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也許現在的小景才是最真實的

小景面露很迷茫的神色。

每次他聽見無極道宗這四個字, 總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

說起來,他覺得自己是個很不孝順的人。

在得知他的生父, 常家的家主被兇屍撕成碎片時,小景沒有任何悲痛的感覺。

當時想的是,他母親終于自由了。

可卻在聽見“無極道宗”,以及越無塵告訴他,要收他為徒,帶他回去時。

眼淚就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小景覺得哭是很沒出息的行為,而眼淚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

人活着就得争口氣才行。

他擡手把即将奪眶而出的眼淚, 往上一抹, 就好像從來沒有哭過。

越無塵看着他這種舉動, 再一次想到了當初的林景。

他想,也許, 林景也不是不會哭, 不會痛,只是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而已。

而現在的小景,也許才是最真實的, 也是最鮮活的。

身為林景的師尊,越無塵自認為自己是很了解徒弟的。

可一直到徒弟死了,他都不知道徒弟堅持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當年林景死後, 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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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僅僅一夜間,那個穿白色道袍的少年就消失了。

徹底消失了,連半個字遺言都沒有留下, 就徹底消失了。

這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可後來發生的一切, 讓他們更加始料未及。

林驚鴻重傷回來了, 捂着斷臂到處尋找他二哥, 嘴裏念的是,他二哥誅殺了魔皇,解救了上千個師門弟子,阻止了一場玄魔兩界混戰。

是師門的榮光,年紀輕輕就一戰成名了,是他們林家的驕傲。

那時林墨白本該失去了兩個弟弟,正黯然神傷不知所措時,看着林驚鴻回來,整個人都僵硬在了當場。

并且滿臉不敢置信地逼問,林驚鴻怎麽活着回來的。

林驚鴻将他和林景一起闖入魔界救人的事情逐一說了出來。

還說自己的手臂是和二哥走散後,遇見魔族亂兵,未留神身後,被人砍斷的。

還将林景提劍,獨自一人殺入魔殿的事情說了出來。

甚至告訴大家,他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很多四下逃命的魔兵,那些人的嘴裏都念叨着,是林景誅殺了魔皇!

當時,林驚鴻說完這些後,還滿臉驕傲地詢問身邊的人,問他們林景去了哪裏。

還說,他在魔界重傷昏迷的那段時間裏,不止一次心髒劇痛,料想一定是林景受傷了。

就在昨日,他被那種劇痛生生從昏厥中驚醒。

醒來後就自己慢慢走回來了。

林驚鴻當時的神情極是欣喜,說起林景時,更是滿臉驕傲,拍着自己的斷臂說,戰事已了,什麽都值得了。

還說一定要給林景辦慶功宴才行。

可在場幾人卻宛如五雷轟頂,一瞬間如置身于紅蓮業火之中,燒得筋骨寸寸化作齑粉。

越無塵直到今日,都無法忘記當初那種五雷轟頂的窒息感。

至今無法忘記。

他就是不明白,怎麽都勘不破,為什麽當時的林景,寧死都不肯說出魔皇的下落。

寧死都不肯說。

哪怕林景就說,他誅殺了魔皇,再将魔皇的屍首,法器,哪怕是一點點碎片帶回來都足夠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即便魔皇身死道消了,連一點點齑粉都不曾留下。

那麽林景也可以說出來,說他以身飼魔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想舍棄自身,誅殺魔皇。

舍棄小我,成全大我,這并不可恥啊!

這是他為師門和修真界做出的犧牲!

沒人任何人有資格說他錯了。

可林景當時什麽都沒說,一個字都沒說。

始終保持沉默。

越無塵當時急火攻心,險些沒被林景氣到吐血。

外頭流言蜚語四起,玄門百家齊聚道宗,所有矛頭都指向了林景。

而偏偏林景什麽都不說!

林景身為衆矢之的,受千夫所指,百般罵名,可偏偏什麽都不說!

