那些可以心安理得去利用的,又都不穩定。琢磨了半天,還是應該從馮奕身上取,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打定這個主意之後,就不再動心思,也就當“程希嵘”真的死了,根本不和那些人産生任何關聯。天叔是個意外,被馮奕硬生生給扯了進來。

現在,程希嵘要把天叔推出去。

程希嵘抿了下嘴,時間卡到位了,才開口:“是有什麽事情嗎?”

防備就這樣透露出來一點,恰到好處地讓天叔感知到。天叔失笑,無奈道:“沒什麽,就是想找你聊聊。”

“抱歉……那什麽,嗯……”程希嵘低頭看腳尖,有點不好意思地擡頭看過去,“您看,這拍了一天的戲了……”

沒明說,但就是拒絕了。

大概這完全超出天叔的預料,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站在原地沉默了幾秒鐘才換了個方向,問道:“你現在是要回家了?”

“嗯,是的。”

“往哪邊走?”

這是鐵了心一定要“聊聊”了……以前沒發現天叔還有這麽執着的一面啊!

程希嵘:“我坐地鐵。”

“剛好,一起走吧。”

程希嵘硬着頭皮應了下來,和天叔并行,進了地鐵站。站在黃線外候車的時候,程希嵘讓冷氣吹得靜了下來,心底一聲無奈笑,暗自搖頭。

避不開,不如就接受。自己不想和天叔呆一會兒嗎?

程希嵘打破沉默,問道:“你沒開車嗎?”

“上年紀了,還是坐車安全一些。也少操些心,沒那麽累。”

“下班高峰擠地鐵,也不輕松的。”

天叔笑道:“你要是想現在上去吃飯,還可以的。”

話可真是現成,随便就拎出來了。程希嵘無奈,笑了笑,沒說話。他小時候話多,泡在九借裏愛念叨,嘴巴除了喝酒,就用來說話了。那種狀态只維持了兩年,他爆紅,人裝着沉穩下來。

後來他去九借就不怎麽說話了,大多數時候是累的,懶得說話。他下了通告沒事做,一個人呆在家裏又無聊,幹脆躲到九借打發時間。偶爾天叔會在,拿了酒陪他一起喝。之後的很多年,他和天叔之間大多數都是相顧無言,對坐喝酒。

就像現在這樣——就差了兩杯酒。

地鐵到站的時候,程希嵘順手在天叔背後護了一下,被後邊的人一撞,手臂靠在天後的襯衫上。天叔回頭看了一眼,眼睛彎一些,眸中的光亮了亮。

進出的人太多,由不得他們在這裏有什麽抒情還是辯白。

天叔問道:“他跟你提過我沒有?”

程希嵘一晃神,沒聽清:“什麽?”

等進去站好了,兩個人被卡在角落裏,天叔又重複了一遍:“你對馮奕沒有這麽防着,是他跟你提馮奕比較多?”

程希嵘醞釀了一下:“其實都有的。我自己記得住的,還是時下話題比較多的人。”

“我居然有點後悔退圈太早了。”

天叔還是笑着的,帶了一抹苦澀,看得人心頭揪了一下。要說除了父母,能實心實意待自己的,天叔算頭一個,第二個還得落後很遠。程希嵘最怕看到父母悲痛,也不願意看見天叔這副樣子。

話自然就沖口而出,程希嵘寬慰道:“他說會去你那裏喝酒。有個挺帥的調酒師,他的手藝最好。”

天叔拍拍大腿:“可惜沒帶着。回頭你自己過去,我請你喝。”

程希嵘搖搖頭:“我不能喝酒。醫囑。”

乍一聽,還以為他是在說“遺囑”。天叔愣了一下,反問道:“程希嵘不讓你喝酒?這是哪門子規定?”

程希嵘擺擺手,哭笑不得地解釋:“不是那個‘遺囑’。是醫生的醫,醫生囑咐的。”

天叔恍然大悟,點點頭:“有聽過。是心髒不好?有沒有去看過醫生?”

