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
孟步青翻了個身睜開眼,覺得清醒無比,拿出手機看眼時間:五點半。
算算時間,根本沒睡幾個小時。
她喝酒之後容易早醒,習以為常地爬起來,心情很好地拉窗簾開窗。外面的天灰淺淺的,薄淡冷冽的味道缭繞在清晨的空氣裏。
孟步青是最喜歡陰天的。
她下樓,泡了點速溶咖啡,喝了口提提神,然後随手放在餐桌上。開始準備早餐。
經過加熱的切面面包散發着淡淡麥香。
她煎好雞蛋和香腸,裝進盤子裏。自從知道季婉不吃生菜後,三明治裏的蔬菜只放兩片番茄。
“……”
孟步青端着兩個盛好早飯的盤子出來,愣了下,忙的時候沒聽見有腳步聲。
不知何時,季婉已經坐下來了。
她拿着手機在看東西,右手端着杯子。
小口小口喝着。
孟步青一驚,剛要指出是她的杯子。又記起自己随手一放,放在了季婉平常坐的位置前,确實容易誤會。
——那還是不告訴她了。
孟步青走過去,沒來得及坐下。
季婉放下手裏的杯子,慢悠悠感嘆了句:“好難喝的速溶咖啡。”
孟步青頓時惱怒:“你喝的是我的!”
“……”
季婉動作頓了頓,這才發覺杯子有點熟悉,又問:“你已經喝過了嗎?”
孟步青應得深沉堅定:“嗯!”
“對不起……”季婉目光躲閃了下,抽張紙巾擦了擦自己喝的杯口,又小心翼翼地問,“那你還要繼續喝嗎?”
孟步青覺得她說話語氣很可愛,拿過去,“要。”
“……”
季婉看了眼,發覺沒有自己喝的東西了。她站起身,從櫃子裏取出茶葉,進廚房燒了壺水準備泡茶。
廚房是兩邊的透明推門,而且也沒關上。
孟步青邊吃,邊看着她的動作。
前幾天就注意到那罐茶葉。主要是茶葉罐很漂亮,錫制的,細致镌刻着葫蘆藤蔓的吉祥圖案。
她好奇地打開看過一眼,色澤翠綠,卷曲成螺,茶毫蓬松。
撲鼻的香氣,上好的碧螺春。
孟步青本以為,季婉燒了水就會拿出茶具,沒想到她拿着平常喝水的玻璃杯裝茶葉。
熱水燒開,立刻拿起水壺。
孟步青忍不住出聲:“你不知道開水不能直接沖泡茶嗎?”
季婉轉頭說:“沒關系。”
“什麽叫沒關系,”孟步青驚跳站起來,忙進廚房說,“那麽貴的茶,你也太暴殄天物了。”
她以為季婉手邊沒有适合的茶具,只能這樣。
立刻擡手打開頂櫃,端出盒精致沉重的小箱子說:“這裏有套新的茶具,給你用吧。”
季婉誠實地說:“我不會用的。”
孟步青:“……”
喝那麽貴的茶,還以為是老茶客。怎麽連普普通通的茶具都不會用。
她沉默地把茶具從盒子裏取出來,沖水洗幹淨,再全部擺放進消毒壺裏。
“你很會泡茶嗎?”季婉感興趣地問。其實碧螺春用開水泡更香,但見她興致勃勃,也沒阻攔。
“嗯。”
“跟誰學的?”
孟步青邊忙活邊說:“選修課有講茶文化的,學過。”
季婉随口問:“怎麽想到修這個,看你平常是不喝茶的。”
孟步青猶豫了下。覺得自己這段時間似乎總提到漆玟,再這樣下去,容易櫃門不穩。
只好含糊說:“因為看的很多小說裏都出現過茶藝,所以碰見有這課,就去學了。期末還拿了個不錯的分數。”
季婉看着她,怪有意思地說:“那你還挺厲害的。”
話落,才想起自己的小說裏也寫過很多次茶藝之類的……
孟步青笑了笑:“不厲害,也是學過才知道,我喜歡的那個作者有多優秀。很多關于茶藝的冷門知識她都懂,現實裏肯定是精通茶藝的大師級人物。”
季婉沉默。
“我之前好像跟你說過她的筆名,”孟步青盯着她,雖然覺得不會,但還是試探性地問了句,“你有去搜過嗎?”
季婉肅着臉搖搖頭。
“很好,你可是看古籍的老師,網絡小說就別去看了。”孟步青放寬心地說。
“……”
季婉臉上的表情慢慢有一點難以言喻,半天還是沒忍住,小聲道:“你是覺得作者寫了什麽,自己就會什麽嗎?”
“當然。這些東西,我在她的文字裏都是能感覺出來的!”
