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馬車走?出南城, 徑直到了渡頭。大船停靠在那兒,船身挂滿了照亮的燈籠。
賀勘上了船,腳下踩上甲板的時候, 還是那些一?路相?随的夥計與船工,正熱鬧的商議回到北岸, 聚在一?起喝酒。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些許冷寂,是因為現在身邊沒?有她了麽?
“公子,”興安見賀勘回來, 快步跑過來,“時候不早了, 你快些回去罷。”
賀勘臉上沒?有表情?,踏步進了船艙:“有什?麽事?嗎?”
“老爺今日白天回府了。”興安小心看着賀勘的臉色, 又道, “大概會知道你在南城這邊。”
一?回洛州, 并不是趕着回家,而?是留在南城,府裏的長輩肯定會心生?不滿,認為欠缺規矩, 目無尊長,這是一?定的。
“嗯。”賀勘淡淡應了聲, 過道上走?了幾步, 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興安後腳跟着進去, 幫着接下賀勘脫掉的鬥篷:“公子你今日剛下船去賀家,諸先生?就?動身回了北城。我瞧着, 他定然是去了老太爺那兒。”
這些在賀勘的意料之中,是以并不在意。諸先生?即使跟賀泰和說了什?麽, 也改變不了人一?路上的一?事?無成。
黑暗的江面上,大船從南安出發,沒?用?多少時候就?靠上了北岸。
賀家寬大的馬車早已停在那兒等候,車前挂的兩盞燈,被江風吹得輕晃。
興安先一?步下船,給賀勘打着燈籠照路。
“咦,這麽晚還有船回來?”興安疑惑一?聲。
聞言,賀勘往江面上看了眼,見着一?艘大船飄搖而?來,看樣子也是想要往北岸上靠。
“是祁小侯爺。”他收回視線。
與他回來的時候正好隔了半日多,所?以祁肇并沒?有抓到惜玉。那女子現在應該已身在權州,亦或離開?大渝去了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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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船上的東西卸下來,賀勘已經坐上馬車,門簾放下,自身上摸出一?張紙,展開?來看。
紙有些舊,上頭是他憑着對那副火珊瑚圖的記憶,自己畫出來的。年歲久了,他甚至不敢肯定這草圖,和原本的畫是否相?像。
而?原畫,當年是先一?步送進了京城,如今如果還存在的話?,應當在皇宮中。
馬車緩緩啓動,車輪轉着,碾壓着冰冷的地面。
才走?出一?段的距離,馬車突然停住,賀勘手一?收,那張草圖捏進掌心。
随之,一?道聲音穿進車廂:“賀兄,可否同車?”
是寧周侯府的小侯爺,祁肇。
不等賀勘回應,面前的車簾已是被人掀開?,一?名高瘦的男子彎腰進入車內。
“祁小侯爺。”賀勘面上不變,客氣作禮,指着車中軟座,“請坐。”
祁肇往正中坐着的賀勘看了眼,随後落在一?側:“打攪賀兄了。”
“客氣。”賀勘嘴邊微微一?勾,別的并不多問,無非就?是把人送回去,多走?些路罷了。
馬車繼續前行?,車廂內的兩個男子幾乎沒?怎麽說話?。
眼看已經進入主街,離着祁肇姑丈家府邸越來越近,一?直端坐的小侯爺終于擡了擡眸。
“她是算準時候跑的,”祁肇唇角勾出冷笑,一?雙桃花眼着實陰沉,“知道我這些時日必須回京,沒?有功夫留下來抓她。瞧,我以為她的傲骨早就?被拆沒?了。”
他兀自說着,落在膝上的手攥緊。
賀勘不語,但是時至今日仍記得祁肇當初嚣張的話?語,說只?要把人鎖住了,就?跑不掉。
可真實的是,應當沒?有人願意被那樣鎖住。
“賀兄是否知道她在哪兒?”祁肇問,聲音中染着不易察覺的祈求。
“不知。”賀勘簡單回了兩個字。
“好。”祁肇笑了聲,沒?有再問。
接着,他迅速起身,一?把撩開?馬車門簾,就?這樣直接跳了下去。
外頭的車夫吓得趕緊勒馬停車,并看見那位貴公子摔落地上,滾了好幾滾,然後很快爬起,走?向一?旁的黑暗中。
“公子,這……”車夫不知如何是好,回頭想請教賀勘。
賀勘眸色清淡,道了聲:“回府罷。”
他自來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再說那寧周侯府也不是什?麽良善人家,何必沾惹。
等回去賀府的時候,已經是亥時。
博文堂那邊,賀泰和說是已經睡下,賀勘便去了朝裕院。
正屋中,藍夫人還在撐着眼皮等這位賀家長子,一?旁還陪着賀禦。
“老爺出了府,有公事?要辦。”藍夫人道了聲,手搭在小幾上,瞅了眼坐與邊上木椅上的賀勘,“一?路回來可還順遂?”
