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棄子

徐老五來後,見屋子裏有好幾個陌生人,之前見過的姜言年還只能站在一邊,就知道這幾個人的身份絕對大有來頭。

他想起頭七那日,郭湛安派了人過來,傳信與他,告知他這幾日會有京城大員前來接手此事,如果他想給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報仇,那就要自己把握好機會。

徐老五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複仇有時會沖昏一個人的頭腦,有時卻又能讓人冷靜下來,做到他平時所不到的事情。徐老五,就屬于後者。

他紅着眼眶行了禮,只聽當中一個人問他:“你就是徐老五?”

徐老五答道:“回大人,草民就是徐老五,本名徐錦江。”

何足道點點頭,又問道:“你曾在西北軍營擔任過書記官,是不是?”

徐老五如實回答:“回大人,我十一年前當上書記官,滿打滿算六年有餘。”

何足道使了個眼色,一旁的随從便上前遞給徐老五一張紙,何足道說道:“那你還記得自己五年前春夏二季經手過的軍饷數目麽?”

徐老五心中冷冷一笑,借着低頭看紙上數字的機會,眼中閃過一道憤怒和興奮的光芒。等他再擡起頭,臉上則是一臉憤怒,激動地說道:“大人,我自然是記得的!我兒子就是那時候被人誣陷獲罪受死的!春季的時候,原本的五萬石少了五千,等到了夏季,更是只有四萬石了!”

何足道等人心中俱是一驚——不管是兵部的卷宗,還是軍營裏拿來的記錄,上面黑紙白字寫的都是五萬石!

那統共加起來一萬五千石的軍饷,去了哪裏?

衆人都知道這當中有了貓膩,尤其是黃明理。他是知情人,此時心中焦急如焚,恨不得沖上去把徐老五的嘴巴捂住,帶出去殺了才好。可他卻不能,他甚至不敢主動開口詢問,就怕何足道等人發現他的不對勁,把四皇子給暴露了。

姜言年冷眼瞧着,适時道:“徐老五,你可沒記錯?”

徐老五恭謹地回答道:“回大人,別的我會記錯,這兩個數字,我卻不會記錯。我那可憐的兒子死後,我想了很久,我兒子就是個小兵,平時在軍營中認真操練,并沒有和什麽人有過過節,為什麽獨獨選中他作為替死鬼?除非,對方的目标其實是我!可我與什麽人有仇有怨呢?呵呵,怪只怪誰叫我是一個書記官呢,軍營的軍饷都要過我的手,怕是有人不願意吧。”

黃明理心中一喜,裝出一副憤怒的樣子,喝道:“大膽!你是什麽東西,竟然敢暗指朝中有人要謀害與你麽!你這般夾帶私怨,各位大人,他的話不足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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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五卻不理他,繼續說道:“若說這原本只是我的猜疑,等我妻子無端被殺害埋在山裏,我就斷定,分明是有人要殺人滅口!只是對方沒有料到那天夜裏我不在家中,只可憐我的妻子,白白送了性命!”

說到這,徐老五悲從中來,滑下兩行眼淚,低聲哭了出來。

何足道等人互相對視幾眼,當中一個說道:“這人着實可憐。各位大人,天底下又能有幾個人做到不偏不倚呢?五指尚且有長短,人心又怎麽會沒有偏頗?徐老五這話雖然已有所指,但他已經家破人亡,我們決不能坐視不理啊。”

事關軍饷,這幾個人當中代表皇帝的魏子辰就成為了最重要的裁決人。他看着徐老五低聲嗚咽,不似作僞,便道:“各位都是棟梁之才,想必不會因為某些人的話而輕易下決斷。我記得府衙中也有卷宗記錄軍饷,依我看,不如取了那卷宗出來,我們再比對一番。”

姜言年就等着這句話呢,之前郭湛安曾經抄錄過這兩年的軍饷,五年前的卷宗被石果敢藏起來了,可近幾年的都還在。

三萬五千石的軍饷,呵,他就不信兵部無緣不顧不聲不響便把軍饷削減了一萬五千石!

要說石果敢,他也算是個人才了,只是一州的卷宗甚為重要,特別是本朝文帝時,曾出現過知州篡改卷宗一事。而且那知州與通判兩人合謀,撈取了不少好處。東窗事發後,朝廷全力追查,但追回來的不過十分之四六,損失巨大。

從此,知州和通判就不能再插手卷宗一事,每年都會由吏部派人去各地編寫,且這些人每年都會更換,有時甚至是某個官員一大早還未洗漱,吏部便派人送來專門的筆墨紙硯和馬匹,命他立刻出發。

這些人員變動甚至是李紹錦都無法插手的,但他想着,只要兵部卷宗和軍營記錄對上,就沒有人會多此一舉,想到去查閱許州府衙裏的卷宗。

只是,李紹錦一派都沒有料到,這徐老五居然還記得那麽清楚!而且偏偏這個人還被郭湛安給找來了!