季婉頓了又頓,才說:“不見得吧。”
孟步青沒再搭理她了。徑直取過茶盞。
她那一雙纖細白嫩的手,每寸都透着恰到好處的美感。擺弄着茶具,講究的姿态,讓看似普通的瓷碗亦有一種華貴自矜之意。
季婉站在旁邊,默不作聲地欣賞着。
其實只是洗茶具和消毒的時間久。注入熱水後,很快出湯。
孟步青先往公道杯裏倒茶,再倒進她手邊的杯子裏說:“行了,拿着去吃飯吧。”
“這杯子好小,”季婉垂下眼,低聲說,“我能用大的喝嗎?”
她其實知道公道杯只是用來分茶的。
“行吧,”孟步青想了想,重新把茶倒進她原先的大玻璃杯,“我們老師說過,品茶用最舒服的方式喝就好,所以你掀開茶壺蓋,直接湊着壺口喝都沒問題的!”
季婉撲哧笑出聲:“那倒不至于。”
孟步青沒喝茶,她不能抛棄自己的速溶咖啡。
回到餐桌。
今天做的是簡單的西式早餐。味道淺淡苦澀的速溶咖啡,搭配略有些膩的油煎香腸,相當适宜。
孟步青暗暗瞅季婉的表情,別人平常泡茶都會挑下棋或看書,像她這樣配着早餐,也不知道什麽感覺。
季婉正常地吃着東西,表情娴靜。
仿佛喝綠茶配烤面包天經地義。
不過,就算嫌咖啡難喝,她喝起來照樣是不動聲色的。
孟步青問:“你是不是對吃的一點也不講究?”
“嗯,”季婉說,“趕工作的時候,電腦旁邊經常放一袋面包一杯茶,我可以連續幾天只吃面包填肚子。”
孟步青張了張嘴巴。
半天才說:“你可……可真厲害啊。”
季婉忽然笑了下,望着她說:“但那是以前的事情,跟你住過之後,吃苦的良好品質可能已經消失了。”
這句話,沒有明誇,卻比明誇聽着更順耳。
孟步青唇角上翹,連連點頭:“那是,嘗過我那麽好的廚藝,由奢入儉難多難啊!”
孟步青問她:“你今天是不是沒有工作了?”
“嗯。”
“那快吃,快點吃,等會兒我們好好下棋。”
“行。”季婉端着杯子,懶洋洋地說,“越挫越勇,态度倒挺好。”
“……”
孟步青一時分不清她是不是在攻擊自己。
“走吧,去下棋了,”季婉先吃完,輕飄飄地彎起唇說她,“小臭棋簍子。”
孟步青立刻站起身:“喂!你說話客氣一點啊!”
客廳的茶幾桌子不算大,中間放着棋盤,又堆着紙巾之類的東西,顯得有些雜亂。
季婉把東西全部放到旁邊,清理出整塊區域。
“還讓我拿黑嗎?”
“……”
孟步青沉默幾秒,悶悶地轉過棋盤,連着的棋盒位置也随之變幻。
“我拿黑。”
季婉笑了下沒說話,拈起一顆白棋。
窗外清風吹進,她擡手撩發,視線凝在棋盤上說:“今天要打賭嗎?”
孟步青臉色僵硬,想起自己之前輕敵,還欠她一個随便使喚的賭注沒兌現。看眼季婉,她也沒再提過,沒準已經忘了。
或許本來也只是随口說說。
不由乖巧道:“我們是老師和學生的情誼局,說什麽賭呢。”
“好,”季婉很快放下一子,語氣自然,“但你之前欠我的,不能不算數。”
“……不會。”
孟步青假裝随意地下了個地方。
頭也沒擡。
季婉剛要落子,忽然彎唇,意味深長地笑了下:“這就開始有大局觀了?進步真快。”
她旋即落下的子,牢牢地截斷黑子後面想布的路。
孟步青:“……”
一局很快下完。
孟步青輸得很幹淨。
季婉盯着棋盤,邊指給她看哪裏的處理方式不好,邊誇贊哪裏的思路很對。語言簡明又清晰,仿佛真是有經驗的專業老師。
孟步青認真地聽着。
“進步真的挺快的,”季婉說,“可能跟你是學數學的有關系。計算東西這方面有難過你嗎?”
被表揚了。
孟步青揚起下巴,傲然說:“确實沒有的。”
“那怎麽專業課的分數考得挺低的?”季婉笑着問。
“……”
上套了。
孟步青郁悶地盯着她:“行吧,我用詞不當了,申請修改措辭。是小學到高中的普通課本上的計算,沒有過能難倒我的。”
季婉輕聲說:“那也很厲害了,我從小數學差,初中就考過不及格的分數。”
孟步青聞言激動起來,瞪眼看她:“哦?真的嗎?”
