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師尊不能責怪小景無心

從來都不是他小景, 不,他也不叫小景, 他叫阿軒,他原本的名字是常軒。

可能是苦瓜太苦了,也可能是身上太疼了,小景才吃了幾口,胃裏就開始翻江倒海。

他一邊大口地吃着苦瓜絲,強忍着胃裏的不适,暗暗安慰自己, 吃飽了才有力氣逃跑。

吃飽了才不會成為羅素玄的累贅。

即便沒有人在乎他, 他也永遠不會放棄自己。

他會努力地活着。

人活着就得争口氣。

可往往事與願違, 小景越想多吃點東西,他的胃就越難受。

小景殘敗的身體, 連幾口飯菜, 幾口薄粥都無福消受,竟然面色一白,哇的一聲盡數吐了出來。

那些髒污甚至都飛濺到了越無塵和林墨白的衣衫上。

林墨白下意識就蹙緊了眉頭, 覺得這好生髒污,難以忍受。

只要一想到,從今往後,小景都會是這個樣子, 便覺得與其如此,林景還不如不回來。

如此茍延殘喘,如此狼狽不堪, 若是林景尚有幾分神識清醒, 應該也會無法接受吧。

畢竟當初的林景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 白色的道袍永遠纖塵不染。

越無塵并沒有說什麽, 沒覺得小景做錯了,也沒覺得髒。

只是擡手輕輕拍打着小景的後背,溫聲細語地安撫道:“沒事,你慢點吃,不要着急,不要害怕,沒事的,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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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景的嗓子難受極了,吐出來之後,胃裏是好些了,可肚子裏又空了,他很餓,可胃卻不容許他多吃。

也是這會兒他才明白,沈清源那一劍,可能是傷到他的胃了。

所以,他現在連吃點東西,都如此的艱難。

為什麽,傷了他的人一點事都沒有?

小景覺得這并不公平。

他擡眸瞥着越無塵,嘴唇蠕動了幾下,想要問一問,貴派的高徒濫殺無辜,是不是應該按跪下來,當衆狠狠管教一頓?

是不是應該在受罰後押跪在他面前,同他好好道歉?

可小景并不确定,面前的道士,究竟會不會偏袒自己的徒弟。

“越宗師,我去喊人進來收拾,如此污穢,怎可……”

林墨白的眉頭蹙得緊緊的,望着床上坐着的柔弱少年,看着他捂着喉嚨劇烈地咳嗽,滿臉煞白的模樣。

總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林景就從來不會這樣狼狽!

林景就從來不會如此污穢!

林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絕對不會把別人的衣服弄髒!

可是……小景會。

小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狼狽,又如此的蠢笨。

不過就是吃個飯,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樣,狼吞虎咽到嘔吐出來。

誰家能教養出這種孩子來?

常家到底幹什麽吃的,即便再不得寵的孩子,畢竟也是親生的,為什麽不找個先生好好教一教?

林墨白看着這樣的弟弟,覺得無比的痛心,只覺得身上被弄髒的衣服,好像火炭一樣,烙在了他的皮膚上。

讓他說不出來的抵觸,說不出來的惡心,甚至覺得十分的嫌棄。

可這孩子又的的确确是他的弟弟,明明看起來都有十五、六歲了,行為舉止卻不如五、六歲的稚子。

林墨白恍惚想起林景五六歲時的模樣,那也是他初見二弟的時候。

小林景穿着一身白色道袍,因為年紀小,看起來粉雕玉琢的。

頭上戴着純陽巾,兩邊垂着的錦帶上,繡滿了織金的九瓣蓮花。

腰間佩着慧劍和一個紫金小葫蘆,看起來跟小大人一樣,站在一群弟子中間,顯得十分沉穩。

見到他時,就恭恭敬敬地拱手,喚他一聲兄長。

然後就一直跟在師長們的身後,默默站好,從來不插話,安靜得像是一棵玉樹。

就連林墨白當初想抱一抱他,林景都搖頭婉拒了,說這樣不合道宗的規矩。

林墨白當時不知道道宗什麽時候有規矩說,他不能去抱一個五六歲的孩子。

被拒絕過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沒主動抱過林景了。

一直到林景死,他都沒抱過林景。

反而抱得更多的,是家裏那個混世小魔王林驚鴻。

算起來林驚鴻也差不多是六歲被接回林家的。

明明是雙生子,可兩個人的模樣性情天差地別。

林驚鴻可不像林景那樣乖巧懂事,相反,林驚鴻很淘氣,成天到晚上蹦下竄沒個正形。

稍微罵他幾句,小驚鴻就哇哇亂哭,拎起小包袱就要離家出走,還說他要獨自闖蕩江湖。

就因為林驚鴻太鬧騰了,林墨白就不得不多費點心思管教他,甚至是哄他。

把一個炸了毛的孩子抱在膝上,溫聲細語地把毛捋順了……

可現在的小景,莫說比不過當初的小林景,就連小驚鴻都不如。

小景察覺到了那種異樣的目光,也下意識擡起了頭。

與林墨白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即便小景的反應再遲鈍,他也清楚明白地察覺到了。

對方眼中流露出的失望,還有那麽幾分……嫌棄。

林驚鴻的大哥只會對林驚鴻好,當然不會對他好。

小景也不覺得難過,因為面前的男人也不是他的大哥。

可小景還是會因為自己給別人添麻煩了,而感到抱歉。

等咳嗽稍微緩一些了,小景才低聲道:“對不起,我把你們的衣服弄髒了……”

林墨白只覺得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就宛如萬劍穿心而過。

油然生出了愧疚之情,他本不應該如此嫌棄小景的。

因為,林景會淪落至此,也有他當初出的一份力,難道不是麽?

