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冬日的清晨冷得刺骨,乍一推開屋門,似能凍掉人的耳朵。

院中彌漫着一層冷霧,薄紗一樣不清透,那株梨樹早已是光禿禿的,失了以往的生氣。

這麽早,秦淑慧還沒睡醒,昨晚上試穿了孟元元給她新做的衣裳,高興地在屋裏走了好幾圈兒。

孟元元走到屋外,選擇今日出去。

臨走前,她叮囑了竹丫幾句,好好照顧秦淑慧之類。而昨晚,她也和秦淑慧說過,自己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因為就在洛州府,估計着一日時間夠用。

府中仆人大都起得早,所以出府的那扇小門已經開啓。

孟元元穿着樸素的衣裳,無人在意,就這樣出了賀府。

很快,她沿着賀府牆外的窄巷,一路到了前街。

天陰的厲害,厚厚的雲層好像壓到了遠處的青塔頂上。

對于去一處地方,孟元元現在一點都不迷茫。從紅河縣到州府,她現在對打聽道兒,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以前不會注意的東西,現在經過時都會留心,腦中記下當做标記。

她要找的這人是父親的友人,常年跑海運的商人。

賀府在城北,她要去的地方在南城,需要乘船過江才行。算算若是順利,當天是能趕回來的。

不過年底天冷,乘坐渡船的人少,船家等客滿一直到半晌,這才慢吞吞一根杆将船推離了渡頭。

這樣,等孟元元到了南城,尋到要找的人家,已經過了晌午。

南城這邊比北城小了許多,原本洛州府只在江北,後來漕運發展迅猛,這南邊也陸續有了人。大都是靠着這條江吃飯的。

一條長巷內,孟元元叩響了大門的鐵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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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厚重的木門,她在想,是否這次能有父親的消息?

正想着,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男子露出半面身子,見着外面站的女子,先是一愣。

“孟家妹妹,你如何找來的?”郜英彥手一拉,将大門敞開,實在沒想到孟元元會到家裏。

孟元元彎腰作了一福,嘴角微微帶笑:“兄長,別來無恙?”

“都好,快進來。”郜英彥伸手作請。

大概是正在家裏幹活,那袍擺卷起來掖在腰間。似是覺得不好,臉上有些不自在,趕緊轉身整理衣裳,接着朝屋裏喊了聲。

郜家是處三進的院子,孟元元剛進外宅,就見着一中年男子從垂花門下走出來,正是她要找的郜居。

“阿伯。”她喚了聲,對人行禮。

“元元?”郜居同樣一臉吃驚,大步走過來,“你怎麽來洛州府了?我說奇怪沒在紅河縣找到你。”

聽這話,孟元元知道是郜居找過自己。郜居每年都會在冬月前歸家,停止海上的買賣,也是從父親失去消息的第二年起,她每到差不多時候,就會等在紅河縣的渡頭,問這位郜家伯父,是否有自己父親的消息。

郜居和孟父有很深的交情,海上還被孟父救過一命。是以,他每次回來,總會在紅河縣停一下,見見孟元元。

“屋裏說,”郜居嗓門子高,笑起來也洪亮,“來得正好,讓你伯母給你燒魚吃。”

進了前廳,孟元元被招呼着坐下。自從進門,就是這位阿伯一直說話,她只是笑着聽。

與賀家那樣冰冷的高門相比,郜家這樣的平常人家,讓她覺得舒服,不用去管那好些的規矩:“我來州府有幾日了,所以阿伯才沒在紅河縣找着我。”

孟元元不想過多去說秦家的亂子,免得郜家再幫她而摻和進來。

“哦,”郜居坐與主座,是知道點秦家的事,一個男長輩不好多說別的,只道,“也好,過來跟着自己的相公。”