他怎麽知道?知道這一點的,傅洲跟他沒有任何交集,馮奕的話,倒是有可能提起過,畢竟三個人是在九借中有短暫地交集。除此之外,不會有其他人了吧?

但程希嵘平白生出一種敏感,很微妙的預知,心頭有一點不易察覺的悸動閃過。他多了一句嘴,還是問了出來:“您聽誰說的?”

天叔也不避諱他,直白地回答:“程希嵘的父母。”

一顆驚雷炸開,程希嵘腦中瞬間被白光霸占,所有曲折回轉的思緒都被抹平,只剩單純簡單的一條路。直來直去,再也沒有那麽多思慮和考據。

“你跟他們有聯絡?他們在哪兒?”

太激動了,聲音都拔高了,引得周圍的人回頭看過來。天叔的目光沉下來,意味深長。

79

程希嵘是中間的橋梁,因為他的關系,他父母和天叔才熟悉起來。起初只是在劇組中,程父程母去探班,和天叔攀談過幾句,彼此感覺都很好相處。後來程希嵘經常往九借裏跑,天叔和程父程母的通話也多了起來。

程希嵘他那對父母對娛樂圈的态度很微妙,他們不喜歡,但也不幹涉程希嵘的任何一個決定。程希嵘逃課去參加選秀的時候,他們知道了沒打也沒罵,只是理智又冷靜地要求他下次考試能進步十名。做不做得到都可以去拍戲,但是這之間的利弊,也由他自己權衡。

程希嵘小時候覺得他爸媽閑着太無聊了,找這種多此一舉的事情去做。等他從影視學院畢業之後,參加一個中學朋友的婚禮,才領悟到他們的用心。

不管是念書還是演戲,都是活下去的一種方式。誰都不能說哪一條路更好一些,另一種生活方式就低人一等。人有權利去做選擇,前提是,有選擇的機會。選擇當演員的話,有這方面的專業技巧。不願意演戲的話,念書也能有出路。

為人父母的,心思都是很一致的。他們希望孩子能有出息,餘生的路能走得平平順順。

在這種期望之外,父母疼愛孩子的心情也沒什麽區別。程父程母不喜歡娛樂圈的紛雜混亂,也就隐隐擔心孩子在這種環境中的所見所聞,更怕他會被人欺辱。

這種關心完全不動聲色,除了藏在心裏從來沒表達過的部分,其餘的,程希嵘都是從天叔那裏得知的。

程希嵘都不知道他們是在什麽時候聊那麽多的,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含着一口酒忘記往下咽。程希嵘知道他父母的性格,內斂沉穩,去廣場鍛煉身體也從不和人閑聊攀談,只做自己的事情。

那個時候程希嵘還幽幽地感慨:“我爸媽跟你比跟我親啊!”

天叔推他的腦袋:“不是你的話,他們跟我聊什麽?別人家的兒子?”

程希嵘琢磨了很長時間,總覺得父母對天叔的态度實在不同于娛樂圈的其他人。想來想去,大概還是觀念所致。他們總覺得娛樂圈裏沒幹淨的人,天叔能退圈,那是迷途知返,是撇幹淨了。

想明白這一點,程希嵘一頭黑線,覺得父母可能也希望自己能像天叔這樣“浪子回頭”。自己沒能如他們這個隐匿起來并未表達的願望,反倒是他們和天叔的關系已經突破了某種界限,成了好友。

程希嵘偶然驚訝地發現他們還一起出去旅游,逢年過節還會去對方家裏走一趟。多年老鄰居也只能是這種程度,天叔和他們反倒比老鄰居還要更近一步。

之前自己怎麽都沒想到!?父母失聯,天叔很有可能是知道的!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腦子糊塗得要命!

程希嵘的反應過激,連他自己都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不合适。他閉上嘴,咬着嘴唇上的一點皮肉,整個人繃了起來。

天叔好整以暇地看他,目光深沉,聲音越發做出輕松,試探卻沒辦法抹掉:“你在找他們?”