她不好問旁的,只?撿些家常來問。
“還好。”賀勘颔首。
藍夫人一?笑,又往自己兒子看了眼:“瞧,還讓你大哥惦記着,給你帶回這麽些有趣的玩意兒。”
賀禦站在藍夫人身後,手裏玩着一?把魯班鎖,不亦樂乎,聞言便道謝:“謝謝大哥,”
“是元娘給禦哥兒帶回來的。”賀勘道。
藍夫人一?愣,随即斂去眼中微詫:“孟娘子怎的沒?一?起回家來?”
“是嫂嫂,她在哪兒?”賀禦來了精神,已經好多日沒?見孟元元,有些想吃她做的甜粥。
見狀,銀嬷嬷上前來,扶上賀禦的肩膀:“小公子,拿去房裏擺罷,夫人和大公子有話?要說。”
賀禦似懂非懂,但也聽話?,抱着魯班鎖遂離開?了正屋。
屋裏只?剩兩人,藍夫人往賀勘看了眼:“大公子有事?要說?”
畢竟在後宅浸淫多年,有些事?情?她是能發覺的。就?像當初去紅河縣,賀勘說要帶上孟元元,她就?隐約覺察出什?麽。
“是,”賀勘也不否認,直接開?口,“夫人知道,元娘是我結發妻子,這一?年多她留在紅河縣秦家,替我給秦家二老盡孝。”
“的确,她是辛苦的。”藍夫人颔首,等着人下面的話?。
賀勘身形端正,一?派矜貴氣質:“所?以,我覺得是時候讓她進到家裏。”
藍夫人的手落回腰前,笑着問:“不知,大公子想如何安排她?”
“妻,自然為我正室,”賀勘一?字一?句,說出自己的打算,“她的名字該入族譜,年前便想辦妥,接她回來,入住儲安院。”
話?音落,屋中一?靜。
藍夫人手裏摸着腕子上的玉镯,随後笑笑:“本來這些都是應該的,可是我這兒是做不了主的。倒是事?情?若能定下來,我會幫着操持。”
她可以打理後宅的雜亂事?兒,可是讓一?女子入族譜,成為家中嫡長子的正妻,她還真做不了主。
這個道理,賀勘自然知道:“我明白,只?是想讓夫人幫着準備一?些到時候需要的東西。”
藍夫人略略一?怔,似乎看出賀勘是打定主意要讓孟元元做正妻,不禁心中有些複雜:“好,大公子若将事?情?定下,我會安排剩下的。”
賀勘欠了下身算是感?謝,随後起來,道聲安好便想離去。
“大公子,”藍夫人眼看人就?要掀開?門簾,喚了聲,“抽空去清荷觀看看罷。”
“好。”賀勘留下一?聲,身形已經離開?了正屋。
人走?了,藍夫人擡手捶了捶肩膀,突然嗤的笑了聲:“哪那麽容易?”
“夫人說什?麽?”銀嬷嬷進來,指指院門的方向,“大公子已經回去了。”
藍夫人嗯了聲,沒?有旁人在,也就?懶散了身子:“銀嬷嬷,你白日裏打聽的可是真的?京城賀家,真想為大公子定一?門親事??”
“是老爺身邊的小厮說漏了嘴,”銀嬷嬷壓低聲音,往藍夫人耳邊湊了湊,“應該不似假的,誰會拿這種事?亂說?”
“瞧,”藍夫人忍不住譏諷一?笑,“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
即便喜歡又怎麽樣?凡事?都是要有割舍。若真是京城賀家的意思,那就?難辦了。
。
臘月二十一?,郜家專門查黃歷選的吉日,也就?是郜英彥與古家大姑娘定親的日子。
早早的,郜夫人就?開?始試穿衣裳,頭發打理的一?絲不茍,只?等吉時到,便和郜居,郜英彥一?起登門去古家提親。
郜英彥今日也是一?副精神模樣,逢人樂呵呵的。
整個郜家喜氣洋洋。
孟元元同樣開?心,和郜瓶兒一?起,裏裏面面操持着。等會兒,她還要作為婆家人去古家坐席。其實對照着眼下,卻也想起一?年多前,自己與賀勘定親的時候。
秦家父母很是重視,也如現在郜居夫婦一?樣,将所?有東西準備的妥妥帖帖,踏着吉時去了卓家。不過那時應當沒?有幾個人心中是真的歡喜罷。
若不是這趟回紅河縣,她并不知道,竟是木氏算計她,暗中把她賣給了左宏闊。
“元娘,你的簪子真好看,活像一?只?真梅花,”郜瓶兒忙活完,抽了空拉着孟元元休息,“昨天那枝珊瑚簪子也好看,特別雅致,都是你相?公給的罷?”
