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恰逢小?年, 來清荷觀祭拜的人不少,盡管上山的路難走,可依舊擋不住對神明?的信仰。

孟元元與郜夫人進?了觀中, 在正殿裏參拜完,便先獨自出來。

興安等在外面, 見孟元元出來,快步跑上去:“少夫人,公子在後面。”

兩人繞過前殿,往清荷觀後面走去。

這裏孟元元有些熟悉, 上次和秦淑慧因為大雪而困在山上,走過這些道路。走到竹林邊的時候, 她看?見興安踏上了往西面走的那條小?徑。

不由心中微微詫異,賀勘是在空清道人那裏嗎?上次的時候, 她明?顯能察覺出那對母子之間的芥蒂。

正想着, 就?見竹林中走出一個?人, 芝蘭玉樹,風姿卓然,不是賀勘又是哪個??

興安越來越識趣兒?,轉身麻利的走開。

冬日的山風搖晃着整片竹林, 枝葉之間的拍打聲甚是明?顯。他走來的步伐堅定而穩重?,疏淡的神情總讓人覺得有些清冷。

“元元。”幾步外, 他喚了一聲, 同時嘴角漾出笑意。

孟元元手裏提了下裙裾, 踩上這條竹林小?徑,到了他的面前:“公子不在家讀書??”

“走走罷。”賀勘站去她的身側, 擡手擋着垂下的竹枝,為她掃清障礙。

孟元元應了聲, 随着他的步伐往前走,可是分明?,這就?是往空清道人住處的路。

見她不做聲,賀勘看?去前面,依稀能見着一角房檐:“元元肯定猜到了罷,空清她就?是我親娘。”

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語氣明?顯咬重?一些,眸中更是滑過不明?的情緒。他的妻子那樣聰慧,肯定是猜到了。不過她又很善解人意,不該問的從來不多說一個?字。

這大概就?是覺得和她一起,很舒服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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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想過,”孟元元坦誠的點頭,淺淺問了聲,“道長身體好?嗎?”

雖然賀勘與空清是親母子,但是他從來的都沒有提及。就?算是在賀家的那段日子,府中人也?都不會提這位陸夫人,按理說她才是賀府的正夫人。

空清的身體如何,好?不好?的,賀勘并不清楚,當孟元元問出來時,他竟不知如何回她:“我帶你去見她罷。”

孟元元腳步一頓,一身素色衣裝立于竹林中,整個?人亭亭玉立。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管經歷過什?麽,眼底映出的總是清澈。

“怎麽了?”賀勘見她站着不動?,笑着問。

孟元元搖搖頭,繼續與他往前走。

賀勘走着:“小?年節,我會過來看?她。”

說是看?她,他去年來的時候不過是站在院中,并未進?屋門,只是淡淡問聲,接陸夫人回賀家過年。旁的話一句沒有,更遑論進?去坐一坐。

空清當然是不會回賀家,只是想拉着他說說話,他冷冷的抽回袖子。至今,他還記得人當初眼底的悲傷……

孟元元嗯了聲,作為子女,過節探望長輩也?是應該。

“你很奇怪是不是?”賀勘問,手過來握上他的,“其實她還算是賀家的夫人,當初是自願入觀修行,我爹并未休妻,但實際上也?差不多。藍夫人是後來進?門的夫人,是我爹在別?處任職時娶的妻子,算是平妻。”

這些話單聽起來,便讓孟元元覺得複雜。

與此同時。

竹林西的院中,空清看?着對面空蕩蕩的座位,出神好?久。

紫娘進?來,歡喜地笑着:“我瞧見公子去接孟娘子了,今兒?小?年,是他領着娘子來看?望夫人你,真是有心。”

“小?年?”空清念叨了聲,似乎對于外頭塵世中的日子,早已忘記,“又是一年,要過去了罷?”