“不是,”程希嵘頓了一下,努力把自己的思緒給找回來,能夠想出一個更圓滿的回答,“我前兩天想去看看他們,結果沒人在家。”

天叔驚訝的時候,鼻翼會抽動一下,眉眼平和,壓着自己的心情。天叔的想法,程希嵘能懂個一半,剩下的猜忌就是程希嵘不能掌控的了。畢竟天叔對他一直坦誠,從不用惡意的心理去對待他。

程希嵘補上一句:“我之前去過一次,看他們的樣子不是太好,有點擔心。他們現在還好吧?”

天叔才慢慢開口:“還好。我先前跟他們通話的時候聽了,你跟馮奕嗆了幾句?”

是關于要不要父母到追悼會現場的事情,程希嵘在馮奕開口之前,把他的想法挑明了。幸虧自己當時在場,不然馮奕擺出一副癡情傷心的樣子,父母一定會心軟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父母被擺在公衆面前。

程希嵘為難地想着詞語:“也不是……嗯,倒是有說上幾句話。”

天叔倒是由衷:“他們很感激你。我也謝謝你。”

“這是我——任何一個人都應該做的。如果說遺願,再也沒有哪件事比那個更強烈了。”

“你很了解程希嵘?”

“算是吧。”

地鐵停靠,下了一撥人,又上來更大一撥人。天叔往程希嵘身邊站了站,才繼續說道:“我倒是沒聽他提過你。”

程希嵘不說話。這是無解之謎,自己身邊的人,沒有誰聽過“潘南星”這個名字。他幹脆不回答這個問題,用沉默去掩蓋并不存在的“秘聞”。

天叔常年在娛樂圈邊緣游走,聽了很多秘密,也守了很多不能說的事情。他知道界限,一件事該到什麽位置打住,他很清楚。他呼出一口氣:“我相信這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你能想到,也肯去做,我明白你的心了。”

明白之後呢?天叔沒有說,看樣子也不打算說。他想和程希嵘聊聊,就真得只是随口聊,什麽中心思想都沒有,漫天漫地地聊。臨分別的時候,程希嵘還是沒忍住,問他父母的下落。

天叔拍他的肩膀,寬大厚重的手掌帶着炙熱的溫度:“放心吧。他們很好。”

程希嵘抿了下嘴:“那勞煩您幫忙轉達,他們身上背着過億的財産,要知道防人。”

天叔眯着眼:“防誰?”

“任何一個人。”

天叔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凝重,很快就散開,跟程希嵘道別。他肯定有了些念頭,這都在程希嵘能猜想和掌握之外的。天叔向來行動力很強,有了想法就會立刻去實施,根本不等。

看來,想把他推出去,也不一定能成功。

程希嵘呼出一口氣,随着人群出站,找建築的背陰慢慢走,有點懊悔。既然是做不到把他撇出去的,那自己為什麽不和他一起吃飯呢?有多久沒根他好好坐下來說上幾句話了?

上一次去九借是幾個月前,天叔也不在,自己喝了杯白水就走了。再上一次,好像還是過年的時候。

程希嵘心底有喜又憂,冰火兩重天,難以自持。

80

程希嵘恹恹地走回去,正是三伏天,傍晚也悶熱得要命。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一團,想到父母會放松下來,再想到其他人又跟着緊張,以至于他進小區大時候差點和一輛三輪車蹭到一起。

開三輪車的是個年輕人,暴躁地罵了一句“怎麽走路的”,才開着車繼續往外走。程希嵘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車鬥後印着一個家具城的廣告。福至心靈,他腦子閃過一點詫異。

回到家裏的時候,門是開着的,傅洲正在裏邊忙活。程希嵘暗自嘆氣,剛剛的三輪車還真是來給自己送東西的。他進門在客廳站了一會兒,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

傅洲正跪坐在床墊上,把塑料薄膜往下扯,聞聲回頭看了一眼,算作打過招呼了。他自顧自地繼續收拾那個床墊,程希嵘幹咳一聲,随便問道:“說買床墊還真買床墊啊?”

傅洲這才轉過來,坐在床墊邊緣,屈膝撐臂:“那買沙發?”

