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夥房并不大, 一方?竈臺上鑲了大小兩?只鐵鍋,一個用來煮飯,一個用來做菜肴。牆邊擺着一只松木做的飯櫥, 看起來已經有些年歲,整齊的擺着盤碗。

如今就在這丁點兒大的地方?, 硬是擠滿了三個人,幾乎不小心就會撞到?一起。

陸琴心将泡洗好的紅豆,盡數倒進大鍋中,眼中透過窗棂, 看着站在院中的賀勘。她有希冀過他會留下來,但又不敢奢望, 身為母親,她對?不住這個兒子的太多。

如今人留在這兒, 怎能不叫她心生歡喜?雖然還是同她不願多說, 可她已經非常滿足。

當?然, 也明白是因為孟元元留下了賀勘,為此?陸琴心心中更是喜歡這個兒媳,幾番問喜歡吃什麽。

總也心中偷偷想,這算是團圓節了罷。

“元娘啊, 你洗洗手回?屋去坐會兒,這兒讓我和紫娘來做。”陸琴心說着, 就将孟元元往外推着。

紫娘擦了把手, 笑着道:“夫人和少夫人一起出去罷, 這麽點兒大的地方?,實在盛不開咱們三個。”

有時候人多不一定出活兒, 都?擠在一起,怪忙活的。尤其, 陸琴心心思全在賀勘那兒,老是走神兒。

陸琴心道了聲也好,幹脆拉着孟元元出了夥房:“交給紫娘罷,咱們回?屋去坐。”

孟元元稱是。在夥房裏,她也就是幫點兒小忙,主要兩?位長輩在裏面,她總不好就在一旁幹站着。

兩?人剛從夥房中出來,賀勘便往這邊看了眼。先是看着陸琴心,而後視線落在孟元元身上。

“元娘,你同勘兒去說說話?,我先回?屋準備下。”陸琴心道了聲,拍拍孟元元的手,自己?先行離開。

日暮将落,倦鳥歸巢,搖晃的竹林停歇了。

孟元元一步步走向賀勘,他腰身挺立,一副頂好的相貌。老話?都?說人不可貌相,的确是這樣?,他這樣?的疏淡外表下,卻背負了那麽多過往。

從來将所?有事情埋在心裏,自己?頂着一切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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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從紫娘口中得知一切,才知道他過得有多辛苦。

“公子喜歡吃甜紅豆,是不是?”她到?了他的面前,笑着問了聲,嘴角軟軟的翹着。

“嗯?”賀勘稍一愣,看着她臉上暖暖的笑,并沒回?應。

孟元元眼睫輕扇了扇,重複了聲:“是嗎?”

是的罷,紫娘說的,他小時候愛吃甜,尤其是紅豆沙。所?以在紅河縣秦家時,他看着她手裏的紅豆小包,其實是想起了陸琴心罷。

賀勘走前一步,與孟元元更近了一些:“是,喜歡。”

他點了下頭?,承認了自己?這個喜好。

有多久了?賀勘已經忘記,有人會問他喜歡吃什麽?

“我也喜歡。”孟元元仰臉看他,在他眸中看見了映照出的自己?的笑臉。

“元元。”賀勘落在身側的手攥了下,心中深處蔓延着欣喜。因為,她肯主動與他說話?了,而且是關于他的喜好。

她是說過願意跟他回?來,可他也明白一直是自己?在往她靠近,她只邁出一步,然後不再往前。哪怕與她多熱烈的結合抵磨,雲雨翻覆,仍舊還是隔着什麽……

現在,又是她給的一點兒回?應,讓他欣喜不已。

他喚了她的名字,然後也不說什麽,就是盯着她看。

孟元元看着他眼中各種情緒翻湧,突然就想起回?洛州的船上,他将她摁住癡纏時,也是這般深沉無底。想想就有些打顫,兩?人各方?面相差懸殊,着實要将她拆散了一樣?。

“走,跟我來。”賀勘攥上她的手,拉着就跑。

孟元元還未反應上什麽,就被拖着手帶進了竹林中。

林中陰沉昏暗,一尺多寬的小徑上,回?蕩着兩?人的腳步聲。他跑在前面,橫生而出的竹枝抽在那張好看的俊臉上,他仿若未覺,只帶着她繼續跑。

“去做什麽?”孟元元提起裙裾,步子只能快速的跟上他。

賀勘沒回?應,一直帶着她跑過了竹林,然後腳步仍舊不停,直到?了前面清荷觀。

天邊殘留着幾縷霞光,卸去了白日裏的熱鬧,整座道觀安靜下來,莊嚴又肅穆。

幾名道人結伴從正殿出來,結束一天的忙碌,開始去做自己?的事情。

孟元元想抽回?自己?的手,道觀這樣?的莊嚴之處,怎好拉拉扯扯?可是他攥得更緊,一點兒沒有松開的意思。

賀勘帶着她走進道觀正殿,正中的供臺上,是三清尊神的高大神像。

兩?人站在那兒,看着三尊神像。

而此?時,賀勘松了孟元元的手,走去功德箱那兒,往裏投了銀錢。孟元元看得分明,他把整個荷包給投了進去,嘩啦一聲響。

她眨眨眼睛,不禁疑惑。然後又見他撩袍跪去蒲團上,仰望着三清尊神。

過了一會兒,賀勘從蒲團上站起,這才走回?來道孟元元身旁,重新拉上她的手。

兩?人走出正殿,孟元元側着臉去看他,發現他神情很是松快。那他适才跑這麽急,就是來拜神?

