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日中最明亮的時候,光線從窗紙透進來,映着窗邊的兩道身形,在地上投下影子。

孟元元手指下意識蜷了下,一時未反應上來賀勘要做什麽。就見他細長的手指撩開她的袖口,随即眉間皺了下。

她的手很涼,有一種冰晶一樣的清透感,又很軟,一用力會捏碎般。白皙的小臂上,此時顯出一圈淺紅色的攥痕,已經開始發腫,是方才秦尤狠力拉拽而留下的。

白玉一樣的小臂,那痕跡着實有些觸目驚心,這還是傷痕未全部表出來。

“很疼?”賀勘問,腰身彎了幾分,更看清那處傷痕。

兩人極少離這樣近,他低下的額頭幾乎要碰觸上她的,淺淡的光線将兩人線條柔和的萦繞。

“嗯?”孟元元仰臉,對上那雙總是清淡的雙眸。

下一瞬,他的手指在她手臂上點了下。感受到那一點碰觸,她身子一僵,随即将自己的手臂往後抽離。

“嘶。”手臂扯得發疼,孟元元忍不住吸了一氣。

手腕還握在賀勘手中,他眼皮輕掀,瞅去她的臉上,後面輕輕松了手。定然是很疼的罷,女兒家的筋骨總是嬌弱。

他手裏攸地一空,手臂還托在原處,本還想出口的話就這麽咽了回去。不知為何,就剛才她的舉動,竟讓他感覺到一絲排斥。

“塗些藥罷。”他松開另只手,掌心裏躺着一個白色的小瓷瓶。

孟元元往後退了步,淺淺道聲:“謝公子。”

她的手指伸過去,輕巧的從他掌心捏走了藥瓶。适才慌亂中不覺,如今着手臂的确是火辣辣的疼,秦尤對她可真是下了狠手。

又是一陣沉默。

賀勘輕咳了聲,開口:“這件事,我會讓人處理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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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他先前也說過,只是沒放心上,後來事情多也就忘了。如今看來是他錯了,這秦尤還不知将秦家的那點基業糟蹋剩下多少?那可是秦父一輩子的打拼。

他該信她的。

聞言,孟元元只淡淡嗯了聲。秦家的事,她不會去管,她只是按照秦母的囑托,照顧好秦淑慧。

“那張婚書?”她開口,聲音中難掩的輕顫。

賀勘習慣的後背手,試到了袖中的那紙婚書。想起前日,她與他說的放妻書。

當時他覺得她是胡鬧,如今看來她只是想自救,認為脫離秦家,秦尤就無權将她抵掉。她之所以這樣做,有害怕的原因,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她心中也認為,他不會認她罷。

“過幾日罷。”他道。

孟元元有些摸不清他這話的意思,現在也不好過多追問。心中生出疲憊,想着快些離開。

現在的她,不管是心力還是體力都有些撐不住,很是需要平複一下。

“這樣的話,公子忙罷。”孟元元對人颔首,算是藥瓶的感謝。

賀勘看她,唇角抿成直線:“我送你回去。”

“我想坐一會兒。”孟元元輕搖頭,算是委婉拒絕。

“那,”賀勘話音一頓,“我晚些時候去找你。”

心中輕嘆一聲,他轉身離開了暖閣。

推門時,他不禁回了下頭,看見那片柔弱的身影似乎晃了晃,要倒下一般,再定睛一看,又好像沒有。

剩下孟元元自己一人,她疲累的坐去凳子上,沒有人在,她也就不去強撐着早就無力的雙腿。她的心裏,遠不比面上那樣平靜。

于賀家這樣的門第,自然不會明白她剛才的抗争,贏了就是生路,輸了就是無盡的黑暗。

她想拔開藥瓶的塞子,可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成功,還差點從手裏滑落。

咕嚕嚕,藥瓶還是滾到了桌幾的另一頭。孟元元喘着氣,努力平複着自己。

至少,她現在擺脫秦尤了。以後慢慢走,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孟元元回輕雲苑,是賀勘安排的婆子送回去的。一路上的平靜,方才的鬧劇絲毫沒有破壞大宅的熱鬧,鑼鼓依然。

輕雲苑,秦淑慧已經等在院中,從藍夫人口中得知,她哪裏還顧得上用膳?慌忙跑了回來。

“大哥他怎能這樣?”秦淑慧哭着抹眼淚兒,抽抽搭搭,“都把地賣了,還要賣人。”

逃出來的時候,心裏不願相信,如今親耳證實,那種難過無以言表。

孟元元如今情緒稍穩,坐在自己床邊,手裏攥着藥瓶:“別哭了,說說宴席上有什麽趣事兒?”

秦淑慧搖搖頭,坐在孟元元身邊:“我都不認識,也沒人和我說話。嫂嫂,我幫你上藥罷。”

小姑娘打開瓶塞,往自己掌心倒了幾滴藥油,然後對着手搓着。

孟元元撸起袖子,露出已經腫起的手臂。秦淑慧兩只手落上去,幫着輕柔慢捏,時不時問上一句疼不疼?

