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自不量力

明燭燒了整整三日,整個人都幾乎燒傻了,經常抓着照料他的沈娣安一會叫娘親,一會叫師父,有時候還會像個孩子一樣嗚嗚的哭,将沈娣安折騰的苦不堪言。

沈娣安自小鑽研醫術,日照山但凡有弟子身體不适都會來找他,所以這幾日全是他在照顧明燭,很快人都瘦了一圈。

而明燭劃破自己臉跪在殿外的舉動也如他所願給歸寧真人帶來了一點小麻煩。

還有幾個月時間便到了宗門大比,原本全權布置這件事情的商焉逢卻直接撂了擔子,完全不管歸寧真人的命令整日待在不知雅連門都不出,将歸寧真人氣了個半死。

每次歸寧真人召他詢問,商焉逢就冷冷回答:“大師兄受傷,我需要照料,怕是無時間。”

歸寧真人:“……”小兔崽子!

他無法,只好将事情交給了易負居來做,雖然易負居對歸寧真人的做法也頗有怨言,不過沒有商焉逢那般明顯,沒有拒絕地全權接管了過來,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明燭昏昏沉沉了數天,終于從噩夢中掙紮醒來,仿佛一腳踩空,他本能地一翻身,直接從床上滾了下來。

房中無人,外面月上枝頭,一片靜谧無聲。

明燭自己爬了起來,只覺得全身無力,但是他躺了這麽多天也夠了,喘息了幾口氣才緩步走到席居外的游廊處,盤腿而坐,怏怏地看着面前的池塘出神。

四周一片靜悄悄的,明燭愣愣地看了半天,才赤着腳沿着游廊下的臺階走去。

誇玉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出現:“燭子?”

明燭沒說話,面無表情繼續動作着,直到走到了池塘邊緣也沒停下。

冰冷的水漫過腳面、小腿,直到大腿,将他單薄的衣衫浸濕緊緊地貼在身上。

誇玉飄在半空扯着他的頭發:“喂!燭子,你是要跳河自盡嗎?”

頭發牽扯到皮膚的觸感讓明燭如夢初醒,他僵在原地,突然喃喃道:“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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誇玉愣了下,道:“是靈脈嗎?”

明燭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水,小聲道:“我……我好難受……”

誇玉腳尖點在水面上,輕輕抱了抱他,小聲哄着:“不難受不難受,會好的。”

明燭愣了片刻,突然緩慢蹲下來,任由水蔓延到了頭頂。

誇玉看着他蜷縮着身體躺在水下,這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他在水面上飛快轉了幾圈:“燭子?明燭,這裏不是寒潭,你就算泡在這裏也沒用啊,快、快起來好不好,我帶你去寒潭,你在這裏是要出事的。”

明燭剛來日照的時候,因為紅蓮靈脈的緣故身體孱弱,好幾年都是在歸寧真人殿中住着,後來才搬來了不知雅。

在布置院子的時候,剛來日照的五師弟貪戀美色,整日跟在明燭屁股後面亂轉,聽到明燭迷迷糊糊說了句想要個池塘養魚——原本他只是随便說說,誰知道當年還是個半大孩子的商焉逢十分實心眼,直接用靈力給他硬生生炸開了一個巨坑,又引來了泉水灌入,這才勉強成了池塘。

寒潭中的水有歸寧真人畫的法陣聚靈,能讓明燭在水中待上十年都能存活,但是後院池塘的泉水卻是沒有絲毫靈力的,按照明燭的修為,在裏面待上半個時辰可能就要窒息了。

明燭面容平靜,蜷縮着身體躺在水下一動不動,誇玉想要将他拽出來卻因為怕水不敢下去。

他越來越着急,想了想,突然用神識在蛛連上發出了一聲求救。

很快,商焉逢急急忙忙地過來,一眼看到誇玉停在水面上,正哆哆嗦嗦地用腳尖去點水面。

躺在水中的明燭只覺得渾身滾燙,仿佛有一把火沿着他的經脈一寸寸地燃燒,他本能地想要慘叫出聲,但是耳畔突然有個聲音在怒吼着。

“你撐不下去了?你要屈服了嗎?”

明燭迷迷瞪瞪地心想:“是啊,我撐不下去了。”

“你想死嗎?”

明燭心道:“我不想。”

明燭渾渾噩噩,仿佛整個人漂浮在半空中,耳畔是一聲聲淩厲的诘問。

你撐不下去了嗎?

你想死嗎?

“你是廢物嗎?”

蒙上了一層灰燼的記憶深處恍惚間被一只手輕輕擦去塵土,明燭眼前瞬間一片光明。

楊柳搖曳,白絮翻飛。

“哥哥?”小浮華滿臉稚色,眨着眼睛扯着他的手,小聲道,“什麽叫無靈脈呀?”

小明燭坐在草地上,正漫不經心地用柳條編草戒,他微微偏頭,有些生氣道:“你問這個做什麽?又有誰對你說什麽了嗎?”

浮華點點頭:“夜家的人說我是個無靈脈的廢物,只知道給爹爹丢臉。”

明燭氣得臉頰都鼓起來了,他将編到一半的草戒扔在地上,從地上爬起來牽着明浮華的手,怒氣沖沖道:“夜未央那個混賬東西,走,浮華,我揍他一頓給你解氣!”