好歹收拾成榻榻米之類的吧!光禿禿一個床墊放在這裏,他的審美真得沒有問題?而且這樣不會潮嗎?腹诽歸腹诽,程希嵘呼出一口氣,略過剛剛的話題:“我去洗澡。”

實在是太尴尬了。早上是揍了他一頓走的,那點微妙暧昧的氣氛戛然而止,并沒有散完。回來就要接上斷層,續上去。路上還想今晚該怎麽面對他,再睡在一起就更窘迫了。

另一方面,程希嵘的包還在身上,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直接到卧室裏放起來。他現在再進卧室就不合适了,但他包裏放着最重要的東西,也不願意扔在光禿禿的客廳裏。

傅洲的客廳像是別人家的地盤,因為什麽都沒有,他平時也不關注,東西随手丢在角落裏。而且鄰着門,程希嵘一直認為這裏并不安全。

其實全都是心理作用。入室能進客廳,那進卧室也是輕輕松松的,差別只在前後幾秒鐘。程希嵘知道自己是有點犯怵了,對于到手的東西太謹慎太緊張,已經不能用理智去調控了。

已經丢了一塊兒玉,還沒拿回來。如果包裏的東西再失手,那所有的設想全都推翻,只能從頭開始——從一個真正的新人開始。

程希嵘捏着背包帶,手指用力,強迫自己把包放下。

傅洲換了個坐姿,仰面往後撤,手臂撐在身體後方。他态度自然,伸長了雙腿,随意地晃了兩下:“你睡裏邊。”

程希嵘剛要松開的手指有握緊了,他皺眉反問:“你要睡這裏?”

傅洲把一只腳架在膝蓋上,做出吊兒郎當的樣子,表情還是蠻嚴肅的:“你身體那樣兒,睡這兒不行。”

平白直敘的一句話,撞進耳朵裏,引得心頭輕輕顫抖。激蕩順着血液蔓延開,一層一層的漣漪撥出去,久久不能停息。程希嵘一貫能言善辯,居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說自己身體已經好很多了?還是說他是房子的主人,他才應該優先使用卧室?還是說,他不用這麽刻意地……寵讓自己。

自己和他不過是合作關系。在工作之餘,他不用這麽細心,也不用這麽體貼。他不用拿那一套來對待現在的自己,他沒能在過去實現的柔情,可以留下來藏刀心裏。不用放在現在的自己身上。

自己已經不是程希嵘了,承受不了他這麽大的善意和柔情。

傅洲察覺到一絲僵硬,拍了拍床墊,坐直保持端莊:“醫囑。這有可能會潮濕,你不行的。心髒不好就別逞強。”

路上自己還講到這個詞,一轉頭,被人用同樣的口氣給還了回來。程希嵘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去:“好。”

程希嵘把包放到卧室,照例在沒人的時候,檢查了內袋的鑰匙。确認還在,他拿了衣服出去洗澡。出來的時候,傅洲已經把客廳收拾好了,渾身讓汗打得濕漉漉的,難得把頭發紮了起來。

傅洲的頭發并沒有長到過分。剛剛蓋住脖頸,紮起來就像兔子尾巴,支楞地撅着。還有幾縷綁不起來的,貼在耳邊。

跟他在一起生活這麽多天,還沒見過他這副形象。程希嵘好奇地多瞅了兩眼,這次真看到他後頸上的紋身了——一個黑色的舵盤,和他的頭像一樣。客廳的吊燈灑下明亮的光,照在他皮膚上,居然投出一些細微的陰影。

光影和紋身交錯在一起,讓那個舵盤看起來有些扭曲變形,顯得詭異瘆人。

程希嵘往傅洲那邊走了兩步,陰影就更明顯了。不過沒等他能看清楚,傅洲突然回過頭:“洗完了?怎麽走路不出聲的。”

傅洲一邊說,順手把發圈拽了下來,在腦後的頭發中揉了揉。頭發又散下來,把脖頸給遮住。他去洗澡,程希嵘坐在餐桌的小板凳上,摸出手機登錄微博。

他找到自己和夏懶懶的私信列表,琢磨着口氣:“傅洲脖子上的傷,有沒有什麽後遺症?”