郜英彥從外面進來,一會兒的功夫已經換上一件整齊的衣裳。他是跟着父親,同樣的海運讨生活,大概經常與人交際,性子很是爽朗。

後面跟着個婆子,給廳裏的三人一一上了茶水。

說了幾句近況,孟元元開了口:“阿伯,這趟出去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來郜家就是問這個,眼看外面更加陰沉,她還需要渡江趕回去。問出的時候,心裏仍是緊張,希望會有一點消息。

郜居端着茶盞,常年海風吹拂,臉色偏黝黑:“我這趟和大郎走的不遠,到了南洋的越裳、真臘。途中我也留意打聽過,可沒有孟兄的消息。”

雖然多年都是這樣的答案,可親耳聽到,心中還是感到失落。

“阿伯挂心了。”孟元元道聲謝。

眼前,郜居和郜英彥目光中皆有些擔憂,她回以一笑,心中感激。這對郜家父子,不禁讓她想起父親和大哥。

四年前,孟家父子乘船出海,再沒回來。有說是遇上風暴沉了海底,有說是遇到了海盜……總之,近一年沒有消息,都說死在了海上。母親體弱,一度病倒不起,孟家族裏的那些人開始盯上她家産業。

趁着母親病,她又年幼,打着孟家産業不能由女人掌握的由頭,三天兩頭的上門逼迫。後來,母親把她送回了紅河縣舅舅家,自己一人留在權州府孟家,與那一幫族人相鬥。

至于孟家後來發生了什麽,孟元元不知道,母親信中總會說一切都好。半年後母親來到紅河縣,已瘦得脫了形,熬着陪了她半年,便撒手而去。

母親臨走前,曾跟她說,父親會回來。

紛雜的過往如同屋外厚壓的雲層,密密匝匝透不上氣。

“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晚了沒有船。”收拾好情緒,孟元元站起來想要告辭。

“你一個人來的?”郜居放下茶盞,眼中一時有些複雜,“這連盞茶都沒喝完。”

這北城到南城要渡江,她相公沒陪着,竟連個下人也不給安排?還要自己去江邊等渡船。

郜英彥也站起來,客氣道:“孟家妹妹歇歇,在家裏用頓飯罷。”

孟元元的确大早上出來,一點兒東西沒吃,如今過了晌午,早就空了肚子,走起路來都發虛:“我還……”

“留誰用飯呢?”一個婦人走進內院,還未進廳門,就沖裏面說了聲,也就打散了孟元元要出口的推辭。

“瞧,你伯母回來了。”郜居笑着看去門處。

進來的正是郜夫人,一眼就看見站在廳裏的姑娘,眼睛一亮:“你誰家的女兒?”

眼裏看着,心裏同時盤算,這樣好看的姑娘,留着做兒媳不錯。誰知丈夫下一句話,就澆滅了她心中剛升起的小火苗。

郜居指着孟元元介紹:“孟兄弟的女兒元元,你不記得了?”

“哦,元元啊。”郜夫人趕緊上去,上下打量,嘴裏也不忘說着,“許多年沒見了,瞧瞧出落的花兒一樣。”

就這樣,孟元元沒有走成,硬被郜夫人留住用飯,還說自家女兒今兒回來,正好一大桌的熱鬧。

郜夫人性子直接,說話也帶着一股子辣勁兒。一邊拉着孟元元說話,一邊讓兒子去吩咐婆子燒菜做飯。

沒一會兒,郜家出嫁的女兒也來了,整個前廳一片說笑聲。商賈人家沒有士族那般的許多規矩,幾人圍坐飯桌前用飯,也是自在。

只是飯後,天下起了雪。

郜英彥出去打聽回來,說是江邊已經沒有渡船,下雪天船公早早回了家,過江的話,只能等明日。

孟元元一聽,心中着急,這是說今日回不去賀家了?

