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遇

東南邊界,由梳祝山一劃二域,南面朱雀,東為蒼龍。

此時,天色初晴,少年一身青蔥長衫,一頭墨發,正盤坐在崖壁間隙,一處凸起的巨石上,仿着姜老太公的模樣兒垂釣。

遠處山林如墨石般漫無邊際,只看那露水起着霧被山嶺吸附,再看這眼下毫無波瀾的魚铒線,連帶着這河水也是毫無一絲波循可現。

少年一手托着青稚的下颚,望着遠黛眉山,微微擰眉,心中念道,‘這鳙鳙魚今日怕是抓不得了,不如蹭着這夜色微暗淺明,洗上一澡。’

想到此,便收了魚線,脫去外衫,飛身一躍直直墜入河中。

這大堿河自遠古時期,河面上便飄着一層極薄霧氣,足幾丈高,染着淡淡的紅,就仿佛一縷錦緞浮在水面上,浩浩蕩蕩,漂流幾萬裏,遠遠望去倒是極美的。

河水自南地朱雀域而來,不知是朱雀喜火,亦或是這河水本就自帶一份灼燒過後的溫熱,最是舒适宜人。

牛頭魚身的鳙鳙亦最喜這股子溫熱,只…可惜今日這魚不知去趕了哪份子的集,連個影兒都不曾顯露半分。

少年腦海中映出家中那只雪白幼獸,臨出門時,正咬着食盒,一雙獸眼楚楚望着,他心念一動,便往河底深處潛去。

潛至河床,腳下滿是朱紅色細沙,水流湍急,将細沙卷起,混着河水,愈加渾濁。

少年屏息,只憑着直覺,在河底四處找尋,游了一大圈,卻不見任何生靈水草,心道奇怪。

再往前游了大段,望見一處洞穴,河水頂清透,他心中愈發疑惑,滿河的泥沙渾濁不堪,為何就這洞穴處卻是如此清冽可見。

少年腿上用力一蹬,片刻,已站在洞口處,指尖上幻出一簇火苗,無息玄火在河水中肆意燃燒。

少年往河洞走去,忽覺腳上一陣微癢的刺疼。

低頭瞧去,見兩只憨氣蠢笨的魚兒,正咬着他的腳背,一雙白魚眼珠子死死着,少年不禁輕笑。

心道,‘釣了半日的魚不上鈎,如今自己撞上門來’便彎腰一把抓起,将那兩尾魚收入袋中。

又行了數步,牛頭鳙鳙愈發的多了起來,不時從他腳下竄過,亦或粘在周圍,這魚竟不似往日溫馴,滿身戾氣,直往他腿肚上一怔亂扯亂咬,雖無甚痛癢,卻不堪煩擾。

少年往腳下畫了一個火圈,注了幾絲玄力,只鳙鳙魚靠近,魚嘴便被燒的焦糊,再不敢貿然進攻。

行至盡頭處,出現一個幾丈高的洞室,一眼望去,滿目皆是長着牛頭魚尾的鳙鳙,見少年來,齊刷刷轉身,重重疊疊,築起幾丈高的魚牆,那雙極白的魚目溜溜的瞪着少年。

寂澤望向魚牆,甚覺有趣,手上幻出一柄渾身閃着銀光的□□,做勢一槍斬去。

随着少年的動作,一道光波将河水一分為二,劈成兩面透明的水牆。

魚群見狀,驚恐中,向四處逃串,眨眼間,已不知去向。

而少年一槍的玄力,不過是晃了個虛影,逼近魚群時便化做了幾串氣泡,咕嚕嚕往河面上浮。

沒了魚的遮擋,洞室豁然開朗,一張朱砂色石床擺在中間,定睛瞧去,見一女娃兒睡在床上。

一身朱紅紗裙,同棗紅色長發如水藻般漂浮在水中,遮了半邊臉面,只瞧的皮色是極白的。

寂澤上去,撥開女娃的亂發,少年人消瘦的肩一怔,嘴上不禁低喃,“了了妹妹。”

此時,蒼龍域,半山腰處一座小院,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童靠在門上,雙眸緊閉,已是酣然入睡。