何足道派人去拿卷宗,那人捧着不少過來,說道:“各位大人,五年前的卷宗裏有關軍饷的記錄并沒有找到,我把六年前和四年前的都帶來了。”

魏子辰聞言不喜:“怎麽會找不到?五年前是誰來許州的?”

何足道卻想到了另一層:“派人去知州辦公的屋子裏找找,可有那份卷宗?”

那人聽了,放下卷宗,便又領人去找了。

屋子裏的幾個人先看了帶來的這些卷宗。果不其然,六年前的軍饷每個季度都是五萬石,而四年前的,只有三萬五千石。

再看兵部和軍營的,不管是六年前,還是四年前,都是五萬石。

黃明理心中哀嘆一聲,石果敢,是留不住了。

何足道氣得胡子都吹起來了,怒道:“好啊,連軍饷都敢貪墨,這石果敢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衆人都沒有反駁,畢竟本朝文武相互牽制,軍饷由兵部下發,中間要經過知州,再發往軍營。偌大一個許州,除了石果敢,還有誰有這機會?何況,就算有其他人從中作梗,他石果敢身為知州卻不知情,一樣獲罪!

魏子辰說道:“各位,軍饷一事,有關國本,我們不能坐視不理。但陛下讓我們來許州,是為了徹查石果敢渎職一事,這件事也不能耽擱。我看不如這樣,我和一個大人專門負責軍饷一事,其他大人則繼續沿着我們找到的線索繼續追查石果敢渎職一事。依我看,查到最後,事情都會回到石果敢身上。”

何足道點頭道:“魏大人言之有理,既然如此,軍饷一事就拜托給魏大人了,其餘的就交給我們吧。各位,還有誰願意和魏大人一起調查軍饷這件事的?”

黃明理自然要抓住這僅有的機會,立刻開口說道:“各位,若是信得過我,軍饷這件事讓我也來出份力吧。”

黃明理在京城中雖然官位不大,但做事細致,大家都有所耳聞。軍饷一事雖然直指向石果敢,但他們手頭上還沒有直接的證據來證明這件事就是石果敢做的,所以讓黃明理去調查,他們也放心,便沒有人不同意。

只有姜言年,看着黃明理隐約像是松了口氣,不屑地輕笑一聲。

他還以為,自己和郭湛安沒有後招等着他麽?

府衙另一邊,正在辦公的郭湛安接到來報,一笑了之。

郝運在一旁見他并不在意,不由着急:“大人,如今正是大好時機,何不借此機會把那位拉下馬?”

郭湛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問道:“那人是誰?我怎麽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郝運知道自己說錯了,可他又擔心自己如今已經完全投靠了郭湛安,可郭湛安看上去不像是有要痛打落水狗的打算。那萬一石果敢逃過這一劫,他郝運該怎麽辦?

難不成,要自己想辦法不成?

郭湛安略略一想,便知道郝運在擔心什麽。這前怕狼後怕虎的性格,郭湛安自然不喜,不過看在郝運是這府裏他能用的人,便決定先留着他。等改日自己離開許州,自然不會把郝運帶走的。

“與其擔心這些,不如替我重新沏壺茶來。”郭湛安食指點在書桌上,警告道,“別動什麽歪腦筋,牆頭草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郝運心中一凜,他最善察言觀色,之前一直擔心着自己的小命,所以才沒發現郭湛安已經不耐煩了。如今看來,自己只怕已經惹郭湛安不悅了。

他忙不疊拿着紫砂壺去重新沏茶,出了書房,郝運才想到如果石果敢這次沒有被拉下馬,第一個倒黴的就是郭湛安。而他郝運是什麽身份?恐怕要有人提醒,石果敢才會想起他這麽一號人物吧。

想到這,郝運不禁後悔,自己前些日子的表現,只怕都因為今天這兩句話付之東流了。

等郝運走後,郭湛安找出火盆,将密信放在裏頭燒了,又将那半盞涼了的茶水澆滅火苗,這才拍拍手繼續處理公務。

窗外,不知名的鳴鳥叫得正歡,不由讓郭湛安想起府中的霍玉。

這幾日霍玉也不知怎的了,突然變得神秘起來,暗地裏不知道在籌備些什麽,郭湛安問他也不肯說。

不過郭湛安料想霍玉也不會惹出什麽禍端來,而且霍玉難得有想做的事情,郭湛安樂得讓他放手去幹。

他卻不知道,霍玉正為他謀劃一場驚喜。

雖然郭湛安不插手,可還有個姜言年在呢。有人在軍饷上動了手腳,就算軍營是受害一方,也難逃罪責。姜言年順勢以軍營的立場參與到這場調查當中,魏子辰自然是歡迎的,可黃明理氣得當真是恨不得老天爺一道雷劈死姜言年才好。

