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奪人所好

周負雪一夜未眠。

沈娣安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不可去日照大殿給明燭添亂,他在自己院子裏也睡不着,只好跑到了明燭院子裏打算等他回來。

周負雪性子從骨子裏就有些自卑,即使知道明燭那種大大咧咧的人不會在意別人去他房間,但他還是有些局促地不敢進去,只在長廊上抱膝坐着。

周負雪偏頭瞧着一旁蔫蔫的花,只覺得此時的自己甚是奇怪,他只和明燭相識了不到一個月,那因為自小受人欺辱而無師自通豎起的鋒芒,每次在對上那張笑吟吟的臉時總是不自覺地軟化下來。

他能對着其他人露出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但是對上明燭卻永遠冷言冷語不過三句,周負雪一邊看花一邊冥思苦想原因,他百無聊賴地蘸着欄杆上的水,在走廊的木板上劃拉着字,有條有理地先列出了明燭的一堆缺點。

——說話不着調,做什麽事情都不上心,風流放浪又落拓,邋遢,哦,還有從來不上早課。

周負雪自己也沒想到明燭能有這麽多值得唾棄的缺點,他沉默片刻,立刻将木板上的水跡抹掉,又絞盡腦汁地去想明燭的優點。

半天後,周負雪手上的水漬都幹了,他愣是找不到明燭任意一個優點。

周負雪:“……”

他想了半天,最後終于将其最根本原因歸功為明燭的臉皮比那城牆拐角還要厚上三分,周負雪長到十歲,還從來沒見過有誰的臉皮能厚過他家大師兄的。

想通了這一點,周負雪終于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并沒有對明燭那樣一點優點都沒有的人特殊。

他心道:“我才不是關心他,只是想盡一下師弟的本分。”

周負雪又想了想,才像是在說服自己一般自言自語道:“就當是之前早課時他幫我解圍的報答。”

這麽一抵,他頓時渾身舒坦了。

可喜可賀,解圍這一事終于被周負雪給抵完了。

他說完之後,又道:“那長生殿他背我回來、廢劍冢他的護身咒救我一命,這兩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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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留到後面繼續抵吧。

若是沈娣安在此一定會将明燭扯過來朝着他咆哮,讓他瞧瞧什麽才叫做真正的斤斤計較。

周負雪抱膝在長廊下湊合睡了一會,天光大亮時被院門突然被人推開的聲音吵醒了,他一驚,連忙站起來往外看。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雨幕如疏簾,周遭氤氤氲氲,明燭一身紅衣撐傘撥煙而來,大概是覺得周遭無人,明燭那妖冶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羽睫微垂,泛着異樣的冷漠。

周負雪站在長廊上看着他,愣愣道:“師兄?”

拾級而上的明燭像是猛然驚醒,擡起眼睛迷茫地看了周負雪一眼,面無表情的臉上頓時漾起了一抹笑容,他快步走上來,道:“小十三晨安啊,今兒怎麽起這麽早啊,要去上早課嗎?”

周負雪沒有說自己在這等了一夜,只是道:“師兄的傷如何了?師父氣消了嗎?”

“無事,我回來之前去你十師兄那裏上了藥,沒多大事。”明燭揉揉他的頭,推開門讓他進來,“師父當然氣消了,要不然怎麽會放我回來。”

周負雪悶悶地點點頭,看到明燭慘白幹裂的唇,立刻懂事地倒了杯水給他。

明燭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周負雪,那眼神和藹的宛如在看自家兒子一樣滿是欣慰,他惬意地往後一靠:“還是小十三好啊,其他那些個師弟一個個都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別說給我倒水了,我伺候他們還差不多。”

周負雪道:“別靠在椅子上,你背後的傷口不疼嗎?”

明燭懶洋洋地喝着水,道:“你家十師兄別的不說,全身上下也就醫術能拿得出手,經他治完,早就不疼了。”

周負雪不可置否。

周負雪擔心明燭又打腫臉充胖子,難得翹了今天的早課,一整天都陪在他身邊,讓明燭真真切切體會了一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生活。

下午時,白眼狼陸青空終于在其他弟子口中得知大師兄因為擅闖廢劍冢而被罰跪一晚的事情,思忖半天才捧着一個小木盒磨磨蹭蹭地到了不知雅。

明燭之前失血過多,又吹了一晚上冷風,就算身體底子再好也不可避免地發起高燒來,整個人都燒得昏昏沉沉的,周負雪忙前忙後給他喂了藥,拿着濕方巾貼在他額頭降熱,半天才穩下來。

陸青空到的時候,明燭已經睡着了,周負雪正坐在門檻上看從大師兄桌上拿來的民間戲本,不知道那上面內容是什麽,他滿臉通紅,手指顫抖似乎想将那丢廉恥的書給扔到外面去。

陸青空:“師兄呢?”

