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秦尤還在說着什麽,嗡嗡的聲音往孟元元耳中鑽着,可她完全不想去聽。

面對上對面賀勘的眼神,輕輕開了口:“至少,這次你聽我說完,二郎。”

二郎,原是在秦家時她這樣叫他的。與他成為夫妻,她知道是一場荒唐,也知道他心中不滿意這樁婚事,單純是出于無奈。自然不會像旁人家中,女子稱呼丈夫為夫君、相公,于是,她便跟着秦家兩老那樣,需要說話時,叫他二郎。

座上,賀勘唇角微不可覺的輕抿,在女子的眼中看到懇切與希冀。她跟他說,這次讓她說完。

“你要說什麽?”他問,也算是對她的回應。

周遭一靜,只聽炭盆中的火炭噼啪響着,往外源源不斷散發着熱量。

“你一個女人有何資格說?進了秦家門,死也是秦家鬼!”秦尤自覺賀勘會站在自己這邊,話語中難免有一分嚣張,更有着堵人嘴的意思。

孟元元餘光瞅着四下,他們都在看着她,卻沒有一個人幫她說話。是,她沒有證據,是隔壁嬸子給她報的信兒,可她能不跑嗎?留在秦家等證據,那就是等死。

“你口口聲聲是來接人,為何出口的都是咒罵?”她聲音不輕不重,清澈中帶上愁緒,“你說沒有抵掉我,那家中田産那兒去了?秦家不算大富大貴,可也算殷實,祖上留下的田,難道不是你偷着賣掉?”

秦尤瞪大眼睛,難掩惱怒:“胡說,我沒賣!”

“你有,”孟元元篤定看他,“先是八月,賣掉北河的三畝水田,九月,林山下又是兩畝旱田,公公的林子,還有二郎當初留下的那些田産,你現在能拿出一點兒嗎?”

此話一出,藍夫人往賀勘面上看了眼。孟元元剛才的話後半段是真的,當初從秦家認回這個大公子,的确是給了秦家不少田産。

一來,算是報答這幾年對賀勘的養育恩;二來,給的那份田産相當厚重,其實也算是一個了清,想和秦家徹底割開。

賀勘面色不變,可眼神終究冷沉下去,手握着椅扶手不由發緊。

“胡說,”秦尤抑制住想沖上去掐人的沖動,額上青筋暴起,看去賀勘,“二郎莫要信她,這女子什麽德行你最清楚。想當初,她用的什麽手段賴上你,紅河縣誰不知道?她如今就是嫌棄家裏日子苦,肖想着來賀家做少夫人……”

他還想說什麽,在碰上賀勘目光時,瞬間退卻了下來。他是蠻橫,可對賀勘也是本能的生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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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勘耳中嗡嗡作響,不願提及的往事,就這麽毫無防備的被秦尤揭開。似乎就發生在昨日,又好像過去了許久。

去年乍暖還寒的春日,楊柳輕柔。他去書鋪買紙墨,鋪子裏的夥計不在,換做一個妙齡姑娘。她愛笑,臉頰上兩顆軟軟的酒窩,看着讓人心生安靜。

外面飄了雨,她借給他一把傘,不至于淋濕書本。他說明日來還傘,微笑還禮道謝。

次日相同時候,他去到書鋪,鋪門關着。他要離開時,聽見裏面輕微動靜,便推門進去,确定裏面隔間中有人。

鬼使神差,他竟走了進去,當時看到的,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光滑的手臂拉扯上他……

“就這些?”他輕吸了口氣,将腦中那些混亂揮散,重新看去孟元元。

孟元元明白,這是賀勘在問她要證據,單單嘴裏的幾句話終究不會讓人信服,他向來是這樣的。再說,秦家對賀勘有恩,就算是秦尤的不是,賀勘是否會真的追究?秦家只剩下這一個不争氣的兒子,看着死去雙老的份兒上,怕也不會對人怎麽樣罷?

就在他聽完她的話,不去問秦尤,而繼續問她,已是明擺着的事了。他,不會信她罷。

見她沉默,衆人便知是拿不出證據,哪怕是像秦尤手中的一張薄紙。但是更奇怪的是,她如此安靜,沒有向賀勘求助,動以夫妻情。

秦尤胸脯一擡,強撐起幾分底氣:“大公子事忙,這婦人我這就帶走,會交給秦家長輩處置。”

在場之人無有開口的,木雕像一樣。融氏嘴角浮出譏诮,原不用她動手做什麽,孟氏女就這麽被打發了。

藍夫人亦是無動于衷,大宅裏的事兒她見的多了,總歸都是看中自己利益。夫妻情又如何?賀勘是賀家幾個老頭子看重的人選,以後那是要重振洛州賀家門楣的,這鄉下女子,正也趁這個機會打發掉。

見無人說話,秦尤大步過去,就想抓上孟元元。

“公子,”孟元元一個側身躲過,直直看去賀勘,“你既不是秦胥,我亦不是秦家婦。”

女子清靈的眼睛瞪大,眼眶微紅,染上幾分氣恨,甚至失望。

“還想抵賴,訂婚書上寫的不清楚?”秦尤将紙往前一甩,紙張飄飄悠悠落地。

孟元元被人狠狠抓上手臂,帶着就往外拖,沒人阻攔。她拍打着,可是那點兒力氣根本不頂用,眼看就被拉出了門去。

暗色的地磚上,隐約可見上面字跡,婚期,夫妻雙方的生辰八字,定禮幾何,鮮紅的手指印子……

賀勘低頭,薄紙落在腳邊,便是當初他與孟元元的那紙婚書。記得是秦母收起的,仔細壓在箱底,如今這樣暴露出來,皺皺巴巴。

“住手!”

