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問天意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而葉珩站在卧房門口,聽到父親又開始疼得哼哼,卻是整個人都傻了。

他想哭,可是不好哭,還得把這個“好消息”報給父親,以期他心中能好受些。

等到葉老爺睡下,他欲哭無淚地一路走回自己房裏,把招財進寶都揮退了。

一盞茶的功夫後,他想明白了,“嗙”一聲推開門,大聲道:“招財!去把管家叫來,我今天就是非出去不可了!”

從家中的銀庫裏取了錢,他坐上自家的車,以盡量快的速度趕往傘鋪,叫老板專門訂做了幾套玉針蓑,随即驅車朝通慧寺去了。

千辛萬苦地到了地方,他花大錢請和尚連續念一周的經,順便在寺裏吃了頓齋飯,讓馬好好歇了一歇才離開。

回程路上,他喊進寶順路把車駕往破道觀——自打進寶上次給小道士送飯已過去好幾天了,小道士沒生計,不知道會出京找師父,還是仍賴在那兒,若是後者,怕是小道士只能靠捉魚度日了。

車停到道觀外,進寶回頭知會了葉珩。鑒于衣服褲子都是剛在寺內烘幹的,葉珩不想再穿着厚重的桐油釘鞋下車,再踩出一身髒水,于是便沒進門,讓進寶坐在車前朝着殿宇的方向大喊:“杜奇衍!哎!杜奇衍!”

殿宇的大門應聲開了道縫,裏面卻半天沒出來人,進寶眯起眼睛遠遠看去,只看到一片陰暗,根本看不見人。

他報告給葉珩聽,後者感覺莫名其妙,親自掀開車簾朝門中望去。

不出他所料,道觀院子裏已積了厚厚一池水,幸好殿宇下方有幾級臺階的高度,把水隔絕在了外頭,最上層倒還有落腳的地方,可惜這落腳處半天也無動靜。

雨水潲到葉珩手上,讓他感到了黏膩冰冷,他沒耐心地朝院裏大喊起來:“杜奇衍!你磨磨蹭蹭幹嘛呢?帶你換個地方住,走不走?”

“來了來了!”

殿門忽地倒在地上,小道士沖出來,手中正在拔一塊木板,那木板賊長,被他一點一點伸出去,最終夠到了院子當中一個削平腦袋的大石燈籠上。接着小道士一手夾着包袱,一手拿出一頂不知從哪兒搞來的皺巴巴荷葉舉到頭頂當傘,小心翼翼跟做偷兒似的走過了這“獨木橋”。

走到石燈籠上面後,他又拿起濕淋淋的木板,将這座橋架到了門檻邊上,而後小心翼翼地“滑”到了門邊,這才跨過門檻,踏着幾塊碎磚跑到了車前。

“把鞋襪脫了上來!”葉珩一撩簾子,催促着朝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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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也伶俐,把包袱一放,蹬掉襪子,猴兒似的爬上車滾進車廂:“鞋在我包袱裏呢!”

“行了行了,把你的腳丫子收起來。”葉珩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卻是驚訝了,“幾天不見,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之前不是叫人給你送了些幹糧麽?”

“這道觀屋頂漏水哇!我為了不泡在水裏,一天天的就是在接水倒水了,幾乎沒停過。”小道士嘆了口氣,跪坐下來,把腳丫子藏到了自己的衣服下頭,方才正視了葉珩,卻也是吃了一驚。

“施主,您看着好像也瘦了不少?”他指指自己的兩邊腮幫,表示葉珩兩頰上的奶膘已經消失了。

“還不是因為這雨。”葉珩靠在車廂上,一整個心緒低落的模樣,把一小籃子齋菜朝小道士推了推,“這雨太妖了,下了一個月了都,回去你立刻蔔一卦,看看它何時能停。”

小道士翕動鼻翼,聞見菜香,當即打開籃子,用筷子把尚溫的飯菜往嘴裏扒,吃了好幾口才道:“你說的這個不好占,需要借助法器才行。”

“法器在哪兒?”

“師門裏頭,長得太大,帶不出來。”

葉珩立刻轉頭看他:“就是說你不能占?”

“但是!”小道士拔高了聲音,牢牢抓住了手中的飯碗,“我可以判斷五日內的晴雨變化。”

葉珩把腦袋靠回廂壁上,哼哼唧唧道:“再短個兩日,我都不需要你了,我爹的腿測出來都比你準。”

小道士只好嘿嘿讪笑,同時心虛地把飯吃得更快了——他能力有限,如今就仰仗着葉珩才能吃得上飯了,而這條大腿不知何時就會離開,他是吃一口少一口,所以恨不得一口氣吃下三頓的量。

車駛到葉珩家附近,在一家客棧門前停下了。

“這兒離我家最近,有事往來方便,雨停之前,你就暫時住在這裏。還有,這裏有兩套成衣你拿去穿,在客棧裏專心辦我交給你的事就好。別跟其他人多啰嗦,更別提自己是道士,知道嗎?”