“虧得有二哥在。”

要說今日治了秦尤,最後的确是賀勘出手。孟元元沒想到他會直接不管秦尤,任由那要債的把人帶走。他那句話,她也還記得。

他說,就算處置她,也是他這個丈夫來。

大概也是這句話,徹底讓追債的放棄了她。

秦淑慧手裏力氣放松,偷偷拿眼看孟元元:“嫂嫂,大哥會不會被那些人打?”

“不知道。他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來收場。”孟元元道。

大概這就是親兄妹,不管哥哥如此作惡,妹妹心中總殘存着一點兒希冀。這讓她也想起自己的哥哥,對她是真的好,可惜同父親一起出海航運,再沒回來。

說起秦尤,孟元元覺得他遲早也會對秦淑慧下狠手的。一個連祖宗基業都毀掉的人,還能指望什麽?

秦淑慧低着頭,一直轉着手裏的小藥瓶,也沒再問。

白日的這樁鬧劇在藍夫人手裏被壓下,讓知道此事的人都閉緊嘴巴,尤其是融氏,被罰去跪祠堂反省。是以,府中還是熱熱鬧鬧的給老太爺過壽,那處戲臺子更是一直唱到晚上。

外頭的熱鬧與孟元元無關,她站在檐下。右臂現在反上疼來,不太敢動。

這時,垂花門下跑進來一個人影,步伐輕快利索。

“少夫人。”興安才跑到院中,就沖着站在檐下的女子喊了聲。

孟元元趕緊往四下一看,察覺沒有人在,才往前輕邁兩步,小聲提醒:“又忘了?莫要這樣叫我。”

興安抓抓腦袋,笑道:“公子今日不是都認您了嗎?為何叫不得?”

他可是站在賀勘身後聽得清楚,說了丈夫妻子之類,那不就是承認?

“好了,照我說的做就好,”孟元元笑,話回正題,“去茶樓見到阿伯了,他是不是等在那兒?”

“是一直等在那兒。”興安點頭,從身上掏出一四方紙來,“一再問我你有沒有事,還說要過來看你。”

“他來了?”孟元元心口一提,自己這樣子,讓郜居看見了可不要擔心?

興安擺手:“沒有,我說府中老太爺過壽,郜阿伯也就明白了意思。後面問店家借了紙筆,給夫人你寫了封信。”

孟元元伸手接過疊的方正的紙片,隐隐透着些墨跡出來:“讓他久等了,他有跟你說什麽嗎?”

興安回想了下,道:“他說古先生有事回了鄉下,大概年底才能回來。”

古先生,大概就是郜居所說的那位下過西洋的先生。沒想到今日這場亂子,竟也這樣和人錯過。

“屋裏有茶,進去暖暖。”孟元元将信紙往袖中一塞,擡手指指屋中。

興安本來跑了一路,是有些冷,聽了關心的話心中一暖,尤其看見正屋桌上真的擺着茶壺,便知不是随意的客套話。也就想起在紅河縣的時候,孟元元對他很好。

“這是我應該做的。”他道,“當初夫人幫我,我都還一直記得。”

那件事誰也不知道,他家的小弟在一家店裏做學徒,結果犯糊塗偷了東家東西,被人當場抓住,不但被打了一頓,還要求賠償弄壞的東西。興安賠不起,更是不敢告訴賀勘,怕賀勘厭惡偷盜行徑,連着将他也趕走,那次是孟元元伸手幫了他。

弟弟領回了家,他也還繼續跟着賀勘。這份情他一直記着,所以許多人說孟元元如何如何,他是不信的。

經他一提,孟元元才想起這件事。有時候舉手的一件小事兒,卻讓人惦記這樣久。

“對了,少夫人托我送的東西,我也給了那位阿伯,讓我回來跟你道謝。”興安道。

孟元元點頭,想起白日之事,便問:“秦家那邊呢?公子想怎麽處置?”

今日看着,賀勘是不想再理會秦尤。可是後面呢?

“公子已經派了人回紅河縣,後面再沒說什麽。”興安如實回了聲,“你知道的,公子做什麽事向來不願說出來。”

這一點,孟元元完全贊同。雖然只與賀勘夫妻兩個月,但是觀其性情,的确如興安所言。

興安還要回賀勘那邊,話了幾句就離開了輕雲苑。

博文堂。

賀家老太爺端坐太師椅上,大概是燈光暗,讓他看上去臉色發沉,并沒有過壽的喜氣。歲月在他臉上刻下深刻的痕跡,同樣渾濁了一雙眼,淤泥般晦暗。

他蒼老的手往椅扶手上一搭,看去正中站立的賀勘:“我以為你和秦家早就斷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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