無論怎麽嚴刑逼供,他就是什麽都不說。

逼問到極致了,也只是求師尊不要生氣,不要逐自己出師門。

其餘再沒有任何話了。

好像一心只為了求死。

只為了求死。

越無塵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他親手教養長大的孩子,當時為什麽不跟他說實話。

為什麽寧願受盡委屈,把所有苦果都咽到自己肚子裏,也不願意同他這個師尊說出真相。

又為什麽,一心求死?

難道林景認為,他說了實話,自己的師尊一定不會站在他的前面,為他擋下玄門百家麽?

可是後來,越無塵才知道,林景當初以身飼魔,究竟是如何飼的。

飼魔的過程又是何等屈辱,何等不堪。

而那些被林景用生命為代價,換回來的弟子們,卻在事後閉口不提此事。

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出來為林景解釋。

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的。

甚至還站在角落裏,冷眼旁觀林景受刑。

一直到知道林景死後,林驚鴻勃然大怒,提劍逼問。

那些人才支支吾吾地說,他們曾經親眼所見,看到了林景被魔皇強迫的日日夜夜。

他們覺得那樣很不堪,非常不堪,也非常恥辱。

很怕事後林景會因此殺他們滅口。

也是那時,越無塵才知道,林景曾經吃了多大的苦,受了什麽樣慘絕人寰的折辱。

可他這個為人師尊的,只顧及宗門和自己的臉面,以及那多年前,算出的卦象,就認定林景非死不可。

多麽的可笑,就因為人言可畏,就因為師門和自己的臉面,就為了區區一個卦象!

越無塵就親手将自己最珍愛的徒弟廢了。

還不顧小徒弟的苦求,狠心将人逐出了師門。

可是後來林景遭遇的一切,又是越無塵始料不及的。

越無塵很痛恨,林景都被他廢了,還要在臨死前承受那麽多苦難。

痛恨其他人對林景的所作所為。

可他最痛恨的是自己,因為,就是他先開的頭啊。

是他最先傷害林景的。

其他人才誤以為林景失去了所有庇護,誰想上來踩一腳都可以。

哪怕事後,那些曾經被林景救下的弟子,無一例外,廢除修為,逐出師門。

可林景再也不會回來了。

任憑越無塵想盡了法子,哪怕是血肉為祭,神魂為引,滿山懸挂招魂幡,卻再也召不回當初的林景了。

越無塵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也開始重新審視小景。

林景是林景,小景是小景。

雖然是同一個人,但相隔了足足七年的光景。

看着面前與林景截然不同的少年,越無塵覺得,他也是時候放下宗主的顏面,放下師尊的身段。

重新的,好好地了解小景。

而不是把小景當作林景的替身,一個殘次品。

小景是獨立的,有思想的,會哭會笑會疼的,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說,你叫常軒是麽?”越無塵輕聲道,“那本座日後喚你阿軒,可以麽?”

小景微微一愣,猛然擡起了頭。

有點不敢置信的樣子。

因為,他以為越無塵和其他人是一樣的,上來就喊他小景,或者是林景。

根本就不考慮他的想法,也不問他的意見,強行替他作出決定和選擇。

可越無塵卻好像察覺到了他的情緒,開始主動詢問他的意見了。

小景的呼吸略有急促,也有點緊張,仍舊對越無塵抱有十分的警惕,但他還是禮貌地點頭道:“是,我叫常軒,小景并不是我原本的名字。”

“常軒,軒是南軒有孤松,柯葉自綿幂的那個軒麽?”越無塵又問。

“可能是吧,我不記得了。”

小景低着頭,盯着自己的手背,上面還有他此前嘔出的髒污。

“那暫且就用這個軒字可好?”

小景覺得理應如此,就點頭道:“好。”

“聽聞你還有一個母親尚在人世,現如今在何地,你可知道?”

聽到此話,小景立馬就警惕起來了。

他被抓來當人質便罷了,可誰要是敢把他阿娘也抓回來當人質。

那麽他就是死,也不會放過越無塵的!

越無塵見小景這模樣,也大致猜出了他的想法,從旁道:“不方便的話,那本座不問了。”

頓了頓,他又道:“把手給我。”

“做什麽?”

小景警惕地把雙手背在了身後,搖頭道:“不要,不要廢我的手,不要!”