等了兩分鐘,夏懶懶就回複過來了:“???”

程希嵘也是猜的,随口一問,就當是投石問路。撞上了就可以繼續問下去,沒猜對也沒什麽影響,至多就是被當成神經病。以前夏懶懶一直裝死,不管怎麽戳她,她都當沒看到,根本不回複。這次回得這麽快,說明這個問題是戳中點了。

所以,這是猜對了?紋身真得是為了遮擋傷口?

程希嵘繼續打字:“不舒服的話怎麽辦?”

夏懶懶:“什麽傷?”

程希嵘:“他脖子後邊那個,紋身那裏。”

這次,夏懶懶等了一會兒才回複:“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她是不是也擔心自己被人套了話,防備得緊呢!

程希嵘假設她是知情的,順着這個反應往下問:“你怎麽會不知道?當時你不是在場?”

夏懶懶這才慌了:“你怎麽知道?”

這句居然這麽精準地撞對了?程希嵘自己先愣了一會兒,才有點瞎貓撞上死耗子的幸運感,也替對面的姑娘感到無奈。他要是知道,也就不會去這樣模棱兩可地試夏懶懶的态度了。所謂“在場”,也不知道是哪個現場。他這麽籠統地一說,夏懶懶自己對號入座,先回憶起某件具體的事件。

程希嵘在手機背面摩挲指尖,斟酌着篩選語言:“我不能知道嗎?”

81

本着多說多錯的原則,程希嵘放下魚餌,等夏懶懶自己上鈎。他沒再發信息過去,把話語權交給對方,看對方要說什麽。

等了很長時間,夏懶懶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他現在怎麽樣?”

挺好的……除了被自己占了房間,趕去打地鋪了。還有就是挺窮的,客廳連套沙發也不買,拿個折疊桌當餐桌。

至于身體上,并沒有發現他有什麽異狀,他看起來健康又強壯,熬個通宵也沒影響。夏懶懶的态度實在是有點奇怪,讓程希嵘跟着緊張起來,腦中過了很多種猜想。

夏懶懶能偷偷摸摸找到傅洲的住所,她對傅洲如今的生活一定是比較了解的。一個人的經濟狀況,以及他的身體素質,看上兩分鐘就能分辨出來。程希嵘不知道夏懶懶是第幾次去偷窺傅洲才被抓住,但是當時在雨中,能那麽迅猛敏捷地把人按到,怎麽看也不像是身體不好的樣子吧?

饒是程希嵘從來不八卦,此刻也被勾起了一點心頭癢,好奇傅洲的過去。

程希嵘還在琢磨該怎麽回複,浴室的門響了一聲,他順手把微博退了出來,順便關閉後臺應用。傅洲拿毛巾擦頭發,往客廳看了一眼:“你蹲在那邊等飯呢?不會自己去盛?”

程希嵘把手機放進兜裏:“我太累了,休息一會兒不行?”

傅洲不置可否,轉身進卧室了。程希嵘呼出一口氣,看了眼屏幕,有幾條微博私信推送。

夏懶懶追問了幾遍,沒等到回應,語氣頗有些氣急敗壞,威脅了兩句。都是沒有什麽實質性內容的話,程希嵘掃了一眼,沒看出來什麽有用的。

程希嵘突然覺得興致缺缺,沒那個勁頭了。其實這些事情,直接去問傅洲完全可以。他願意講,那自己就聽着,他的過往是好是壞,有過什麽經歷,都會很明朗。他不想提的話……旁敲側擊從別的地方引出來一點訊息,這也挺小人的。

關鍵是還不知道真假,也分不出來有多大的誤差。

程希嵘把微博切換成自己的小號,看了幾條,傅洲就出來了。

傅洲:“你還等着?”

程希嵘順勢問:“什麽飯?”