“是不是想知道,我在神前許了什麽?”賀勘回?看着她。

孟元元嘴角彎了彎,臉頰上酒窩一陷:“公子,功德錢不必全捐出去。”

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這樣?的,把自己?荷包投進功德箱裏。

“不是嗎?”賀勘問,回?頭?看了眼正殿,“那回?去取出來罷。”

“當?然不行。”眼看他真?想轉身回?去,孟元元趕緊将他拉住。

哪有這種事兒?都?已經投進功德箱裏的銀錢,再回?去摳出來。

賀勘噗的笑出聲,猛然一停步,就見妻子撞來自己?身上:“我知道了,不會回?去。”

他扶她站好,手裏幫她揉着額頭?。

孟元元瞪他一眼,沒想他竟是逗弄她,軟唇抿了下轉開身就走。

“元元,你等等我,”賀勘快走兩?步,跟上了孟元元,手指伸過去勾她的,“你還沒回?答,我剛才在神前許了什麽?”

孟元元故意把兩?只手疊起,端在腰前,讓他的手落了個空:“公子許的願,必然是明年春闱高中。”

說着,她歪着腦袋對?他一笑,就見他眉間皺了下。

“不是,”賀勘手指曲起,輕彈了一下孟元元的腦門兒,“再想。”

孟元元停步,揉着額頭?面對?他:“官至宰相?”

“你,”賀勘被氣笑,也就反應上來她這是故意其他,為剛才自己?逗她,“原來你也會記仇?”

這樣?有生氣的她,是他不曾見過的。要說見過,就是她對?着穆課安會這樣?。

自在而坦然的說笑。

孟元元微愣,随後笑笑:“那公子許的什麽?”

賀勘手指點在她的嘴角,好像在描摹着她的笑。他垂下眼眸看他,沒有說話?。

晚上,小小的院子,每間房都?點了燈。

十年來,陸琴心第一次過節,也和賀勘終于坐在一張桌上,心中百感交集。手裏攥着筷子,可是胸口滿滿當?當?,根本什麽也吃不下。

山上日子清苦,并沒有多少精致的菜肴魚肉,但是紫娘仍舊做了一桌。

四?人圍桌而坐,孟元元與賀勘的座位相鄰,偶爾看他一眼,他總端坐在那兒,幾乎沒怎麽動筷子。當?陸琴心往他碟中夾送東西時,他也沒有表情。

“元娘,多吃些。”陸琴心并不在意兒子的冷淡,笑着招呼孟元元。

孟元元稱是,自己?面前的小碟也是滿滿的,根本用不着自己?伸筷子去盤裏夾菜。

一旁,紫娘給每人都?換了新茶,趁機問了句:“天這樣?晚,不若公子和少夫人留在這兒罷。”

白日裏,用着孟元元為借口,留下了賀勘,這廂她希冀着,人晚上也能留在這邊。

孟元元不由又往賀勘看了眼。本來紫娘說明日裏送她回?去,若是賀勘執意晚上要走,怕是她也要跟着走。

“你慢慢吃,”賀勘回?看她,又瞅眼她那小菜碟,“我出去看看,興安安排好沒有,咱們回?去。”

他這樣?,通過與她來說話?,告知紫娘他不會留下。

說完,賀勘站起來,離開了桌邊,走出屋去。

屋裏瞬間靜了下來。

孟元元看去陸琴心,見人盯着那空空的門框:“道人,要不我帶上一些吃食罷?”

看樣?子,今晚她是不能留在這兒了。

“也好。”陸琴心溫婉一笑,也就明白了孟元元的意思。

賀勘當?着她的面不吃,或許路上就吃了呢?她心中很是欣慰,自己?兒子選的娘子如此?聰慧,同樣?也感激着秦家的二老,是真?的對?賀勘好。

如此?,紫娘找來一個小竹籃,開始準備。

清荷觀的女道們也會過節,倒不是同俗世中那般熱繞隆重,更多的表現在祭拜神靈上。是以,此?時的三清大殿裏,觀裏的主持正帶女道們朗誦着經卷。

賀勘站在觀門外,面對?着下山的石階,前路昏暗。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轉身,就看見孟元元走過來,手中提着一個竹籃。

她走起路來,總是那樣?輕輕巧巧的,讓人覺得乖順又安靜。

“吃好了?”賀勘問,迎上幾步去接她手裏的籃子。

手才伸出去,就見她也伸手出來,然後落在他的手掌心,而後很快又收了回?去。

賀勘的手心一熱,低頭?看時,手中多了一枚紅豆餅。

“還熱着,嘗嘗罷。”孟元元道,一晚上的,他根本沒吃什麽東西,怎會不餓?