“夫人,”紫娘看?着空清眼眶泛紅,不由也?心生酸澀,“公子會明?白你的苦衷的。”

空清搖搖頭,眼中蔓延開悲哀:“但當年我把他丢在外面,也?是真的,才十歲的孩子……”

雖說當年很多的不得已,但是的的确确,她丢了自己的兒?子。所以他埋怨她,沒什?麽不對。

“也?罷,我終歸虧欠他許多,如今他心儀孟氏女,一定認她是正妻,我便助他一把,”空清揩揩眼角的濕潤,嘴角浮出清淡的笑意,“那姑娘,我看?着也?怪喜歡的。”

聞言,紫娘問了聲:“這個?,賀家那邊能許嗎?”

提到賀家兩個?字,空清眼中的悲傷消失幹淨,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自然,”她冷笑一聲,“他們?那種地方鐵定是不許有什?麽真情實意的。”

透過敞開的院門,遙遙看?着那邊竹林裏走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好?似在說着什?麽,兩人相視一笑。

這種寒冬的荒僻處,因為一雙玉人的出現,而讓這邊變得鮮活生機。

“快看?,”紫娘擡手指着,方才的傷感?已不在,改為替空清高興,“公子領着娘子來了。”

空清順着看?過去,眼神柔和開來:“他們?一定要過得好?啊,別?像我這樣。”

這邊,孟元元跟着賀勘才出了竹林,就?看?見紫娘快步迎了出來,遠遠的瞧見了人臉上的笑。

而前面的賀勘只是停了停,随後默默松開了她的手。

三人前後走進?院中,就?見到空清已經等在屋門外,身形略顯孱弱。

“見過道人。”孟元元上前做了一禮,落落大方。

空清伸手一托,笑着道:“元娘來了?進?屋罷,咱們?喝茶。”

孟元元嗯了聲,往一旁的賀勘看?去,見他微笑颔首。

這時,本該在別?處等着的興安,氣喘籲籲的跑了來,對着院中所有人彎了下腰身,接着跑到賀勘身旁:“公子,老爺他上山來了。”

院中一靜,賀勘不禁與空清對視了一眼。

“那你去看?看?罷,讓元娘和我在這兒?說說話。”空清先開口?道。

賀勘微一颔首,便帶着興安出了院子,袍擺一翻,人已經消失在院門處。

這廂孟元元跟着空清進?到屋裏,甫一進?門,就?聞到舒緩的檀香味兒?,讓人心生安定。

她來過一回,也?受過空清的幫助。只是一想這人的命運,倒是有些坎坷,相公無?情,與兒?子又有隔閡。明?明?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大概也?是過來走一趟,問一聲回去過年的話。”空清坐上椅子,雙手一疊放在腿上,“不管內裏多龌.龊,他在人前總表現出一副情意模樣。”

裝模作樣的,每年小?年這日過來一趟,說是接她回去過年。可是她的娘家族人全部在受苦,她能過得下年嗎?

這些人啊,心都是石頭做的麽?

孟元元明?白過來,人這是在說賀良弼。

空清見她乖靜,不免也?是心生喜歡,這樣懂事的女子,難怪得了兒?子的心:“喝茶罷。”

“好?,道人也?請。”孟元元應了聲,端起桌上的茶盞。

房中擺設簡單,沒有什?麽奢華的擺置,看?上去有些清苦。所以,陸夫人是真的在清修,而不是像旁的夫人小?姐那般,只是來這邊做個?過場。

十年,得是怎麽熬過來的?

“勘兒?說了與你的事,”空清對這個?兒?媳越看?越滿意,話也?就?多了起來,“你放心,娘會幫你的。”

娘?