季婉瞥她:“你很高興嗎?”
孟步青忙收住笑說:“沒、沒有啊,我只是有點好奇。那你怎麽辦啊?”
“怎麽辦,”季婉淡淡地說,“還能怎麽辦,哭着學。”
孟步青腦海內想象她念書的時候,熬夜挑燈,邊哭邊學,旁邊還放着張不及格的數學試卷的畫面。
頓時樂壞了,唇角弧度翹得高高的,笑嘿嘿地說:“那我是從來都沒學哭過的。”
季婉看她一眼,換了個話題問:“那你現在的數學那麽差,會不會覺得對不起以前的高中老師?”
黑子白子終于分散完。
兩個人繼續下。
孟步青擰眉:“怎麽突然說這個,你是想說我以後要好好學習嗎?”
季婉:“嗯。”
孟步青垂眼,長睫下露出狡黠的笑意,“那沒有用。她說過沒指望我大富大貴有出息,只希望我每天開心。”
季婉瞧見她的表情,還想問的話,在心裏滾了滾,改口說:“我是覺得,你學棋進步那麽快,如果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一定——”
“為什麽?”孟步青盯着棋盤沉思,打斷她的話,“我不懂好好學習,有什麽意義。”
季婉低嘆:“意義這個詞,嵌在語文作文的題目裏倒很好寫。”
孟步青放下一子,心思都在棋盤裏。
她慢吞吞地說:“大多數跟我一樣的普通人,努力學習是為了找份好工作,努力工作是為了有個能遮風擋雨的房子,再然後能自由享受吃喝玩樂。 現在,我都已經有了。況且考進名校的好處就是不怕績點低,只要能畢業,人人都覺得你是高材生。”
季婉跟着落子的速度很快:“繼續。”
孟步青一噎,頓了半晌,又說:“我還有兩個能拿租金的小商鋪。這是在我名下的,不用跟你分……雖然我爸去世了,但我的生活總體不會有變化,只是住的房子變小一半,問題不大,我本來也不愛去樓上。”
“總結,”季婉勾唇笑了笑,“所以你懶得學習,因為衣食無憂,沒有必須要學習的理由。”
孟步青點點頭:“這還不夠嗎。”
季婉語氣随意地問:“可你自己辛辛苦苦考到的大學,不好好學習,不覺得有點浪費機會嗎?”
白子落子,再次吃掉黑子兩個子。
孟步青哼了聲:“就因為我的成績是自己辛辛苦苦考的,沒作弊,也沒人給我暗箱操作那種特長保送名額,所以,我不去上課怎樣也不算浪費。”
季婉感興趣地笑了:“嗯?這是什麽道理。”
孟步青:“老師會因為我沒去,就不上課嗎?相反,我不去,教室還多空一個位置,不是更方便那些想學習但沒考進大學的人去蹭課嗎?”
季婉擡眸,想了想說:“這話是沒錯。”
沒想到能被認同。
孟步青如果有尾巴,此刻一定搖起來了。
“對呀,我高考堂堂正正考到的大學,考試堂堂正正拿到的及格分,這份教育資源是我競争到的。就像很多人有條件一天吃五十頓飯,卻選擇吃三頓,能說是浪費食物嗎。”
“不當類比,”季婉把玩着手心裏的棋,“邏輯漏洞出來了。”
話落,手裏的棋放下。
孟步青在左上角的子被團團包圍住,已然沒有幾口氣。
孟步青:“……”
她抿唇思索,算了又算,還是忍痛放棄去救。重新去拿別的。
季婉低笑,繼續說:“學習的意義,工作的意義,當然不只有實現財富自由這層。你那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
孟步青稀裏糊塗地“嗯”了聲。
接下來,季婉沒有再說話。
兩人都在認真下棋。
孟步青單手托着腮幫子,一邊下棋一邊瞟她。
季婉坐姿端正,手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目光落在棋盤上。 背後是陽臺的窗,連綿的道路和灰淡淡的天空,光線嵌在薄雲裏,絲絲細膩像油畫。
像整片被窗框住的景都在為她渾身不緊不慢的從容作綴。
很快,孟步青又輸了。
她垂頭喪氣地說:“要下贏你,至少得全神貫注再學半年……半年可以嗎?不行就兩三年。”
季婉笑而不語,眉目間有些若有所思。
“想什麽呢?”