“不廢,你的手髒了,本座幫你清理幹淨。”

越無塵輕聲安撫道:“不怕,阿軒,不要害怕,你不把手遞過來也可以,那本座把手伸過去,你不要害怕,不要閃躲,本座保證,絕對不會傷害你的,絕不會!”

小景還是不太放心,警惕地望着越無塵漸漸擡起的手。

那手纖細白皙,比他的手要大上很多很多。

好像一巴掌就能把他的頭都扇飛了。

小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無緣無故生出這種古怪的念頭來。

稍微一晃神,那手就已經伸了過來,隔空在他手背上豎起二指,捏了一個小景看不懂的訣。

然後瞬間,那手背上,甚至是衣衫和被褥上的髒污,就消失不見了。

小景沒見過這種術法,他在羅素玄那裏,只見過羅素玄怎麽施法禦屍,還有怎麽殺人的。

便覺得越無塵用的這個法咒挺新奇的,身上一下就變得很幹淨了。

小景擡眸瞥向了越無塵,看見他的道袍上,染了很多髒污,就面露歉意地再次道歉:“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本座也說了,并無關系。”

越無塵如此道,還沖着小景微微一笑,在自己身上也使了個清潔之術。

很快那身玄色道袍也恢複了原貌。

小景問:“這叫什麽法咒啊?”

越無塵:“清潔術,怎麽,你想學麽?”

“我………可以學嗎?”

小景對這個清潔術很感興趣,因為他總是笨手笨腳的,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

如果學會了這個,他就不會再髒兮兮的了,別人也不會再用嫌棄的眼神望着他了。

只是,他不知道越無塵會不會教他,也許只是逗一逗他的。

而且,小景認為,天上就沒有白掉下來的餡餅。

他既然想跟越無塵學清潔術,那必定要付出相應代價的。

可他都成了這副模樣了,又有什麽東西可以拿出來交換的?

果不其然,越無塵下一句話便是:“想讓本座教你清潔術,那你須得答應本座一件事。”

小景心道,看吧,天底下就是沒有掉餡餅的好事兒。

取得的任何東西,都是需要付出等同代價的。

小景搖頭,神色略顯落寞道:“我……我現在成了這樣,可能幫不了你任何事情。”

頓了頓,他狠狠抿了抿嘴唇:“不要拿我去引羅素玄來,我寧可死!”

這語氣倒是有幾分像林景了,一樣的固執,認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

越無塵搖頭道:“本座想抓羅素玄,有千百種方法,但絕對不會用你來引他來。他還沒那個資格。”

那這樣一說,小景就更不懂了,歪着腦袋問:“那你想讓我做什麽事情?”

“本座只是想問你,你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僅此而已。”

越無塵深深凝視着小景的臉,正色道:“方才,那些飯菜并不合你的胃口,本座都看出來了。”

小景沒吭聲,低頭看着自己的右手發呆。

越無塵又道:“你不喜歡吃青豆,不喜歡吃菜心,也不喜歡吃苦瓜,對不對?”

小景還是沒吭聲,好半晌兒才點了點頭,蹙着鼻尖道:“青豆好像是喂鴨子的,菜心沒味道,苦瓜太苦了,我不喜歡吃那些東西。”

那些都是當初林景喜歡的。

林景喜歡吃新鮮的蔬菜,尤其是顏色翠綠的,不喜葷,酸甜苦辣都不甚喜歡的。

可這些卻是小景不喜歡的。

越無塵想了解最真實的小景,自然不肯逼迫他接受林景喜歡的一切。

于是他問:“那你喜歡吃什麽?你說出來,本座讓人去給你準備。”

“我喜歡………吃甜的,越甜越好,最讨厭吃苦的東西了。”

小景想不到自己吃過什麽好吃的。

跟着羅素玄在一起時,羅素玄也沒問他喜歡吃什麽。

都是背着小景,提前就給他準備好的。

哪怕去酒館裏吃飯,羅素玄也是直接點最貴的。

他說,普通的菜肴配不上小景的胃。

菜裏一截小辣椒都恨不得雕出八朵花來。

記憶裏也沒吃過特別喜歡的,只隐隐記得自己很想吃甜的。

越無塵聽罷,點頭道:“好,本座去讓人給你重新準備飯菜,可是,你現在重傷未愈,光吃甜的,對你的身體并不好。”