周負雪一看到他就想起來明燭這回的無妄之災,完全不想給他好臉色,冷聲道:“你回去吧,師兄已經歇下了。”

陸青空皺起眉:“大白天的歇什麽,起開,讓我進去,我有事情找他。”

周負雪騰地站起來,張開手擋在門前,冷冷瞪着他,道:“師兄昨晚受了寒,熱還沒褪下去……你、你做什麽?”

陸青空本來就是個乖悖違戾的性子,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早就不耐煩了,他仗着人高一把拎住周負雪的衣襟往旁邊一甩,直接闖出了一條路,拍門而入。

周負雪原本身形消瘦,在日照山半個月多好不容易長了些肉,但還是不如已經成年的陸青空,他猝不及防被拽着甩到一旁的長廊上,險些摔個四仰八叉。

等他咬牙切齒站起來的時候,陸青空已經闖進去了。

陸青空氣勢洶洶地拍門沖進去:“明燭,我聽說你這次……”

陸青空撩開那由各色玉石串成一團的花哨珠簾,發出一串清脆的噼裏啪啦聲,甚是吵鬧,不過他話還沒說完,便看到了躺在榻上面色慘白的明燭。

陸青空倒吸一口氣,撩着珠簾的手立刻不敢動了,唯恐發出更吵的聲音。

周負雪怒氣沖沖從後面跑過來,見狀氣不打一處來,不管不顧地走上前将陸青空往後面一推,怒道:“你,走!”

陸青空猝不及防被推得後退兩步,珠簾脫手再次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

明燭睡得迷迷糊糊地還是被吵醒了,勉強張開眼睛就看到一旁周負雪和陸青空掐在一起的場面——陸青空按着周負雪的肩膀往外推,而周負雪滿臉怒意地抓着陸青空的腰封死都不放手,一時間竟然不分上下,看模樣已經掐了許久了。

明燭立刻掙紮着坐起來,道:“哎,這是怎麽了?我天吶,你們跑到我房裏來打什麽架啊,是要把師兄房子給拆了嗎?”

周負雪咬着陸青空的袖子,氣得眼睛都紅了:“他,吵你睡覺!”

陸青空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踹了周負雪的膝蓋一腳,咬着牙道:“我做什麽還輪不到你這個小崽子過問?滾!”

周負雪一口咬在了他手腕上。

明燭:“……”

他渾身發軟頭疼得要死,撲騰着下了床強行将這兩個小崽子分開,自己手臂上還被周負雪撓了一爪子,火辣辣得疼。

半晌後,周負雪冷着臉坐在外面長廊中,懷裏抱着明燭養得那幾乎淹死的花,眼睛順着雕花窗戶一眼一眼往裏面瞥。

陸青空的腕子被周負雪咬出了個血口,正在緩慢滲着血,明燭按着額頭在櫃子裏翻了半天才找出來之前沒用完的藥,皺着眉塗在他的傷口處。

“這小崽子,竟然還會咬人了。”明燭小聲嘀咕,“疼嗎?”

陸青空是個不服輸的性子,就算疼他也不會說的,面無表情搖搖頭。

明燭邊給陸青空包紮傷口邊感嘆,這周負雪平日裏看起來冷面冷心像個小大人一樣故做穩重,明燭還真的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打不過竟然學會咬人了,像只小狼崽一樣。

陸青空感受着明燭滾燙的手在自己手腕上動來動去,似乎想說些什麽又被憋回去了。

明燭垂着眼睫往他手腕上纏白紗,大概是燒又起來了,他眼皮都被燒得一片通紅,嘴唇泛白,就連呼出的氣都帶着熾熱的溫度。

明燭草草将傷口處理好,便頭暈腦脹地将自己摔到了床上,舉起一只手将手背貼在額頭,微仰着頭神色恹恹道:“我知道你沒有重要的事情不會來我這裏,說吧,這回有什麽事情?”