孟元元點頭,擡手摸了下發間,指尖試到溫潤的玉簪。
“我就?說,還是你那相?公會來事?兒,”郜瓶兒直言直語,“換做你姐夫,準給我提一?塊銀疙瘩回來,戴都沒?法兒戴。”
女人們湊在一?起,免不了談論的就?是孩子和自家男人。
孟元元溫溫一?笑,雙眸彎了下:“什?麽都好,只?要他有心會給你買。”
“那倒是。”郜瓶兒笑笑表示認同,随後伸手幫着孟元元提了提領子,眼神揶揄。
孟元元知曉是脖間的痕跡露了出來,羞赧的別開?臉。
“走?了走?了。”郜夫人從正屋裏出來,對着站在回廊下的兩女子喚了聲,“你倆去跟着……”
“娘子,”郜夫人話?沒?說完,就?被郜居給一?把拉住,“不用?管她們,今日咱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你呀,就?是個操心的。”
郜夫人嗔了男人一?眼,故意提高嗓子:“我都知道。”
眼看郜家的人有坐馬車的,有結伴走?路的,俱是往古家而?去。兩家都在南城,說起來離着也不算遠。
孟元元往四下看了看,沒?有看見賀勘的身影。之前,他說過會過來。
“走?罷,”郜瓶兒拉了一?把孟元元,将自己的兩個孩子交給了相?公,“咱倆一?道走?。”
“好。”孟元元回神,應了聲。
郜瓶兒愛說話?,即便是兩個人走?路,也有一?種熱鬧的感?覺:“英彥和阿妱從小相?識,後來阿妱回了老家,跟着祖父母。上回古家阿伯回老家,就?是帶阿妱回來。”
這樣美好而?溫馨的事?情?,孟元元很喜歡聽。
“你知道,兩人其實是娃娃親。”郜瓶兒偷偷笑,便看去已經走?遠的高頭大馬,上面可不就?是她家精神奕奕的兄弟,“一?開?始,爹娘提起這事?兒,他還梗着脖子犟,說那麽多年沒?見了,不知道阿妱長成什?麽模樣了,不想定親。”
孟元元跟着笑,着實沒?想到爽朗的郜英彥還會這樣:“阿妱姑娘定然是個賢惠姑娘。”
這一?點,從古先生?身上就?能看出。
“可不是?”郜瓶兒話?語中幾分得意,人逢喜事?滿面紅光,“便宜這小子了。”
不知不覺說着話?已經到了古家,這邊同樣裏外都是人,孩子們更是高興,聚在一?起跑來跑去。
郜家父母,古家父母,正坐在前廳裏說話?,每人臉上喜氣洋洋。郜英彥站在自己父母這邊,不時往照壁後看一?眼,等待着即将成為自己未婚妻的古家大姑娘。
孟元元找了處人較少的地方,擡頭看眼日頭,已經接近巳時。賀勘今日是不來了嗎?
。
賀家,賀良弼的書房。
“聽夫人說,”賀良弼一?身便服,此時坐于書案之後,“你想讓孟氏進門?”
一?張書案相?隔,站着身姿挺拔的賀勘。
“是。”他想也沒?想的點頭。
賀良弼出去了兩日,今日一?回來就?從藍氏那裏聽見這回事?,便叫人把賀勘叫了來。雖然面前站着的是他親生?兒子,可就?是覺得陌生?。
“也行?,”他道了聲,似乎對這事?兒也不怎麽在意,“你如今,身邊該有個女人伺候也好。”
賀勘面容清淡,眼中無有情?緒:“是正妻,孟氏是我的正妻。”
看着自己這個所?謂的父親如此輕描淡寫,他不信,藍夫人沒?有将他的原話?告知。
書房中攸然一?靜,桌案一?角的紫銅祥雲香爐,正袅袅冒着香氣,蔓延至每一?處。
賀良弼臉色一?沉,但好歹做出一?副有耐心的樣子:“她做不得正妻,妾侍便可。說起來,你肯認她,已是她天大的造化。”
這樣的話?,賀勘覺得很是刺耳。突然知道當初孟元元初來賀家,面對着恐怕就?是這樣的話?語與目光。
“她是我當日明媒正娶的妻,交換過庚帖。”他疏冷的語調自唇間送出。
妾侍?妾侍何需要庚帖?何需要三媒六聘?何需攜手拜天地?這一?切的尊榮,都是給正妻的。
“什?麽明媒正娶?她不就?是個鄉野女子?”賀良弼漸漸沒?了耐性,“你真正的父母在洛州,我們開?口承認的,才是你的正妻。”
賀勘料想到事?情?不會簡單,可是沒?想到賀良弼身為官員,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不說孟元元根本不是鄉野女子,即便是,又怎樣?他喜歡她,品性、舉止,每一?處。
“秦家二老亦是父母,養育之恩大過天。”他毫不退縮,據理力争,誰也不能讓他放棄她,“我若只?拿他們給我定下的妻子當妾,那我便是不仁不義!”