男童身旁趴着一只渾身雪白的小獸,一對禿毛小翅,突兀的耷在背上。

門旁半扣着一只井口大小的木盆,對比下,小獸越發顯得模樣嬌小了些,只見小獸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獸瞳,不時瞧一眼空盆子,亦或望一眼空曠天空。

寂澤到時,小獸雙耳興奮的抖了數下,極歡快的舒展開那對禿翅,圓鼓鼓的胖身便往空中飛去。

卻不知後腿上綁系着細繩,不過半尺,又生生砸向地面,……只留得幾根白絨小毛在半空中漂蕩。

折騰了幾次後,卻已是精疲力盡。

“嗚嗚嗚。”

小獸盯着少年一面低聲哀鳴,一面又舉着那對禿翅拍打身旁的小童,怎奈小童睡的極沉,又因着小獸如今不過百歲模樣,力小甚微。

只得轉過神身,将砸的通紅的屁股翹的頂高,讓寂澤瞧着,獸眼回眸間已包了一坨大淚,淚眼汪汪的盯着他。

少年眉間不由一抖,将兩尾魚丢進盆子,看了眼一旁癡睡的男孩,便抱着女娃兒走進院子裏去了。

将女娃兒放置在榻上,蓋了被褥,少年才輕吐了口氣,細細的瞧了起來。

女娃兒不過四五歲的模樣,膚色白皙,面上兩坨小肉,比幾年前更加圓潤了些,小唇緊抿着,唇色蒼白,一雙眼緊緊閉着,似有些不安。

他心中疼惜,指腹輕輕的貼上女孩兒蒼白的唇上,來回摩挲。

“哥哥。”門外小男孩叫道,一雙剛睡醒的眼,惺忪的瞧着屋內。

“你先回去吧,出來大半日了,母親該擔心了。”寂澤盯着女娃兒說道。

“哥哥忘了今日是弟弟的生辰了嗎?娘親做了好多可口吃食,讓哥哥一同回去。”男孩幽幽說着,慢慢往屋內挪去。

寂澤轉過身,盯着男孩,半響,才道,“寂羽,每月中旬,你都需得過上一次生辰。”

男孩被盯着發憷,停了腳步,又偷偷望一眼床榻,低低說道,“娘親,娘親想你了,才借着給我過生辰,好見哥哥一面。”

少年黑眸微閃,沉眉不語。

寂羽見狀,幾下蹦到床前,笑道,“咦,這個誰家的小妹妹呀?”

說着,伸手過去,一把掐住女娃白皙的小胖臉。

寂澤拽起男孩便往門外丢去,冷着面訓斥,轉身關了房門。

“回去,再胡鬧,便讓母親将你扔到三叔那處,待上幾百年。”

寂羽盯着緊閉的房門,撓了撓耳後,“從從獸,你猜,哥哥會不會真的将我丢到三叔那屋子裏去?”

腦中浮現出三叔寂沉風房內的各式凡間、仙界以及地府的刑具,小身板不禁瑟縮了起來,一溜煙地跑出了院子。

跑了數裏遠,又轉身望向院子,無奈搖頭,嘆道,“哎,娘親要是知道哥哥撿了個妹妹回來,定是要傷心的尋死覓活,夜不能寐,傷心欲絕了去的。”

他一邊哀嘆着解下腰間的細繩,拉着小獸急急往山下敢去,那小獸後腿上綁了繩,被男童用力拉扯,溜溜的往石階下滾去。

被就颠的通紅的屁股,如今雪上加霜,“嗷嗚,嗷嗚嗚。”

