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鶴歸華表
細雨斜風,春意闌珊。
雲霧叆叇,整個日照籠罩在一陣白煙袅袅中,後山梨花已經争相綻放,欺霜賽雪雪白一片。
一道人影撐傘輕緩穿梭在千樹似雪叢中,墨竹的竹骨傘上已經落滿了片片梨花,那人身形颀長,姿态散漫,骨節分明的手上還拎着兩壇新酒,随着他的動作輕撞成一片脆響。
行走至梨園中央最大的一株梨花樹,那人影方才停下,微微擡起傘,露出一張冰冷俊美的臉,正是長大成人後的周負雪。
他将傘放在一旁,微垂着羽睫微微矮下身,姿态緩慢雍容地将手中釀好的梨花酒埋在樹下,臉上還是常年不變的冷漠,仿佛什麽事都不會令他有絲毫動容。
這麽一會功夫,雪梨花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發冠衣擺上,被微雨粘在其上,将幽藍的日照衫點綴得如同點點雪瓣。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那個初來日照故作冷靜滿心慌亂的半大稚子也長成了翩翩如玉的小公子,一舉一動皆是風華。
也難為他在明燭那樣不着調的熏陶下,還能堅持本心,自己艱難地茁長成這麽一副霞姿月韻之态。
他将酒埋在樹下,也不去管身上的梨花,再次撐起傘轉身離去。
遠處傳來一聲古鐘之音,空曠幽遠,不絕如縷。
周負雪眉頭一蹙,腳下步伐更快,剛走出後山梨園,一抹人影正站在不遠處的臺階上,沖他招手:“師兄,快一些,小師叔已經在弟子階等候,莫要下山誤了時辰!”
周負雪“嗯”了一聲,快步走去:“這就來。”
長安三十一年晚春,含煙飛雨,梨花漫天。
周負雪趕到日照弟子階時,歸何已經攏着衣袖等候多時——說來也怪,這位溫文爾雅的小師叔平日裏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撐着一把傘不離手,只是一到了雨天,他反而将傘阖起握在手中,任由漫天飛雨打濕他的衣衫。
周負雪快步走過去,躬身行了弟子禮:“見過小師叔。”
歸何始終都是一副沅芷澧蘭的淡雅模樣,羽睫上凝着細微的雨珠,輕輕一眨從臉上滾了下來,他柔聲道:“負雪啊,下山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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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負雪晃了晃手腕上的儲物鏈子,道:“都準備好了,有勞師叔費心。”
“你師父這段時日恰好在閉關,不能親自來送你,便托我叮囑你幾句話。”歸何伸出滿是水珠的手,輕輕點在了周負雪眉心,“此番下山歷練,切記勿嗔勿燥勿悵,保持本心,紅塵喧嚣,切莫留戀。”
周負雪微微低頭,感受到歸何冰冷的指尖點在眉心時一股寒冷的靈力猛地竄入靈海中,恍如明燭第一次見他時送他的護身咒見面禮。
“是,多謝師父,師叔。”
歸何将靈力輸送過去才輕輕收回了手:“此番下山本該是你十師兄随行前去的,但是這幾天陰雨連綿,致他突然患了風寒連床都下不得,你師父不在,師叔只好自作主張,讓你另外一位師兄陪你去。”
周負雪冷冷一擡頭,看向旁邊一直攏着袖子一言不發的師兄,突然覺得此番歷練不去也罷。
歸何道:“青空啊,此番下山,負雪便交給你了。”
陸青空和明燭一樣,從來不會好好穿日照衫,他一身素色黑衫,腰封處挂着些七零八碎的小巧機關吊墜,輕撞之下發出機關器械的“咔咔”聲,着實詭異。
旁人完全無法理解陸青空這種奇詭的審美,好在他也從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如果不是因為他研制的機關都比較重,他恨不得全都頂在頭頂上招搖過市。
周負雪和陸青空相互對視一眼,很快都面露嫌棄之色轉過了頭。
陸青空冷着臉對着小師叔擡手行禮:“是。”
兩人結下的梁子依然是百劍山那次,這麽些年了,他們非但沒有言歸于好,反倒平添了些厭惡,平日看對方一眼都恨不得把自己眼睛挖掉。
話雖如此,兩人還是恭恭敬敬向小師叔行了禮,擡步朝着三千階走去。
周負雪似有所覺,突然微微轉身,看了看被雨霧籠罩的日照山,眸光微動。
小師叔見狀溫柔笑道:“你大師兄這幾日也正趕上閉關,不能來送你,你若是有什麽話可以告訴師叔,等他出關我轉告他。”
周負雪搖了搖頭,道:“并無。小師叔,負雪告辭。”
小師叔朝他揮了揮手,周負雪這才轉身,一步步朝着綠意朦胧的三千階走去,他擡起挂着玉令的手腕,輕輕按在了鎖骨處的凸起處,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上閃過一絲柔色,轉瞬消失。
陸青空才不等他,這麽一會功夫他走的只剩下一抹黑影了。
周負雪這五年來整日勤勉,雖然沒有靈脈,但也靠着那把無心劍成功達到了築基,他們兩人一路走下,仿佛是在比賽似的争先往下跑,半個多時辰的路程硬生生被他們縮短到了三刻鐘。
在踏下最後一層石階時,周負雪腕上玉令微微蕩漾出一股青色靈力,霎時間周遭天光大亮,一條連綿的桃林幽徑映入眼簾。
一出了日照山結界的庇護,陸青空頓時将在歸何面前僞做的兄友弟恭抛到了一旁,冷冷一轉身抓住周負雪的衣襟,吐字如冰:“拿出來。”
周負雪剛過十六,但是不知道明燭這些年給他喂了什麽,個子抽條般的瘋長,竟然比陸青空還要高一點。
他對着其他人都是冷漠中夾雜着疏離,但是對陸青空卻是毫不掩飾自己的惡劣,在陸青空還沒碰到他衣襟時就冷冷一擡手,毫不留情揮開他的手腕,道:“別碰我,這又不是你的東西。”
陸青空眸子嘲諷地睨着他:“我那機關的陣法可只能讓活人在裏面存活一個時辰,你确定還要在這裏和我逞口舌之快,讓他活生生憋死在裏面?”