小景知道,甜的吃多了對牙齒不好,他也沒有奢求能一直吃到甜的,只要偶爾吃到一點點就好了。

只要別讓他一直吃苦,那就什麽都好。

越無塵略一思忖便道:“你看這樣可好?你方才說你胃不舒服,那就喝點粥暖一暖胃,既然你不愛吃素的,那就喝點雞絲粥,好不好?”

小景點頭,光是聽見有雞絲粥可以喝,就覺得頭頂的烏雲都散開了不少。

越無塵說話果然算話的,說讓人給他準備雞絲粥,就給他立馬準備了。

不僅有雞絲粥,還有一小包蜜餞,越無塵拆蜜餞的時候,那甜甜的氣味都飄了出來。

小景不知道甜是什麽滋味,自有記憶以來,也沒吃過甜的。

但他本能地想吃點甜的。

越無塵見小景一直盯着他手裏的蜜餞,卻又一次想起了林景。

記得林景小的時候,曾經回林劍山莊探親,被林驚鴻癡纏着,往他嘴裏塞了一顆粽子糖。

那是小林景第一次吃到糖。

小孩子都喜歡吃甜的,就連林景也不例外。

素來在道宗,只能吃些素飯,飯菜裏并無任何爽口的滋味。

林景那時還小,破天荒從林家帶了一包粽子糖回道宗。

一直揣在懷裏捂回來的。

後來在和他大師兄沈清源一起練字時,拿出來和沈清源分享。

可沈清源當時已經不是個愛吃糖的小孩子了,只覺得小林景一心都在吃上,根本就不在練字上。

不僅把那一包粽子糖當面丢出窗外了,還罰林景十個手板,讓他重寫三張大字。

越無塵知道了,也沒說什麽,只覺得師兄管教師弟,并沒有任何不妥。

後來,越無塵去看望小林景時,就見他跪坐在桌子旁,使勁攥緊被打紅的手,滿臉認真地跟他保證。

那時小林景說,他會乖的,會上進的,會成為師長們喜歡的樣子,他再也不會吃粽子糖了。

後來越無塵也再沒聽過林景說糖不糖的事情。

也許,林景是喜歡吃甜食的,只是他從來都不說而已。

林景不說,越無塵又怎麽會知道。

越無塵難免黯然神傷起來,可是很快,他就捏起一顆圓溜溜的蜜餞,遞到了小景的嘴邊,溫聲道:“吃吧,想吃就吃吧。”

他有多麽急切地想讓小景吃上想吃的蜜餞。

那麽就有多想回到過去,告訴林景,想吃粽子糖就去吃吧,師尊不會責怪你。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我個人覺得,衆人知道真相産生的愧疚,其實并維持不了多久,做出的任何彌補,也只是在讓自己解脫。

還是想從根本上,讓他們發現,他們從前對林景的認知并不準确。讓他們重新審視自己,有一定的改變過程。

如果光是哎呀,我後悔啊,我愧疚啊,我來彌補你啊,那就先不說彌補能不能去撫平小景受過的傷害,他們從根本上也沒完全認清自己的錯,依舊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了。哪怕事情重來一遍,還是沒啥改變。

所以,我還是想堅持自己的想法,全員惡人是真的,全員吃盒飯也真的。但他們下線前,還是想讓他們真心的,從根本上發現自己的錯,并作出改變。

至于文案後半段,他們喊的都是小景怎麽樣,小景怎麽怎麽樣,其實那時候,他們寵愛的是小景這個人,并不是因為林景而去寵愛小景,就真正地把小景當獨立的個體對待了。

我個人是覺得,這樣對小景來說,最能安撫他受傷的心,因為大家都認同他的存在,并不因為任何人讨厭或者喜歡他。

小景就只是小景,不參雜任何別的東西。

當然,只是我個人的觀點了,求同存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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