寂羽卻只顧低頭冥思,手中拽着繩,徑往山下走去。

那小獸連滾了數丈,原本雪白的身子已是滿身泥灰,一雙黑瞳挂着淚珠子,恨恨的瞪着男童。

見男童步履稍緩,小肉翅往空中奮力振翅,竄飛上男童的發頂,匐在墨發間大口喘着氣。

第二日,天蒙蒙亮。

半山腰上,已微有日光撒入,小院內一片極寬敞的地面,鋪滿了青石,少年一身勁服,手中執一柄銀色□□,一輪槍法,灌着玄力,行雲流水,将扶餘花瓣卷的漫天飛舞。

此時,圍欄下,隐隐可現幾撮黑發一晃而過,寂羽一面緊緊盯着院中少年,銀槍淩空劈砍間,幾道銀光緊随其後。

男童矮敦的小身子不由跟着瑟瑟發顫,一面又抖着小腿,繞過圍牆,往廂房探去。

後院,扶餘花枝葉蕤蕤,乳白色的花朵已是挂滿枝頭,幾株藤蔓纏繞着扶餘,爬在牆上。

小童挑練了半日,才選了一根頂粗壯的藤蔓,往下拽了數下,認真的點點頭。

手臂用力,龇牙咧嘴的往圍牆上爬去,往上爬了幾步,俊俏的面上已是一片紅暈,幾滴汗珠亦從額頭上滲出。

等小童氣喘籲籲的爬上圍牆,瞧見不遠處的廂房,眸中一亮,快速往圍牆下爬去,腳下忽然踩空,翻滾着跌滾落地面。

‘嘣’沉沉的悶落聲。

“哎喲。”他揉了揉摔疼的屁股。

正要坐起時,那白絨小獸,撲騰着禿毛小翅,亦從圍牆外跟着飛入,飛至男孩頭頂時,收了羽翅,一屁股摔坐上寂羽爬滿泥灰的額面。

此時,後院廂房的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只女娃兒頂白的小腳。

寂羽望着那扇開起的門扉,黑眸盯着那雙雪白小腳。

他不禁舔了舔嘴唇,視線往上瞧去,是一張極粉嫩的圓臉,一頭棗紅色卷發懶懶的垂至腳踝,黑眸炯炯。

女娃兒亦靜靜的望着他,一雙偌大的瞳,剪着水黑溜溜的看。

寂羽忙坐起身,拍了幾下衣服上的塵灰,站定了,裝腔作勢,将手背與身後,微仰頭,一搖一擺,向女娃兒靠近。

“咳咳,嗯。”輕咳幾下,男孩睨了一眼矮他半截的小人,“嗯,小丫頭,你是哪種妖變得,地上爬的?天上飛的?還是水裏游的?”

小娃兒不答,一雙黑眸依舊盯着他發癡。

寂羽被盯的面龐羞紅,吞了吞口水說道,“想…想你長得…嗯…還算湊…湊合,定…定是那水裏游的小妖。”

蒼龍喜水,寂羽心中自然覺得水上的精怪便同他蒼龍屬于一脈,一家子的人,自然是頂美的。

說完,萬分期待的盯着小女娃,女娃兒卻只是扶着門欄,片刻後,拍掌笑喊道,“圓滾滾,圓圓的球球。”

說着,小手往他身上用力一抓,扯着寂羽細白嬌嫩的小肩,将那只小白絨獸抱入懷中。

那小獸先時雖有幾分驚吓,卻是極溫馴的窩在女娃兒的懷中,不曾瞧上一眼寂羽,便将小腦袋埋進女娃兒的臂彎中去了。

“從…從…獸。”寂羽大驚,瞧着小獸極親昵的模樣,愈加傷心,伸手要将小獸要回。

女娃兒卻不肯,一雙琥珀大眼警惕的盯着寂羽,轉身便往屋內跑去。

眼見着房門被關上,寂羽心中愈加惱怒,用力推開門,大聲斥道,“你個小妖,為何如此光明正大,明目張膽地強取豪奪?”

一面囔着,一面伸手過去搶奪。

這邊,寂澤練完功,便往後院走去。

少年被日光曬的微紅的手臂,随意拭去額間汗水,手上動作卻是猛的一頓。

不遠處,兩個小人抱做一團,翻滾在地上,正打的如火如荼,亦有水深火熱之勢。

他面色微微一滞,幾步輕躍,将二人分開,冷冷睇了眼男孩,抱起紅色的那團小身子便往裏屋走去。

“哥哥,我的手也流血了。”寂羽舉着手臂,此時手腕上一排極深的小牙印,幾絲鮮血流淌出來。

“回去,母親自會幫你包紮。”寂澤淡淡瞟了一眼,轉身的同時房門緊跟着阖上。

寂羽盯着緊閉的房門,呆呆站立,瞧了眼手臂上的傷口,不過片刻,已然愈合。

仿佛不曾被小女孩咬過一般,心道,‘從從獸被搶去了,如今是練告狀的證據都沒得了,想來這哥哥不知哪日,便是也成那小妖的了,哎,娘親,怕是要傷心壞了。’

“了了,可有哪處覺得不适?”房內,寂澤柔聲問道。

女娃兒抱着搶過來的雪白絨獸,墨瞳盯着少年,搖了搖頭。

寂澤盯着小娃兒過于沉靜的面容,半響,輕聲問道,“了了…,你爹爹可還好?”