如果當初他選擇信任林景,帶人圍山,把林景從師門重刑下強行帶走。

也許,也許林景就不會死。

如此,林景現在還能和從前一樣,微笑着說:“兄長,今年的海棠花開得真好看。”

那麽林墨白就能一如既往地回他:“我讓人折幾枝最好的給你。”

然後在送林景回道宗的路上,林墨白還會對他說:“常回家看看,驚鴻一直念着你。”

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直到現在依舊歷歷在目。

林墨白實在看不下去了,轉頭就走了。

小景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默默抿了抿唇,又去同越無塵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有好好吃飯,只是胃……胃不太舒服。”

越無塵安慰道:“無妨,你不必自責,你受了很嚴重的傷,需要慢慢靜養。”

頓了頓,他很自然地摸了摸小景的頭,看着小景很抗拒地縮着腦袋躲閃的樣子。

心尖無時無刻都像是橫着一柄利刃,将他戳得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傷口永遠都沒有結痂的那日。

林景生前對他這個師尊十分信賴孺慕。

雖然林景嘴上不說,可目光永遠追随着他。

無論他什麽時候回頭,都能看見林景那雙溫柔澄澈,幹淨到沒有任何雜質,宛如琉璃一般的眼睛。

如果被他發現了,林景就會露出一種略有些羞赧的笑容,然後拱手低聲喚一句“師尊”。

越無塵從前一向主張着,對待徒弟要嚴加教導。

不管多大的孩子在他面前,都必須規規矩矩的,一點行差踏錯都不許有。

稍有行差踏錯,必須得罰。

對待林景,雖也未曾疾言厲色,但也是嚴厲有餘,慈愛不足。

甚少像現在這樣,擡手撫摸徒兒的頭。

偶爾誇林景一兩句,或者是摸摸林景的頭,他那個乖巧懂事的徒兒,立馬就會沖着他笑,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萬千星辰碎在裏面。

越無塵本以為,撫摸小景的頭,能安撫住小景。

本以為小景會和當初一樣,揚起一張笑臉,滿眼孺慕的喚他師尊。

本以為小景還會喜歡的。

可是,現實卻狠狠将這一切都撕碎了。

面前的小景失去了所有記憶的同時,也失去了對他這個師尊的信賴和孺慕。

雖然越無塵看得出來,小景在極力隐忍,但那咬緊的牙齒,繃緊的臉皮,甚至是抑制不住微微發顫的肩膀。

無一不表明,小景不喜歡這樣。

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厭惡反感。

小景不再信任他了,眼底不再有孺慕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恐懼,抵觸,警惕,反感。

越無塵的心就好像被人生生剜了出來,然後又狠狠摔在地上。

摔得粉身碎骨,七零八落的。

他不能去責怪小景,因為錯不在小景。

“小景……”

“請你不要叫我小景,”小景擡起頭來,滿臉堅定地道:“我姓常,單字一個軒,小景是羅素玄給我起的名字,他說,救人一命,猶如再生父母。他救過我,所以我不能拒絕他給我改名字。但你們對我并沒有恩情!”

小景的神色很認真,直接就打斷了越無塵的話,他道:“請你叫我常軒,不要喚我小景了。”

越無塵聽了,卻如同身受紅蓮業火焚燒。

他對小景何時沒有過恩情了?

當年是他把林景從合歡宗一幹人等的手中救下。

也是他将林景帶回了無極道宗,還收他為親傳弟子。

甚至在算出林景命中有大劫,與整個修真界的生死存亡息息相關時。

他也從未放棄過林景,将其視為親子,十七年如一日悉心教導。

不惜一切代價,為林景逆天改命,讓其成為玄門高足,名門正派,讓他成為道宗最鋒利的一把劍刃,為修真界,為天下蒼生謀福祉。

可後來發生的一切,無一不告訴越無塵,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

林景的命盤本該如此,無可挽回。

一個半路冒出來的邪道,憑什麽能輕而易舉就騙取了他徒兒的信任?

事情的發展本不該如此的!

越無塵深呼口氣,終究還是沒舍得對小景說半個字重話,他道:“常軒是你從前的身份,這個身份并不好,會讓你聲名狼藉一生。你以後就是小景,只是小景。本座會收你為徒,帶你回無極道宗,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師尊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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