浮華知曉自家哥哥一遇到自己的事情脾氣不太好,連忙拉住他的手,小聲撒嬌道:“沒事啦,哥哥不要闖禍。”

明燭“哼”了一聲,手中靈力翻滾,一把精致的冰劍躍然手上,還泛着絲絲霧氣,他拍了拍明浮華的肩膀,道:“不怕。”

明燭氣勢洶洶地帶着妹妹一路闖去了夜家,夜家的下人一看到是他攔都不敢攔,所以他一路暢通無阻,找到夜未央将他揍了一頓——雖然最後自己也弄得滿身傷。

少年夜未央半個身子都被明燭的寒冰動得一片青紫,怒氣沖沖從地上跳起來,道:“姓明的你是不是有病?到底懂不懂什麽叫做有話好好說,是,我是說浮華是無靈脈了,但我說的又沒錯,你至于這麽大動幹戈嗎?”

明燭“呸”了他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口水,十分無賴:“我揍得就是你,既然你這麽看不起無靈脈,那我就咒你剛出生的弟弟也是個無靈脈的廢物!到時候我一定奚落死他,讓他也嘗嘗我妹妹的委屈!”

夜未央聞言大怒,一把抓起地上的斷劍:“明燭!你他媽說我可以,竟然敢說我弟弟,我不把你打殘我就不姓夜!”

兩人又扭打在了一起,微末的修為堪稱菜鳥互啄,最後竟然到了相互扯對方頭發的地步,打到了半夜才被姍姍來遲的明昭給分開了。

明燭氣若游絲地趴在明昭的手臂上,喘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但是還是在斷斷續續地放狠話:“看……看誰……打殘誰……小崽子……呸!”

夜未央被下人扶起來,聞言依然掙紮着想要撲上去:“你才是……小崽子!有本事下來!”

明昭又好氣又好笑,和長夜山莊的莊主道了好長時間的歉才回了家。

明燭恢複了些力氣就被明昭拎着衣領扔到了明家祠堂罰跪,明燭十分硬氣,讓跪就跪。

明昭翹着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邊吃着糕點一邊哼哼唧唧道:“知道錯在哪裏了嗎?”

明燭打了半天架,又跪了一晚上,早就餓的要命,偏偏明昭還在一邊吃的惬意,他肚子咕咕叫,強忍住了,咬了咬牙,道:“我沒錯!”

明昭幽幽看着他,苦口婆心道:“兒子,你就給爹爹認個錯,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要是你再這麽倔強,我可就家法伺候了。”

聽到家法,明燭頓時有些驚慌,但是還是故作鎮定,道:“是夜未央不對,我沒有錯。”

明昭身體往前傾,看着兒子倔強的眼神,嘆了一口氣,道:“兒子,來跟爹學,我、錯、了,就三個字,很好說的,乖。”

明燭頓了頓,才滿臉羞怒地哼哼唧唧道:“我錯啦。”

明昭頓時撫掌,道:“很好,家法伺候。”

明燭:“……”

明燭頓時從地上一躍而起,手中寒冰猛然炸開,想要将自家混賬爹凍成冰雕,他怒氣沖沖道:“老混蛋,你耍我!”

明昭笑容滿面地掐了個決将明燭那點小雪絲散開,道:“別生氣別生氣,也不是一次兩次耍你了,你受着不就成了嗎?”

明燭:“……”

每天都想要弑父。

最後明燭還是沒有逃過一頓家法伺候,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勉強下床。

明昭來看他時,碰上明燭依然憤恨的眼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淡淡道:“知道我為什麽罰你嗎?”

明燭咬牙切齒道:“你覺得好玩兒。”

明昭詫異道:“這你都看出來了?”

明燭:“……”

“好啦好啦,說玩笑話啦,”明昭安慰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不懂自不量力這幾個字怎麽寫。”

明燭悶聲道:“我只要給浮華出氣就好了,管其他的做什麽,那夜未央不是被我揍了一頓嘛,我保證他回去之後骨頭都要斷幾根,每逢下雨下雪全身酸痛難忍!”

明昭照頭給了他一拳,似笑非笑道:“那你自己呢,你還不是被人揍成那副熊樣。”

明燭捂着頭兇狠地瞪他。

明昭不為所動:“燭兒啊,所謂報仇雪恨,是讓你手刃仇人後還有命留着解恨,而不是讓你傻乎乎沖上去和別人同歸于盡,懂嗎?”

明燭鼓着嘴,還是不說話。

明昭看着他,突然輕輕嘆了一口氣,柔聲道:“你想要保護浮華的心我都知曉,但是你有沒有想過……”

“嘩——”的一聲。

一只手突然從面前伸出,一把抓住了明燭的手腕,将他硬生生從冰冷的水中拖了出來。

商焉逢強行拽着他的手往岸上一扔,渾身水淋淋地走上來,罵道:“明燭,你在找死嗎?”

明燭雙目失神,耳畔一陣嗡鳴。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又有沒有那個力量去保護別人呢?”

“我這次罰你,是想讓你知曉,現在的你想要保護浮華根本是不可能的,這次若非那夜家的小子手下留情,你以為你和浮華還能活着回家嗎?你不會每次都這麽幸運的。”

“你連自己都護不住,竟然還妄想保護別人?”

“燭兒,你會不會,太過天真了?”

明燭昏昏沉沉地聽着耳旁一聲又一聲的嘲諷和诘問,接着眼前一花,一身白衣的歸寧真人居高臨下,眸子嗔着冷光面無表情看着他,那眼神滿是看蝼蟻的蔑視。

“你也沒得選。”

明燭心中一震,任由自己墜入黑暗。

是,周負雪沒資格選擇自己的人生,你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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