一道聲音響起,所有人看去賀勘。只見他彎下腰,自地上撿起那紙婚書。

秦尤才到門邊,只能停下回頭,眼中很是不耐煩。

“淑慧呢?”賀勘視線從婚書移到秦尤身上,定在他抓孟元元小臂的手上。她人生得纖瘦,筋骨柔軟,小臂被那樣抓着,似乎随時就折斷一般。

他緩緩從座上起來,慢條斯理的折起婚書塞進袖中:“大哥不把淑慧一起帶上嗎?”

“淑慧,我我,”秦尤舌頭打起磕巴,“我這不怕孟氏又跑了嗎?你知道她生性有多狡詐。”

賀勘踱步上前,依舊盯着秦尤的手,眉間一皺:“孟氏,難道不是該我來處置?”

“你?”秦尤不可置信,瞪大雙目,“這女人害你不淺,你如今身份高貴,還留着她做什麽?”

雖然他常年混跡在外,不太回秦家,可是也看得出,賀勘從來沒将孟元元放心上,不然也不會不管不問,将人丢在紅河縣。他這樣做,明明也是替賀勘處理掉這個麻煩。

趁着秦尤愣神功夫,孟元元拼了力掙脫,更是将人用力推開。只是自己的身形沒穩住,踉跄的往後摔去。

一只手臂伸出将她扶住,她擡頭看見男人柔和的下颌線,是賀勘。

他沒說什麽,手裏加了力,托着她的手臂扶穩。

這邊,秦尤一個不慎,腦袋撞在門框上,一時間眼冒金星,腦袋嗡嗡作響:“你敢動手!”

待看到過來的賀勘,剩下的咒罵只能別回肚子裏,擡手煩躁的揉揉亂發。

“你,是否真将家中田産賣了?”賀勘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語調微涼。

秦尤垂下眼嘟哝:“你信孟氏的鬼話,都不信我?”

“不是什麽事都能瞞得住,”賀勘了解秦尤的德性,卻不敢信他真能把秦家祖傳田産賣掉,“去紅河縣一問便知。”

聞言,秦尤心中發虛,然而仍是死鴨子嘴硬:“二郎,我好歹是你大哥,爹娘泉下有知,你就這樣懷疑我?”

他這人最是擅長捅人軟肋,如今也捏着秦家的那份恩情,來對賀勘。

果然,賀勘眉頭更深,垂眸往秦尤右腿上看了眼:“你的腿怎麽傷的?”

方才他就見着秦尤右腿不算靈活,所以抓着孟元元的時候,有些吃力。

秦尤下意識摸上自己的腿,自以為掩飾的很好,卻沒想還是被賀勘看出,便道:“不小心摔的。”

兩人在說什麽,旁人不得而知。

孟元元此刻渾身抖着,嘴中貝齒咬上腮肉,強着讓自己鎮定下來,眼睛一直盯着半開的門。

她不是在想如何跑出去,而是在等。

終于,猶有殘雪的道兒上,适才負責搬酒的管事快步而來,面上幾分焦急。

“夫人,大公子。”管事進了門來,先是對着屋中主子行禮。

藍夫人早已坐得不耐煩,花廳中一衆女賓還等着她去招呼,見到管事進來,不由數落一聲:“着急忙慌的,又怎麽了?”

管事擡頭看藍夫人,又看一旁的賀勘,開口道:“适才在後巷,小的帶人逮到兩個不軌之人,如今就押在外面。”

“什麽不軌之人?”藍夫人手中茶盞往幾上一擱,嗒的一聲響,“今兒這是怎麽了?”

管事忙道:“适才元娘子打破酒壇後,跑到小的身旁說,後門外巷子裏有賊匪。我想着今天這樣的大日子,千萬不能出岔子,就帶人去看看,還真抓到兩個正要翻牆進來的。”

又是一瞬靜寂,衆人面色各異。

孟元元卻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是她告訴管事,料定管事碎了酒壇失責,想從別處找功勞填補過失,所以一定會去後門外巷子。她猜,秦尤這人萬不得已不會跑來賀家抓她,定是被債主所逼,才硬着頭皮前來。

他想将她拖出後門,那麽後門定然有人接應。

眼下看來,她對了。剩下的,她只需看着就好,所有事情會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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