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賀府的博文堂,是老太爺賀泰和的居所。平常無他召喚,旁人不能擅自進去。
如今夜深,壽宴賓客早已散去,賀泰和獨留下賀勘在正堂。
賀勘往太師椅看去,自己的那個祖父此時正閉目養神,倚在靠背上,好像在等他的回答。
“白日的事,我已經讓人去紅河縣處理。”他回道,聲音在碩大的堂內響起,“原不是什麽大事兒。”
賀泰和嗯了聲,下颌上一把花白胡子:“你流落在外幾年,秦家是有養育恩。可當初留下的田産,也足夠還清,何故還來糾纏?”
大概是飲了些酒,人的話語聽不出喜怒。
“養父母過世,元娘與小妹無所依靠,才前來投奔。”賀勘道聲,眉宇間起了一層陰影,“他們養我幾年,未求過回報,如今換我養着她們,亦是一樣。”
賀泰和驀的睜眼,盯着堂中的青年:“你在埋怨,不滿賀家讓你在外流落?”
“并未,”賀勘淡淡回道,面上更是清淡無波,“只是說這人情道理,既無錯處,緣何丢棄她們?”
“哼,”賀泰和冷哼一聲,身子重新靠回椅背,“說得也對,那麽多雙眼看着,總不能讓人戳着罵忘恩負義。”
堂中一靜,賀勘站在原處,腰肩筆直如松,端的是一副矜貴姿态,芝蘭玉樹。
賀泰和上下瞧着,眼神雖冷,卻也多少滿意。賀家日趨衰敗,他手上經營一輩子,只能堪堪維持,眼看自己幾個兒子全是平庸的貨,寄希望于孫兒一輩,結果更是失望,一個個的只知道糟蹋那點兒祖業,毫無上進可言。
也不知是哪日,他想起了還有個流落在外的長孫。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傳了信兒回來,說是人争氣的很,小小年紀中了秀才,當地出了名的才子郎君。
後來,便是将人認了回來。果然,這個長孫了得,才學見識沒得說,放眼整個族裏都找不出第二個。剩下的只是時日,必定有一番大成就,屆時賀家可重振。
可也有賀泰和擔憂的,他總覺得賀勘日後會難以掌控。也才及冠,就讓人難以猜透心思。
“咳,說回正事,”賀泰和撈起茶盞,叩開茶蓋,“此番,你賀滁大伯上任權州市舶司,後面會留在權州。他很欣賞你,時常誇獎。我記得,你外祖當年也曾任職市舶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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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微的瓷器磕碰聲,在安靜的室內那般明顯。
“是,五品市舶使,掌管海上進出貿易所有事務。”良久,賀勘回了句,目光也在這時沉了沉。
賀泰和颔首,手裏茶蓋一下下的刮着茶沫:“官品看似小,實則很是重要,可惜了一家人……”
市舶司,掌控海上貿易,完完全全的肥差,大渝朝一多半的稅銀,就出在那兒。剩下的話沒再說,賀泰和往口裏送了茶水。
“過去很久了。”賀勘不甚在意的道了聲。
“也是,”賀泰和瞅了一眼,放下茶盞,“後日賀滁出發,你便跟着去送他一程,來年上京春闱,也要和京城本家交道。”
賀勘颔首:“記下了。”
賀泰和雙手摁着椅扶手,撐着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兩步:“還有件事,秦家過來的人留在輕雲苑就好,你也算盡自己的情分了。”
話不多說,點到即止。
賀勘雙手垂在腰側,手指微微一動。
見他不語,賀泰和幹脆明道:“你又怎麽想?”
“眼下,”賀勘開口,話語中沒有多少起伏,“我只想準備春闱。”
不答應亦不反對,簡單說出自己現在的打算。
聞言,賀泰和滿意颔首:“你這樣想是對的,過了春闱這一關,要什麽沒有?果然,你眼裏看的比那幾個不争氣的都長遠,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就行。”
他拍拍賀勘的肩頭,像是一種鼓勵。想到家裏那些個整日惦記眼前小利的,面前的長孫無情無欲的,更适合栽培。
往遠了看,說不定有一日,會趕上京城本家也說不定。
從博文堂出來,天已經很晚。
蹲在牆下等候的興安跑出來,提着燈籠在前面照路。
“公子是回儲安院,還是去書房?”他擡頭看着主子,等待吩咐。
賀勘看着前路,心裏還在想着适才與賀泰和的對話。雖是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顯。
“書房。”他薄唇微動,輕輕吐出兩個字,“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興安調轉腳步,走上去書房的路:“天擦黑就回來了,去的時候,那位阿伯果然還在等夫人。”
“阿伯?”賀勘腳步一慢,不是見她的兄長?