“那就住在家中一宿,明兒再回去。”郜夫人道,擡手指着西廂房,“元元,今晚與你瓶兒姐姐就睡那邊。”

孟元元為難,她是跟秦淑慧說好的,晚上一定會去。可這廂沒船,的确回不去。

郜英彥想了想:“我去別家問問,要是有去北城的,讓他幫忙給你捎個信兒去賀家。”

“對,”郜夫人點頭,覺得這樣很是穩妥,對孟元元道,“還好些話跟你說呢,在自己伯母家,你相公會明白的。”

一宿罷了,大不了明日大早快些回去。孟元元心中這樣想着。

況且,她還是想看一看郜居自己繪制航線圖。既然南洋這邊沒有父親消息,那是不是當年,他的船遠下了西洋,去到大食那邊?

夜裏,孟元元和郜瓶兒一起住西廂屋,在這之前,郜英彥回來說,找到人給賀家捎了信兒去。如此,她也安下心來。

熄了燈,兩個女子躺去床上。

郜瓶兒成婚五年,有了兩個孩子,性子偏向郜夫人,愛說話。睡不着,就與孟元元拉家常,拉着拉着,拉上了另些個讓人臉紅的房中話題,埋怨着自家男人那事兒上粗拉,不會疼人……

孟元元兩耳發熱,只聽不語,間或回應般的笑笑。

“你家相公有學識,肯定知趣兒疼人兒,不會如那些莽漢一般。”郜瓶兒笑着,往孟元元看了眼。

孟元元盯着帳頂。

賀勘嗎?要說學識的确是厲害的。至于房中那事兒,她也說不上什麽來,唯一記得最深的就是疼,有些遭不住。說起來,只在床榻中的時候,她和他才能靠近。

夜深,雪花飄飄揚揚,世界靜谧下來。

孟元元翻了個身子,眼睛在黑暗中睜着。

等這些都過去,她就回去權州。那兒是大渝最大的港口,可以打聽到更多海上的事情,而且她還有一件事要做,是母親臨終前告知的。

至于這一趟,也不是一無所獲。郜居說,年前會有一艘下西洋的船回來,屆時他會再去幫着打聽她父親的事。照這樣看下去,她還需在洛州等些天。

次日,雪停了。

寒風依舊厲害,吹着江面起伏着波浪。渡船在水上飄搖,時起時落,載着船上的幾人,往江北岸搖去。

與孟元元一起在船上的還有郜家姐弟。郜瓶兒是回夫家,手臂上挽着一個籃子,是郜夫人給她帶上的東西;郜英彥去城北是有事,年底了有很多地方要走動。

郜夫人給孟元元帶了個包袱,裏面裝的東西和郜瓶兒差不多,有些昨日做好的熏肉,也有些先前早就曬好的豆幹、花生之類,說是讓她帶回去當個零嘴兒。

風大,但是過江還算順利。

到了北岸,孟元元急着回賀家,正好郜英彥同路。天太冷,滴水成冰,他便雇了輛騾車。

終于,趕在晌午前,她回了賀家。

還是從她出來的那扇小門進去,可剛走進巷子,就見到竹丫等在小門下,一副焦急的樣子。

“竹丫。”孟元元喚了聲,腳下步伐不覺加快。

竹丫快步從小門下跑來,邊跑邊道:“元娘子不好了,慧姑娘出事了。”

孟元元腳步頓住,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兒:“淑慧?”

“你快回去看看罷。”竹丫停下來,聲音帶着哭腔。

孟元元現在也沒工夫問怎麽了,趕忙往小門跑了進去,一路沿着回了輕雲苑。

之前冷清的院子,如今忙碌了起來,婆子婢子,一個個的進出,端盆的,提水的……隐隐的,輕雲苑彌漫着一層低沉煩悶。

孟元元進了正房,正想去秦淑慧的卧房,恰逢一只手臂從內挑開珠簾,随即對上一雙疏冷的深眸。

她身形頓在那兒,眼看賀勘從裏面出來,臉色極不好看。

他看着她,薄薄的唇一動:“你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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