“啪”,案面上重重一?聲響,是賀良弼扔了手裏的書冊。
更不用?說臉色現下是如何的難看,家中沒?有哪個子女敢如此忤逆他,當下便消耗掉唯一?的耐心:“你當真不知道,還是在這兒給我裝糊塗!”
賀勘不語,眸底幾分譏諷。
“你的婚事?,京城的伯母有意幫你操辦。”賀良弼也就?幹脆直說出來。
他認為說到這兒,賀勘自己心裏會明白。和京城賀家有了聯系,必然後面仕途一?片坦蕩,那些并不是一?個鄉野女子能給與他的。
“是說讓我像父親你一?樣,”賀勘對上賀良弼,涼涼道,“抛棄發妻。”
賀良弼怔住,一?雙渾濁的眼中竟是怒氣:“逆子,你你……”
他氣得嘴唇發抖,手指着賀勘,竟是說不出話?來。突然,腦中也就?出現那個一?身青灰道袍的身影。
在外面等着的藍夫人,一?聽動靜兒不對,趕緊進了書房。
“父子倆的,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她站去書案前,勸了聲,“老爺這才回來,總想着把孩子們都罵一?遍。年節了,知道的說你是嚴父,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家整天就?吵吵。”
藍夫人笑笑,試探看了賀良弼的臉色。她深知這個男人極好面子,很是在意自己的名聲。
果然,賀良弼強壓下怒火,可還是扔出一?聲,“回去閉門思過,不準再出去。”
興安一?直等在外面,看着賀勘出來之後,跑了過去。
“公子,還要去南城嗎?”興安問。
現在已經是巳時,為了等賀良弼,賀勘浪費了些功夫。南城那邊,郜家說不定已經去了古家,已經開?始定親儀式。
“去。”賀勘往儲安院的方向走?去,“你去準備,一?會兒讓車在後門等着。”
他與她約好的,不能食言。想着盡快回去換一?件衣裳,就?趕去南城。
興安稱是,飛快的跑開?去準備。
這廂,賀勘收拾好,就?往平日走?的小門出去。才走?到一?半,就?見興安慌張的跑過來。
“公子,府中馬車都要用?,騰不出來給咱們,”興安氣喘籲籲,試探着看向賀勘,“還有船,也不能用?。”
賀勘皺了下眉,怎麽能猜不到緣由?。是賀良弼,用?這種方式敲打他罷?
“牽馬,”他腳步不停,徑直推開?牆下小門走?了出去,“正也比馬車快。”
興安猶豫:“可是騎馬太冷,渡頭也不一?定有船。”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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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古家。
定親儀式已經妥帖,正廳裏,郜英彥與古妱娘相?互交換了信物。
下面就?是古家安排的定親宴。男賓留在正廳坐席,女賓則請去內院,用?完這頓晚膳,可說古妱娘從此便成了古家的媳婦兒。
孟元元從大門處收回視線,面前一?個婆子,正熱情?的引着她往內院去。
“今日家裏忙,希望沒?有怠慢娘子。”婆子客氣道。
孟元元笑着回道:“媽媽客氣,都很好。”
正要拐過回廊的時候,聽到大門處管事?的一?聲“有客到”。
孟元元看過去,就?見着熟悉的身影跨步進來。而?他也是第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
賀勘對主家客套幾句,随後繞過回廊,走?到拐角那兒。
“我應該趕上開?席了,是罷?”他對她笑,細長的眼睛變得柔和。
孟元元看着他,注意到他額角沁出的汗:“要過江來,想必比較麻煩罷。”
“不會,我有車有船,何來麻煩?”賀勘手過去,為她整了下鬥篷緞帶,“這種場合,我自然是要陪你一?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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