“對,”興安挑着燈杆,點下頭,“是住在城南的郜家,同少夫人的父親交情不淺,這些年一直聯系着。”
賀勘眉間一松,下颌微揚:“把事情辦好了就行。”
“公子放心,辦成了。”興安笑笑,擠的眯了雙眼,“那位阿伯很是惦記夫人,說上回下雪,江上沒有渡船,她留在南城沒辦法回來。後來找人捎信兒,也不知咱這邊收沒收到……”
邊上的小厮叽哩哇啦的說着,賀勘這廂也明白了,秦淑慧吃壞肚子那日,孟元元的确回不來。
記得,那日她似乎是生氣了罷?到底是他不問清緣由。
。
輕雲苑。
從東間出來,孟元元回到自己居住的西間。桌上點了盞油燈,她在桌邊坐下,打開了郜居送來的信紙。
信上幾行字,說了古先生大概的歸期,然後就是四年前她父親在南洋,曾經和古先生碰到過。看到這兒,她猛的一怔,這麽些年,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父親的信息。
她盯着信上的那處陌生地名,久久。直到眼睛發酸,才擡手揉了揉,繼續往下看。
郜居說,航海的一些事務,其實官家那邊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出海的商船回來,會将重要之事彙報給市舶司。
再後面的就是些叮囑的話,讓她有什麽事兒千萬告訴他,大不了就去郜家住着。
孟元元輕嘆一聲,随後将信紙往桌上一擱。年底古先生回來,那她這段時日還需等着。
然後心中又生出了一個念頭,市舶司。既然這處衙門掌管海上事務,是不是真能找到些關于父親的事?還有那位即将上任的市舶使,如今不就在賀家嗎?
孟元元想到了賀勘。可轉念一想又行不通,他連一張海圖都不給她看,還會說別的嗎?
想了想,還是決定去一趟郜家看看,問問具體也好。
給手臂塗了藥,孟元元去了床上躺下。臉剛沾上枕頭面兒,就聽見外頭院中有了動靜,是賀勘來了。
已經脫了衣裳,她不打算再折騰着起來,索性拉了被子蓋上。耳邊倒還是能聽見外面的聲響,知道賀勘進屋來,似乎站在了她的房門外。
的确,賀勘站在西間房門外,窗紙上映出的是一團黑暗,裏頭無有一絲動靜。他忙完了書房的事情,想要過來看一看她,沒想人這樣早就睡下了。
腳步躊躇在原地,自己妻子的房,他卻進不得。
“嫂嫂睡了,二哥回去罷。”秦淑慧道了聲。
翌日,還是個晴天。
因為兩個院子離得近,河東路隆德府趙家的姑娘邀了秦淑慧過去說話。這是秦淑慧第一次在賀家結交人,收拾一番,就帶着竹丫去了那邊。
孟元元在房中給手臂上藥,經過了一宿,小臂終是消了些腫,只是筋骨仍然疼着。
臨近晌午的時候,秦淑慧從外面回來。一進屋就氣呼呼的跑進了西間,随後站在門邊也不說話。
孟元元自然看出小姑娘臉上的不高興,不禁覺得有趣:“怎麽,誰惹到你了?”
她知道來賀家後,秦淑慧一直都很小心,因為算是寄住,心中是有顧忌的。如今,人的生氣還真是明顯。
“嫂嫂,你覺得這塊布料怎麽樣?”秦淑慧不回答,卻是把抱在腰間的一塊布送過來。
孟元元看了眼,是塊石青色的緞子,光線下,清晰的顯出上頭繡着的竹葉紋路。這樣的色調和花樣,是做男袍的料子。
“你要做什麽?”她問,邊把袖子放下來,遮住了紅腫的小臂,“是不是……”
“是賀家的小公子,賀禦,他适才也在趙家姑娘那裏玩兒。”秦淑慧鼓着腮幫子,沒等孟元元說完便道,“他說的話讓我生氣。”
孟元元把人拉到床邊坐下,側着臉問:“你當聽不見不就成了?”
“不能,”秦淑慧皺巴着臉蛋兒,小聲嘟哝,“他說二哥會娶別人。”
屋中一靜,彌漫着淡淡的藥香,隐約有些栀子花的味道。
秦淑慧看着孟元元,把布料往她身上一送:“你給二哥做件衣裳罷,也去看看他啊。我現在身子好了,不用你照顧,你去二哥那邊嘛。”
小姑娘的心思簡單明了,是想着撮合二人。
孟元元不禁抿唇一笑,将那布料往身旁一放。衣裳是不會做的,賀勘現在不缺她這點兒針線;至于去他那邊,更不可能,以什麽身份去?不過他會娶別人,這個應當會罷。
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相敬如賓,倒不至于和她這般相對無言。
好容易安撫了秦淑慧,孟元元把那布料放去了床尾。
晚上,去找趙姑娘玩兒的秦淑慧還未回來。
孟元元等的心焦,幹脆提着一盞燈籠,站在往輕雲苑來的那處假山旁的三叉口,不時往張望兩眼。
突然,只聽嗖的一聲,接着就試到手中燈杆震動了下,紙燈籠跌落地上,瞬間燒成了灰燼。
一切都在眨眼間,孟元元低頭看去,裙邊的地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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