“爹爹…?”女娃兒手上一松,小獸随之滾向床沿。

寂澤心口猛的一緊,面上神色未變,問道,“了了為何獨自躺在河洞中?可是你爹爹鮮荨族長将你藏進去的?”

女娃兒望向前方,口中低喃,發癡的雙眸隐隐閃過幾絲紅芒,忽然雙目緊閉,暈了過去。

少年心中慌亂,忙扶住女娃兒,平躺下去。

此時,屋外響起幾聲沉悶的扣門聲,“澤兒。”

寂澤忙起身,走了幾步,又折回,将床上的紗帳放下,嚴嚴實實的遮住,才将房門打開。

老者一身玄色長袍,滿頭銀發平整的冠于頭頂,面上略有幾縷褶皺,顯現年歲的古遠,此時一手背與身後,一掌置與前腹,靜等着少年将門打開。

“祖父。”寂澤側身,将老者讓進房內。

老者颔首,輕嗯一聲,随着視野将房內擺設一應看了遍,便徑直走向不遠處的圓桌,喝了半盞茶後,見孫子只悶聲坐着,便說道,“澤兒,可有話同祖父說。”

少年擡頭,盯着老者深沉的黑眸,訴道,“是祖父有話同我說。”

眼前的少年不過十幾出頭,神色卻是如成年男子一般從容自定,寂勳心中暗嘆口氣,起身走向窗前。

“澤兒,吾等四族不隸于三界,亦不在四海八荒之內,你可知是何等緣由?”

“自然是為了維系三界的太平。”少年回道。

“如果四族之間都做不得安寧,又何還這四海八荒的太平,人,神,魔之間又拿何物制衡?”老者語氣略重,轉身越過屏風,一徑向床榻走去。

少年心知藏不住,緊跟上去,“祖父說的太過嚴重了些,這不過是個剛開智的小獸罷了。”

寂勳拉開簾子,看了片刻,面上神色微緩,收回手,“那你同祖父講講,這小娃兒你是從何處瞧見,又是如何将她帶回?”

“在栒狀山腳下,發現一個犰狳洞,想必,是被犰狳擄去,我便将她帶了回來。”寂澤說完,黑眸靜靜的望着老者。

“犰狳生性殘暴,又怎會在洞內留下活口?”老者反問。

寂澤一愣,語氣微沉,“孫兒,已将它斬殺。”

寂勳盯着少年,沉思片刻,“你且記住今日這翻說辭。”

說完,拂袖,人已不知去向。

寂澤盯着老者消失的地方,半日,才回過神,忙去望榻上的小人兒,只見女娃兒面色泛紅,雙目依舊緊閉。

他将額頭抵上女娃兒,轉瞬,尋了幾塊冰塊過來,敷在女娃的額面上。

九天之上有神域,而這裏是九重天外的異域。

相傳是神祖開天辟出的新領域,由蒼龍,白虎,朱雀,玄武駐守東南西北四方,以防妖物霍亂滄桑,而以此為代價的便是,神獸四族生生世世駐守在這大域之下。

大域的中心是一片無盡的叢山峻嶺,傳說林中深處是神祖親自封印的禁地,關押着三界最是邪惡,陰狠的妖物。

如今已是過去萬萬年之久,對于那個禁林,依舊無人知曉真像--只因神祖曾下死令‘萬萬年,自守一方,背棄者,誅’。

另者,越往林地深處,山中妖物愈是兇殘爆戾,各族又受命于身,亦未敢進入探尋,最甚不過在外圍處狩下幾只小獸當當坐騎靈寵罷了。

此時,山域的天際上,幾團火雲隐隐可現,與南邊朱雀域的火光怒天,遙遙相應。

老者眉頭緊鎖,随之深深嘆了口氣,心道,‘萬萬年的安寧,也該到被打破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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