孟元元差點兒?被嘴中的茶水嗆到,忙擡手遮掩住嘴巴,眼眶已經彌漫開氤氲。

“今晚留在這兒?過節罷?”空清又道,眼中有着期待,“你想吃什?麽,我和紫娘給你做。”

孟元元沒想到空清會開口?留她,一時不知該怎麽說:“我是與郜家伯母一道來的。”

“這樣啊?”空清擺擺手,道聲無?礙。

正好?紫娘端着點心進?來,聽見對話便接了句:“娘子留下罷,跟你伯母說一聲就?好?,咱這邊有房間的。待明?日一早,我親自把你送回去。”

孟元元手裏轉着茶盞,從紫娘的臉看?去空清的臉。那個?溫婉的女人正看?着她,期待着她的回應。

“好?。”她笑笑應下。

十年沒過節的空清,讓她留下來過個?小?年夜,她怎麽好?再次拒絕。

“好?,”空清笑了,眉眼間的悲傷盡數褪去,換為歡喜,“元娘想吃什?麽?”

“都好?的。”

屋裏因為孟元元的留下,而起了笑聲。只是這笑聲極為短暫,在看?見從竹林裏走出的賀良弼時,三人臉上的笑,同時斂了回去。

尤其,本還和顏悅色的空清,眼可見的沉了臉,別?開眼不想去看?那來人。

賀良弼進?了院門,徑直到了正屋,視線環顧一掃,最後落在空清的身上。

“夫人,随我回去過年罷。”他往空清走近幾步,道了聲。

“說錯了,這裏沒有夫人,只有空清道人。”空清毫不留情的糾正着。

賀良弼嘆了聲,勸着道:“十年了,該放下了罷?咱們?又不是小?孩子,鬧騰這些有何意義?”

“回去?”空清冷冷掃他一眼,“讓所有人知道賀府裏有兩個?夫人?”

她就?是頂瞧不上這人一副虛僞嘴臉。

眼見賀良弼臉色登時沉下來,奈何這麽些人在場,不好?發火:“你不是我,怎知我的為難?”

這麽多年了,空清才不想去聽這人講什?麽為難,如果她還存有一絲幻想,不會心如死灰到這道觀裏來。

她神情平靜,說着自己想說的是:“既然賀大人來了,倒是有一件事與你商議。”

“什?麽?”賀良弼問。

“紫娘,”空清喚了聲,随後看?去孟元元,“你帶元娘先去外面走走。”

這樣的場面,讓孟元元在場會顯得尴尬。這姑娘如此好?,那些歇斯底裏的醜惡一面,便別?讓她看?到了。

就?讓自己來,去這肮髒裏拼一把,補償也?好?,心安也?罷。

孟元元稱是,遂與紫娘一起出了正屋。

屋外陽光好?,晃得人眼睛眯起來。她大概能猜到,屋裏的三人會說什?麽。

關于她的罷。

“孟娘子,咱們?去夥房先準備罷。”紫娘強扯出笑容,指了指院落角上的小?屋子。

孟元元道聲好?。

空清看?着兒?子身後的女子出了門去,眸中柔和一下:“是勘兒?和他娘子的事情。”

“娘子?”賀良弼皺了眉,順着就?看?到孟元元的背影。

由此,他想起了上一回見這個?女子,也?是在這石門山下,她同樣站在賀勘的身後。本以為只是身邊消遣的美婢,卻不想就?是秦家給賀勘娶的娘子。

想起前天,賀勘還與他頂撞,想讓這個?鄉野女子進?門?就?連藍氏,竟也?跟着湊熱鬧。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孟元元單薄的背影上,她輕輕盈盈的走着,似乎并不知道他們?三人在這裏議論她。

“是這樣,”下一瞬,賀勘上前一步,清冷的嗓音道了聲,“春闱在及,我想盡快定下與元娘的事,然後心無?旁骛的讀書?。”

“她?”賀良弼想擡手指,卻發現孟元元離去的背影已被賀勘嚴實的擋住,“你知道你在做什?麽?怎麽這兩日都沒讓你清醒過來?”