陸青空抿了抿薄唇,一直陰郁的臉上浮現些許赧然,他将自己一直捧着的小木盒拿起放在床榻上,輕輕打開側面精巧的搭扣,露出裏面一堆雞零狗碎的東西,看模樣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

明燭一樂,伸出手在裏面撥了撥:“喲,這個我見過,一直被你寶貝似的放在床頭,還用了個法陣護着,這個我也見過,你摸都不讓我一下的機關扣。”

他每說一個,陸青空的耳根便紅上三分,捏着盒子的手都在輕輕發着抖。

明燭如同公開處刑般一一将那盒子裏的東西數點了一遍,似笑非笑道:“這些不都是你最喜歡的東西嗎,你是把家底都拿出來了,師弟啊,你要把這些當成聘禮來送我嗎?”

陸青空梗着脖子不去看他,耳根紅得要滴血,故作鎮定地磕磕絆絆道:“此、此番是我……是我不對,讓你被師父罰,我道歉。這些都是我最喜歡的寶物,你、你你你可以随便挑。”

明燭:“嚯!”

陸青空這種性子古怪一向只喜歡和鐵器機關打交道的人,竟然能舍得主動送出這些東西,明燭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燒糊塗出現了幻覺。

陸青空說完之後便閉着眼睛不再看他,袖子裏的手在輕輕發着抖,不知道是擔心明燭不要,還是害怕明燭會将他最喜歡的全都挑走。

明燭看着陸青空這副又害怕又擔心的神色,簡直要笑瘋了,但是他怕自己笑出來後陸青空會直接惱羞成怒給他一拳,只好幹咳一聲,忍住了笑意。

陸青空道:“你選好了沒?”

明燭伸手從盒子裏捏出一個只有兩根指節大小的精巧長鳶枯骨,好奇地捏了捏,問道:“這個是我們在枯木林抓到的那只長鳶吧,我記得當時你瞧到它的時候眼睛都要冒光了,拼了老命都要把它捉到,怎麽,這個你也舍得送給我?”

陸青空的表情分明是不舍得到了極點,肉疼地幾乎要落淚,但是他還是咬着牙點點頭,道:“這、這都是我最喜歡的,你想要哪個就拿走哪個。”

明燭:“唔……”

他裝模作樣地在盒子裏翻了半天,似乎在糾結到底要挑哪一個,他“唔”一下,陸青空的肩膀就跟着顫一下,看着都讓明燭産生一種欺負人的罪惡感。

陸青空如同脖子上有一把懸而未落的兇刃,滿心惶恐地等待着它一刀落下,既恐懼又不安。

半晌後,他頭頂突然被輕輕揉了揉,那一直溫順垂下的長發被揉得一團糟,陸青空本能地張開眼睛瞪了他一眼。

明燭非但沒有被震懾住,反而揉得更厲害了,他笑道:“你啊,平日裏在你那随便碰一件法器都要被你咆哮罵上半天,若是收了你最珍愛的寶貝指不定我半夜做噩夢你都會在夢裏追殺我——唉,師兄又沒有怪你,幹嘛要像是割肉一樣把自己鐘愛之物拿來給我。”

陸青空抿着唇一動不動任由他揉,低聲道:“你……你從廢劍冢拿了、拿了很多東西給我……”

明燭道:“那只是順便罷了,我不太懂你做法器機關時到底需要什麽材料,胡亂搜羅了一些,還沒問你,那些都能用嗎?”

陸青空點點頭:“能,謝、謝謝師兄。”

陸青空到日照山都五六年了,明燭還是頭一回聽到這小子說服軟的話,頓時覺得自己這傷受的不虧。

明燭道:“不用謝,趕緊把這東西收起來吧,啧啧,你師兄是那種會奪人所好的人嗎?”

陸青空一邊飛快地收拾東西一邊回答道:“是。”

明燭:“……”

陸青空擡起頭,大概是不用割肉,他又重新變回了平日裏的尖酸刻薄模樣,熟練地挖苦說道:“誇玉劍不就是你從百劍山裏搶的嗎?我們在百劍山上遇到了石碑人臉,他一見到我身上的日照衫便要将我們按死呢,這恐怕也是大師兄的功勞吧。”

明燭:“……呃,你餓了嗎?師兄下廚給你做飯吃?”

陸青空:“……”

陸青空看着他心虛的表情,便知道在百劍山上的人臉說得不錯,不過他一向是幫親不幫理的,也沒多在意,正要将那長鳶收起來,外面突然劈下一道驚雷,吓得他手一抖,直接按在了那長鳶的翅膀上。

下一瞬,半個巴掌大的長鳶在原地瞬間化為巨大的原型,将明燭偌大個房子沖破,一時間木屑碎土簌簌落下,瞬間将衆人壓在了一片廢墟下。

長鳶仰天長嘯一聲,聲音凄厲傳遍整個日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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