顯然,老天爺并沒有遂了黃明理的願。這幾日許州的天氣格外好,可屋子裏衆人的臉色卻是越來越糟糕。

軍饷這件事其實很簡單,就算沒有五年前有關軍饷的卷宗,可士兵們能不能穿暖,有沒有吃飽,都是士兵他們能感受得到的。本來每個士兵半年就有三套換洗的衣服,從五年前半年兩套,一直到現在一年兩套,這根本就不需要翻閱卷宗,随便在軍營裏問一個老兵就知道了。

至于糧草、武器,就更不用提了,與五年前比起來,絕非同日而語。

魏子辰看着這一樁樁罪行,怒極反笑:“這石果敢也算是個人才了,貪墨軍饷這麽大的事情,還出了這麽多岔子。”

姜言年坐在一旁,心情舒暢地品茶,笑着說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們貪墨軍饷的時候,只想着如何瞞着上頭,卻忘了士兵們才是最能感受到這一點的。不過,如果沒有了徐老五,我們只是憑兵部的卷宗和軍營的記錄,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軍饷上動了手腳,更不會徹查此事,去問那些士兵了。”

魏子辰雖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認姜言年言之有理。

文官和武官歷來都是互看不順眼的,就算是他,也不能免俗。老實說,如果不是姜言年提到有徐老五這麽個人,他看到卷宗和記錄上的數字相符,并沒有打算再找人證來确認此事。

“貪墨軍饷就是死罪,更何況何大人那邊也找到石果敢的不少罪證。還請姜少将替我轉告軍營衆位,這件事我一定會給衆位一個滿意的答複。”

姜言年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的戲已經唱完了,就不再繼續呆在這惹人不快。他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回軍營禀報将軍,還請魏大人替我們軍營多多費心,衆位将士等着魏大人的好消息。”

黃明理站在一旁,心中已經下定決心——石果敢,留不得了。

許州大牢,黃明理一身便服,帶着兜帽,走進關押石果敢的牢房裏。

原本守着牢獄的獄卒已經被提前支走,黃明理一路暢通無阻,無視兩旁傳來鐵鏈發出的碰撞聲,走到了石果敢牢房前。

石果敢已經沒有了往日不可一世的傲氣,他這幾日的待遇一天比一天糟糕,顯然按時着他的罪行正在陸陸續續被揭發出來。他從最開始幹淨到不似牢房的牢房裏,一路到了現在滿是老鼠臭蟲的牢房當中,已經過去三天了。

石果敢現在所在的牢房,是許州大牢最深的一個,除了獄卒,連其他犯人都沒有。這些獄卒沒有一個和他說過話,空蕩蕩的牢房當中,石果敢幾乎要發瘋了。

如今終于來了一個人,石果敢緊張地擡起頭,問道:“你是誰?”

黃明理也不拿下兜帽,低聲道:“軍饷這件事,已經瞞不住了。”

石果敢渾身一顫,慌忙說道:“胡說!你休得污蔑我!”

黃明理懶得與他廢話,又說道:“我污蔑你?臨行前,四少親口告訴我的。”

石果敢猛地撲向黃明理,焦急地說道:“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四少派你來的?”

黃明理也不回答,只是說:“你妻子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你可要想好了,是要帶着一家人死呢,還是留下一條血脈。”

石果敢氣憤難當,險些吐血:“你們是要把我當棄子丢了麽!”

黃明理依舊不回答,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從當中倒了一顆藥丸出來,說道:“想好了,就選吧。”

事已至此,石果敢早就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

就算自己告發了李紹錦,也難逃一死。而李紹錦呢,他可是柳相的外孫,身邊有多少能人?只怕當初李紹錦把心思動到軍饷上的時候,就給自己留好後路了吧。

石果敢現在想來,後悔萬分。那李紹錦是什麽身份,他又是什麽身份?當初還因為李紹錦選擇他來替自己辦事而洋洋得意,可憑着李紹錦的身份,沒了石果敢,還不怕有水果敢,木果敢麽?

這分明就是一早打算好要把他當棄子給扔了的!只不過軍饷這件事暴露太早,時間提前罷了!

可他的妻子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啊,若是自己咬緊牙關不把李紹錦供出來,那自己的妻子,和妻子肚中的孩子,就能活下去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石果敢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已經是死路一條,沒有了砝碼的他只能選擇吞下這顆藥丸。

但他還不放心:“我憑什麽信你?”

黃明理笑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枚令牌,正是李紹錦心腹才能有的。

石果敢還不放心,雙手從牢房的縫隙中伸出去,仔細捏了捏,确認這令牌并不是作假的,這才相信。

“我要你發誓,發誓一定會照顧好我的妻兒。”

黃明理不答應:“你沒有選擇了,數到三,我就走了。”

石果敢只覺得可笑,自己堂堂許州知州,一方大員,如今卻任由人拿捏,還沒有半點反抗的機會。

他長嘆一聲,拿過藥丸,吞了下去。

一直等人不抽搐了,黃明理才捂着鼻子,厭惡地離開這肮髒的地方。

牢房裏,兩只老鼠從石果敢尚未涼透的身體上跑過。當中一個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在石果敢手指邊上嗅嗅,又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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