賀勘薄唇抿成平線:“我從來都很清醒。”

明?明?,不清醒的另有其人。

“行了。”空清陡然提高嗓音,看?向賀良弼,“我喜歡這個?媳婦兒?,我也?認她。”

“琴心,你也?跟着鬧?”賀良弼額頭發疼,眼中更是陰沉,“那樣一個?女子能帶給兒?子什?麽?什?麽也?沒有,他,賀家嫡長子應該娶一個?高門貴女,助益他以後的仕途。”

那根指過來的手指,讓賀勘覺得譏諷。十年的不管不問,他的好?父親如今擔憂起他的前途來了。

比他更早發作的是陸琴心,也?就?是現在的空清道人。

她一雙秀目圓瞪,嘴角一聲冷笑溢出:“那麽娶了高門貴女的你呢?陸大人,當初去陸家求娶,你也?是這樣想罷?”

賀良弼一時啞口?無?言,額間暴起青筋,可見此時心中怒火。

可陸琴心早已什?麽都不怕,兩步便到了賀良弼面前:“說什?麽兒?子以後的前程,難道不是你們?賀家的前程?比起你們?富貴榮華的賀家,我更想他留在秦家,至少不必整日面對你們?的道貌岸然!”

“你!”賀良弼高高的舉起手掌,五指微微分開,好?似下一瞬就?會狠狠落下。

他沒有被人這樣忤逆過,尤其是當年那個?溫婉端莊的發妻,還有自己的親生兒?子。

一只手掌擋過來,攥上賀良弼的手腕,力道像要将他的手臂折斷一樣。

是賀勘,正涼薄的眯着雙眼。

“勘兒?,松開手,讓他打,”陸琴心拉着賀勘,眼神中毫無?畏懼,“賀良弼,你禍害我就?夠了,但是別?禍害我兒?子。”

賀良弼的手抖了抖,終是落不下去。

渾渾噩噩的似也?有些過往浮現在腦海,歲月過去,陸琴心的美麗卻依舊停駐在臉上,依稀帶着當年第一眼相見的模樣。

陸琴心嘴角一抹譏诮:“我自請下堂時你不準,說得好?聽不休妻。實際你巴不得和我斷得幹淨,甚至明?知道勘兒?是下落不明?,你卻讓人跟我說他已經死了……”

眼淚不禁奪眶而出,那些猙獰的過往撕扯開來,血粼粼呈現。

“我,我也?不得以的。”賀良弼吼了一聲,苦撐着的面具破裂,露出另一幅別?人所不知的面目。

“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得以,”相對,陸琴心居然還算平靜,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我只是想說,你沒有休我,我好?歹還挂這個?賀府夫人的頭銜是罷?”

賀良弼眉間深鎖,似乎在确認面前這個?大聲争執的到底是不是陸琴心:“你何意?”

“就?是,”陸琴心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身為母親,我可以做主勘兒?的婚事,認孟氏女為他的妻子。”

一語落,不止賀良弼怔住,就?連賀勘面上也?閃過詫異。

印象中,這個?母親性情溫順,甚至是有些軟弱,今日居然對着賀良弼如此據理力争,半步不退。

賀良弼身形晃了下,眼可見的人有些蒼老。他不止是官場上不盡如人意,就?連家中事也?是一團混亂,胸中委實悶得厲害。

“有些事不是我能左右,”他長嘆一聲,轉而看?去賀勘,“你可知道孟氏女為何人?你跟她……”

對面的兩母子站在一起,襯得賀良弼有些孤獨。

他摸去袖口?,已經試到裏面信封的一角,卻也?同時觸上陸琴心冰冷的目光,那句“別?禍害我兒?子”在耳邊不斷響起。

“罷了!”賀良弼手臂一甩,寬大的袍袖在空中滑過。

孟元元想去前面清荷觀找郜夫人。

才走出竹林,就?看?見前面而來的諸先生。

“孟娘子,好?巧,”諸先生主動?上前來,做了一禮,“剛好?,我随賀大人一道來的。”

孟元元簡單一禮,沒想和這人多搭理,擡步繼續往前走。

“娘子留步,”諸先生在後面喚了聲,緊接着道,“今日好?巧,聽到了一件關于令尊的事。”

孟元元腳步頓住,回頭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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