賀勘托着那枚紅豆餅,小小的很普通,與賀府中那些精致的點心相比,着實算得上粗糙。可是就是覺得會很香、很甜。就像秦家養母的紅薯粥,再平常不過的百姓吃食,可他就是喜歡。

“好。”他應了聲,将那小小的紅豆餅送去嘴邊,咬下一塊卷進嘴中。

兩?人一起下了山,在賀勘的吩咐下,興安早就安排了一條船,在石門山下的河道中等着。是想按照白天的路線,将孟元元送回?南城。

今晚風平浪靜,船兒滑過水面,留下長長的漣漪。沒走多久,就拐上了洛江。

江面寬闊,兩?人坐與船頭?,一盞羊角燈挂在船頭?的杆子上。

幽弱的燈光下,是依偎在一起的一雙人。他抱着她,伸展開寬大的鬥篷,将她裹在自己?身前,只露出小小的腦袋。

“不是往南岸走嗎?”孟元元見篷船一直沿着北岸走,不禁疑惑,來時和郜夫人可不是這樣?走的。

賀勘垂眸,盯上她揚起的臉:“往前看看罷。”

等船滑過那一片無人的區域,再往前就到?了洛州府,頓時眼前成了另一片景象。

小年節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煙花滿天。

篷船停在江面上,兩?人看着這一片絢爛。飄散而來的硫磺味兒,更有着人間的煙火氣兒。

孟元元倚在賀勘身前,擡頭?就會看見他微揚的唇角。她能感覺到?他的開心,或許他也是在意陸琴心的,只是心中的隔閡并不容易釋懷。

“你不用回?去賀府嗎?”她問,現在的溫馨并掩蓋不了白日裏的猙獰。

她雖不曾親眼看見,但肯定賀勘、陸琴心會與賀良弼發生争執。母子兩?人都?默契的不提起這事兒,顧及着她的感受。

“不用,”賀勘仰臉看着空中炸開的煙花,俊臉上忽明忽暗,“府裏的小年節,和平日裏沒什麽分別。”

同樣?冷冰冰的,沒有趣味。

孟元元被這樣?包裹住,并不覺得寒冷。然而,在清荷觀中,諸先生的話?還是會想起來,陸家和孟家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棵火珊瑚是被父親帶走了嗎?她很想回?權州,去查一下當?年的事。可是內心中又擔憂,結果若是不好的,是父親的過錯……

“你冷?”賀勘敏銳的察覺到?懷裏人抖了下,繼而抱緊了些,“煙火是不是很好看?”

孟元元看去北岸的一片火樹銀花,靠着他點了下頭?。

賀勘臉上浮出笑意,眼神那樣?溫和:“明年的小年節,我與你便是在京城看煙花罷。”

“京城?”孟元元念着這處地方?,眼中映出的煙花星星點點,“公子,該需好好讀書了,有些事情莫要再去分心。”

他對?春闱是志在必得,只要有一日他得了權利,必定是會重提陸家的事,那到?時候一定會牽扯上孟家。

她的發頂落下他的下颌,輕碰着頭?心處,就聽他說道:“你的事怎麽能算是分心?等明後日,我去族裏添上的你的名字,屆時我接你回?去。”

聲音一字一句鑽進耳中,孟元元明白,賀良弼妥協了。賀勘認定的事一定會去做,不管是眼前的或是将來的,也不管等多久。

“我想住在郜家。”她感受到?他震動的胸膛,聲音很輕,幾乎溶進了鞭炮聲中。

“不行,”賀勘當?即拒絕,手裏托上她的下巴,看上她的眼睛,“知道你不喜歡那兒,可是我要讓那些人知道,孟元元是我的妻子。”

孟元元吸了口氣,感覺喉嚨發堵:“公子眼下應該先好好讀書,還有幾日年節,我的事等過了年罷。”

賀勘一瞬的沉默,随後道了聲:“元元,這件事我們必須做。”

他說出的每個字都?很認真?,孟元元看着他,瞳仁閃爍着。

這一刻,她明白了他對?她的在意。

她這樣?安靜,賀勘倒是覺得開心,親吻上她的額頭?:“不會在賀家很久,出了上元節,咱們就去京城。”

他重新抱緊她,裹緊鬥篷,一起去看那滿天的煙花。

“元元,”他輕喚着她的名字,嘴角勾出柔和的弧度,“我在清荷觀,對?着三清尊神許的是,護我妻元元一世安康。”

一陣輕柔的江風吹來,孟元元鼻子酸了酸。

賀勘在鬥篷下,手與她的手指扣緊,相攜,天空綻放開巨大的金色焰火,璀璨絢爛。

與她相攜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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