小道士連連點頭,穿起一件,将另一件裝進了包袱。他本來是不該穿俗家衣服的,可眼下天氣如此,他連條褲衩都舍不得随便洗,有一件幹淨衣裳能穿很不錯了,要不然他也不會搞塊木板,那麽艱難地出院門——嗐,總之,實情是不允許他再管那些道不道的說法了。

客棧到底是客棧,門前用磚頭壘高了,堪堪露出水面一指來高,可供兩三人同時踩過。

兩人從車上跳到磚上,剛站穩,就看到一個兩鬓斑白的老先生被人推出了門,剛好朝他們撲來,幸好兩人的力氣還夠抵擋,勉強穩住了自身和這老先生。

推人出來的店小二認得葉珩,大驚之下趕忙朝兩人道歉:“抱歉抱歉,是小的眼拙,就顧着趕這老霸王了,沒見着葉公子和這位大哥,對不住,真對不住,二位快快進來,馬上就給你們上姜茶!”

葉珩還未說上話,就見老先生轉頭跑回了店內,哀求道:“行行好,我能留下來打雜,你們就讓我多住一陣吧!”

店小二當着人面,不好重手重腳地搡人,只好對他道:“如今店裏又沒幾個客人,哪個要你打雜?去去去!別擋了貴客的道!”

葉珩站在後頭聽了兩句,忍不住道:“這是怎麽回事?”

店小二連忙繞過老頭,一邊将人迎進門,一邊三言兩語的解釋了,期間那老先生也哭嚎了幾嗓子,為自己複雜的遭遇做了補全。

原來這位老先生畢生苦讀,終于在知天命之年考取了舉人,可還未等到春試,便聽到了父母亡故的消息,只好先回老家守孝。直至三年期滿,他跋山涉水幾個月,好容易回到京城,結果發覺老婆早已病故,女兒女婿則因為去年寄出的家書沒收到回應,以為他也離世,便将他的房子變賣,如今見他回來,女婿以家裏孩子多無法照顧他,讓他暫住客棧,并允諾替他付錢。

誰知住了沒幾天,房錢沒了動靜。

“最開始我以為,是雨太大,女婿不好過來,就自己墊付了幾日,後來實在沒什麽錢了,只好硬扯着老臉,冒雨去找他,誰知道他家門緊鎖,再一問鄰居,說是雨太大,在本地的生計受影響,帶着女兒去親家那兒住了。”

老先生說到這兒,已是涕淚橫流:“現在想來,他早就想賣了我的房子,否則單憑一封家書沒有回音,何至于此啊!我女兒怎麽就嫁了這麽個白眼兒狼!”

葉珩站在櫃臺前給小道士訂房,聽完他的苦處後又多放了兩塊大錠銀子在櫃臺上:“讓這位老先生再住個二十天吧。”

掌櫃立馬就将倆白花花的銀子收走了:“哎喲,公子真是大善人吶!這點錢甭說二十天,三十天都夠了!小二,快把兩個房間的熱茶先送上去!再叫廚房備幾個好點心!”

老先生原還在坐在空條凳上,沉浸于悲痛之中,聞言甚是吃驚,片刻後又流下了感激的淚水,躬身朝他一拜:“恩公,您的幫助吳某銘記在心,往後我必是湧泉相報!”

“哎哎哎,別別別!恩公可不敢當。”葉珩自知行善目的不純,對于這大禮受之有愧,趕緊上前把他扶了起來,順便轉移了話題,“讓你在客棧多住一時倒不難,只不知你今後有何打算?”

老先生直起腰杆,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正色道:“我也不期那女婿能主動予我房産的錢了,待雨一停,我就上街謀生,寫信寫字或者抄筆記都可以,待到來年春試……我必定考中進士,親自到縣衙狀告那小子!”

葉珩當即一挑大拇指:“好,先生果然是老當益壯,很有志氣!那麽您回房慢做學問,我還有事,就此別過了。”

兩人道別,杜奇衍也同那位吳先生笑笑,送了他一塊手帕擦臉,算是寬慰。

等到了房內,杜奇衍一看房中設施齊全,布置優雅,跟他前幾日住的破道觀簡直天差地別,忍不住就往床上一躺,打了個滾兒:“葉公子,您可對我太好啦!”

葉珩踢開桌前的兩只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知道好就趕緊起來,我需要你即刻起卦。”

“好嘞!”杜奇衍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可惜沒跳好,差點閃了腰,“您這回要占什麽?”

葉珩轉頭看向緊閉的窗,答非所問道:“你不覺得這雨很怪麽?”

杜奇衍跟着他瞧了一眼,随後便到他身邊坐下了:“連下那麽多天,自然是怪,不過公子放心,雨中并無邪祟,雖下得怪,可也是天意。”

“天意?”

葉珩輕輕重複了一聲。

是啊,天意。

如果說雨影響了爹的病痛同自己造的孽有關,那麽這雨遍布了整座京城……不,京城周邊的地帶恐怕也受了波及,不然為何有人一走就是直接回老家?

“那我就問這天意。”

“啊?”杜奇衍糊塗了,“方才我說過,這雨我算不……”

“不是問這雨。”葉珩扭回頭,盯了他的眼睛,“我要問的,是整個京城的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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