“早上的米粥,你沒吃,剩了一碗。”

提到早上的事情……程希嵘溜着眼珠子往他臉上瞅了一眼,臉上的於痕還能看得到,彰顯自己早上的暴行。程希嵘讪讪地瞥開目光,岔開話題問道:“你沒做飯?”

傅洲去廚房找挂面,悶聲道:“嗯,我也剛回來。”

“有工作?”

“拍片子。”

“拍什麽?說起來,我還真沒搞明白,你到底是有工作還是沒有?”

對話這才順暢起來,早上的尴尬被掩蓋住,斷層藏在瑣碎的柴米油鹽之下,參差不齊的斷裂處不那麽突兀。程希嵘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曾有過的心态,又努力把那種情緒給壓下去,讓它挂在支楞的斷崖上,然後一同被掩蓋。

傅洲又從冰箱裏找出來兩個雞蛋,削了個西紅柿,煮了一鍋面。他一邊忙活,随口應道:“偶爾有。”

做這一行的,沒有哪個崗位是可以像上班一樣按時打卡的。不光是演員,所有相關的衍生,沒有特別閑的時候,忙起來的時候有可能還不如演員的作息好。程希嵘拍戲,最多也就是堅持兩天一夜。而且到第二天中午之後,所有人都蔫蔫的,單純浪費膠卷而已。但據他所知,曾經有部電影趕後期,一幫人每天只睡兩個小時,持續了将近一個月。

按理說傅洲是導演專業,工作應該是一個持續連貫的過程。從前期籌備,到開拍都需要他來調控。後期的剪輯也要他負責,這是一個長線工作。沒見哪個導演像他這樣,消失兩天帶回來一部片子。出去溜達一天就是工作。

就算是他的第二職業,編劇,也沒有這麽個工作法。以至于程希嵘一直以為他是待業狀态,就等着什麽時候能投入資金,開始拍他自己的電影,那才算是真正有個事情可以做。

程希嵘對傅洲實在越來越好奇了。

“你出去拍什麽?”

傅洲看着抽油煙機沉默了一下,才數起來:“主要接攝影和後期。哪個劇組缺個幫手,也會去。”

哦,說白了,就是四處打零工……跟自己預想的其實差不遠。

程希嵘四仰八叉地坐着,沒個樣子:“這樣也好。導演本來就是個綜合的職業,這些積累算是有必要。”

說是算,是因為這些底層的基本積累,只能決定一個人能不能成為導演。至于要做一個好的導演,那真是骨子裏帶的,是很無可奈何的事情。

程希嵘突然坐起來,黏着小板凳往前湊了湊:“你都拍過什麽片子?讓我看看。”

傅洲把半支挂面丢進沸水中:“你看過。”

“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櫃子裏有幾張,你随手抽到過。”

程希嵘:“……”

這家夥居然就默不作聲,一點都沒表現出來!自己不問的話,他就永遠不提嗎?悶葫蘆也不是這麽個悶法吧!?

程希嵘:“我看過幾張?”

“兩張吧。一個人文旅游的合集,一個紀錄片。”

都是催眠好手。

“不是,你有沒有電影?商業或者文藝都行。”

傅洲沉默了很長時間,程希嵘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才出聲:“沒有。”

那就是有。沒有的話,還猶豫那麽長時間幹嘛?直接說實話不就可以了?他現在不承認,是因為拍得不好?還是有什麽糾紛,不能拿出來署名?

程希嵘想了幾種自己見過的情況,套到傅洲身上,感覺哪個都像,又都不太合适。

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程希嵘站起身,去廚房端自己的面。傅洲把早上的白粥熱出來,程希嵘不肯吃剩飯。傅洲做成大米布丁,威脅程希嵘第二天也不許吃。

隔夜的東西,程希嵘更不吃了,信誓旦旦地發誓,絕對不會吃他的布丁。

晚上睡覺的時候,程希嵘一個人霸占一張雙人床,居然還不習慣了。四周一片寂靜,少了一個呼吸聲,空落落的,讓人心寒。

82

程希嵘頂着黑眼圈爬起來,人有點恍惚。他一晚上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是做了很多的夢,什麽也沒記住。一睜開眼,只覺得累。他沒坐夠五秒鐘,又倒了下去,拿手機給傅洲發語音。

“幫我拿點水。”

聲音嘶啞,嗓子也有些痛。程希嵘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也摸不出熱還是冷。

傅洲推開卧室門,手裏端着杯子,嘴上沒客氣:“大爺?”