周負雪:“你!”
兩人争鋒相對,互不相讓。
最後還是周負雪服軟了,他冷冷瞪着陸青空,伸手将自己脖子上的項墜一把拽下來,遞給他。
陸青空“哼”了一聲接過那能儲存活物的畛域珠,随手一甩,一抹紅影驟然出現在空中,只聽到那人哀嚎一聲,直直撞向一旁的周負雪身上。
也不去管陸青空到底是有意無意的,周負雪趕忙伸出手将那人囫囵報了個滿懷:“師兄!”
畛域珠中的人正是那常年想着要逃出日照山的明燭,他一身紅衣淩亂,長發披散,被周負雪攔腰抱在懷裏,因為從畛域珠飛出來時的失重感,他本能地伸手抱住周負雪的脖子,死都不撒手。
明燭閉着眼哆哆嗦嗦道:“我我我我落地了嗎?”
陸青空不耐煩地走上前将他拎着衣領拽下來,道:“別犯蠢,我們已經出來日照了。”
明燭搖搖晃晃半天才站穩,迷迷瞪瞪地看了看周遭的場景,還沒來得及欣喜,就臉色蒼白地跑到一旁吐了個死去活來。
周負雪趕忙追上去拍着他的後背,蹙眉道:“我們又沒有禦劍騰空,還能讓人這麽不舒服嗎?”
明燭靠在周負雪懷裏,虛弱地攀着他的肩膀防止自己跌下去,氣若游絲道:“畛域珠一……一直在晃,你進去待上半個多時辰看看到底會不會吐。”
明燭一向耽于享樂,如果不是因為用這種方法逃出日照山,他才不會把自己塞到畛域珠裏晃蕩了半個多時辰遭那麽多罪。
他将自己險些吐到虛脫,被周負雪捧着臉喂了些水才好受了許多。
“我們出來日照了。”
明燭恹恹擡頭看了看一旁落英缤紛的桃花林,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指着一旁的桃花樹,道:“我上日照山的時候,這棵樹才這麽大一點……”
他拇指扣食指比劃了一個粗細,滿是波光的眸子看着一旁已經一人合抱的粗壯桃樹,不知為什麽慘白的臉色竟然浮現一抹輕笑,他歪歪頭,低聲喃喃道:“不對,那有如何?我還是出來了。”
明燭心想:“沒人能困得住我。”
周負雪看着他帶着些落寞疏狂的神色,心間微顫:“師兄?”
明燭擡起頭,沖他笑了笑,道:“無事,咱們盡早下山吧,小師叔要是察覺出來我不見,指不定要全五洲通緝我了。”
周負雪看他連站起來都有些困難,微嘆一口氣任勞任怨地将明燭背在身後,跟上前方早就不耐煩先離開的陸青空。
五年過去,時間似乎在明燭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依然還是周負雪初見時那樣肆意又張狂,容貌美豔妖冶随時都能勾人魂魄。
不知雅變為一片廢墟後,明燭便在周負雪的聞弦居住了好幾天,但是等到不知雅重新整修好後,他竟然不舍得回去了。
原因無他,一向散漫又邋遢的明燭驟然發現自家小師弟平日裏雖然是啰嗦了點,但是照顧人很有一把手,特別是他卧榻不能下床那些天,周負雪幾乎是把飯喂到他嘴裏,大小事務全都為他操辦,簡直令他舒服惬意到不行。
最後,他很無恥地決定賴在聞弦居不走了。
周負雪完全招架不住大師兄的耍賴大法,只好給他單獨收拾出了個房間,自此明燭就享受起了被人伺候的日子,修整好的不知雅也成了擺設,半個月都不一定回去一次。
哦,如果周負雪沒有每天辰時就來叫他起床上早課那就更惬意了。
周負雪背着明燭行走在豔紅的桃花林中,绛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浮漫天,如同烈焰焚燒後未燃盡的火星。
“師兄。”周負雪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開口喚他。
明燭恹恹趴在他背上,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嗯?”
周負雪認真地說:“你胖了。”
明燭:“……”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大師兄吐了嗎?
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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