一見程希嵘還躺在床上,蜷成一團,傅洲又把剩下的話收了回去,往前疾走起來:“怎麽了?”

程希嵘眯着眼看他:“沒睡好。包裏的藥給我,我緩一下就好。”

“怎麽一個人還睡不好?又沒人吵你。”

傅洲悶起來會什麽都不說,連自己放了他的碟片都能憋下去,連眉梢都不帶變的。他偶爾會碎碎念,像個老太太附體。程希嵘摸不準他這個點,不知道這中間是怎麽轉換的。索性碎嘴子傅洲出現得太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程希嵘聽他要開始念叨了,閉上耳朵打算入定,不管他說什麽都不聽。結果他就是這一句,然後把藥取了過來,喂到程希嵘嘴裏。

這麽認真嚴肅,眉心微微蹙起,擠出一個擔憂的弧度。程希嵘的心咻地飄了一下,先想到頭天傍晚,他說自己不能睡客廳的樣子。

這人是耐心太好?還是骨子裏藏着一個聖父,要用光輝籠罩別人。他是對所有人都這麽體貼?關懷到了每一個細節之中,連吃藥這種事情,都能直接喂到嘴裏?

程希嵘用牙齒輕咬着那顆膠囊,居然想要吐出去。

既然要吐,剛剛為什麽要張嘴接下來?這不是矛盾的嗎?

傅洲沒察覺的大傻子似的,拉着他的上臂:“起來喝。躺着會嗆。”

說着,半拽半扶,把程希嵘弄了起來。程希嵘按着床,渾身乏得厲害,一點力氣都沒有。傅洲把水杯端過來,杯沿在他嘴唇上碰了碰:“把藥吞了。”

叼着一顆藥,還擔心唾液會把膠囊融掉,要保持微微張嘴的狀态。話說不出來,程希嵘看傅洲一眼,自覺加了最深沉的用意。

傅洲眉心皺得更深:“怎麽了?先吃藥。”

程希嵘:“……”

算了。跟大傻子計較什麽?保不準他就是愛伺候別人,骨子裏就是以此為樂的。自己不用糾結那麽多,也不要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要多心。千萬不要……動心。

程希嵘把藥吞了下去,刺激到胃,立刻反胃想吐。他壓着呼吸忍了一會兒,傅洲順勢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幫他順後背。程希嵘剛緩過來,傅洲又把水湊過來,要他再喝一口。

程希嵘說什麽也不肯了,耍賴式地滑了下去,抱着被子蜷起來。他還是想回憶昨晚的夢,想知道自己的大腦在無意識下,會做出什麽樣的活動。

想着這些缥缈無蹤的東西,程希嵘迷迷糊糊聽到傅洲在打電話。聽內容是打給蘇明林的,給他請一天假。程希嵘擺擺手,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不一定能看到,才低低地叫了一聲。

傅洲的電話講到一半,又折返回來,把程希嵘額頭上的冷汗抹掉:“怎麽?”

程希嵘想躲,沒來得及,皮膚已經貼到他的掌心之中。傅洲手掌上有一層厚厚的繭子,觸到皮膚上的時候有些硬,還帶着粗粝的摩擦。他的體溫倒是蠻高,甚至有些燙,讓人難耐。可能是從廚房出來,他的指縫夾着牛奶的香氣。

程希嵘:“……”

我剛剛想說什麽來着?

程希嵘腦子卡殼,嘴巴就沒動。傅洲跟電話裏的人重複了一遍,沒有商量,是直接通知蘇明林,程希嵘要休息一天。

然後程希嵘才想起來,他本來要說不用請假的。他對這具身體也算是了解了,出什麽狀況要怎麽應對,已經有了本能上的預測。他真得只是沒睡好,讓夢給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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