“在想……”季婉放下茶杯看她,“步步,你是真的在享受沒有目标的日子嗎?如果現下的生活能讓你一直保持滿足感,我覺得沒什麽不好的。”
孟步青擡眼看着她。
季婉又道:“可我覺得,你不是真的不想認真做事情。”
那股不服輸的勁,不像是願意得過且過的性格。這段時間的相處,多少也能看出來孟步青自由散漫下的聰慧果斷。
況且,真不願上進的孩子,怎麽會因為吃了老師的飯就努力得考上了重點大學。
“你上學期的成績,雖然總體不是很好,但也有些科目分數挺高的。你有自己的想法,是個很內秀的孩子。” 季婉望着她,“我猜你頻繁翹課只是這學期開始的事。”
孟步青不說話了。
一臉被說中的表情。
“因為你爸爸去世了。”
“……”
“這沒什麽的,你翹課沒有錯。”季婉柔聲說,“你只是,有點太傷心了。”
原來她只是在傷心嗎。
孟步青恍惚了下,聽見爸爸去世的消息,她沒有哭。只是在火葬場的最後開棺告別,手裏拿着香,被煙熏到才淚流不止。
眼睜睜地看着棺材推進去,她沒有哭。
只是固執地站在離焚燒爐很近、很近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火苗缭燒自己的面頰。
将爸爸入土為安後,孟步青也沒哭。
怎麽說呢?這個世界紛紛擾擾的,每個人的生活看起來那麽不一樣。
可她永遠記得被媽媽牽着手,第一次進幼稚園時,茫然四顧,覺得這地方陌生到虛幻的感覺。
她沒有跟別的孩子一起哭。
像爺爺去世後,她也該吃吃該喝喝,只覺得無論什麽樣子的人生都是空而虛幻的。生命的盡頭是死亡,理所應當,每個人都沒有不同。
失去了想要努力的力氣。
空氣都使她昏沉。
“步步,明天我的假期結束了,”季婉望着她,語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溫和,“你是不是也要去上學了?”
—
松江大學的一期和二期校園之間,間隔條小馬路,兩邊的門口都有兩個早餐攤,位置還很對稱。
早課時間,不少學生圍着匆匆地掃碼買食物。
已經快遲到了。
孟步青要了一杯黑米粥,一個茶葉蛋。付完錢,腳步匆匆地進校門。
她單肩挎着書包,快步在陽光淺照的水泥路上,一時有些恍然。怎麽自己真就來上課了?
可能是昨天季婉的語氣,實在溫柔。
邪門,邪門得很。
孟步青低着頭,一會兒愁自己拉下的功課進度,真要補起來估計得剝層皮,一會兒想自己的圍棋,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進步到大殺四方。
至少要贏季婉!遲早有天把她按着摩擦!
她亂七八糟地想着,終于踩着鈴聲響起的點走進教室。
“這裏,”左曉雲忙沖她招手,可憐巴巴地說,“你來那麽晚,我望眼欲穿就快要餓死了。”
“老師還沒來,先吃!”
孟步青把手裏的早餐遞給她。
左曉雲用吸管戳開粥,邊喝邊把包打開,神神秘秘地拿出兩張紙,遞給孟步青一張:“你看,我們院有個英語演講比賽。”
接過紙,孟步青随意地瞥眼報名表:“你要去報名嗎?”
“嗯嗯。”
“好,我給你加油!”
“不要光加油。”左曉雲看眼周圍沒人注意,才壓低聲音,“你英語水平那麽好,跟我一起參加好不好?”
孟步青打着哈欠:“好什麽?當然不好。”
孟步青小時候念的私立學校,從幼稚園開始就跟着外教每天講英語。
得益于良好的教育資源,她的英語成績一路都沒差過,可在學霸遍地的松江大學,水平也就馬馬虎虎了。
演講比賽這種事,當然跟她沒有任何關系。
“不行啊,”左曉雲扯着她的衣袖,小孩撒潑般左右晃來晃去,“你就陪我去吧,好不好?求求你了!陪我陪我陪我!”
“不怕我跟你搶名次?”
“當然不怕,”左曉雲笑起來說,“你肯定搶不到的。”
孟步青聞言彎唇:“喲,那麽自信啊?”
左曉雲語氣特別誠懇:“當然,以我的英語水平根本就拿不到名次,你要怎麽跟我搶呢。”
“……”
左曉雲繼續天真爛漫地說:“你要能拿到第一名最好啦!這樣大家都會以為,我只是單純陪你來參加的,所以我講再爛,都沒有什麽壓力啦!”
孟步青記起來,左曉雲的英語口語确實不怎麽樣:“怎麽忽然要參加這個?有很多獎金嗎?”
“沒有,只是想鍛煉一下自己的臉皮,”左曉雲低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都那麽大了,跟陌生人說話還會臉紅,這樣感覺很不好,特別小家子氣。”
孟步青微蹙眉,很快察覺地問:“誰說你了嗎?”
“……沒。”
左曉雲愣了下,繼續用力地晃她胳膊說,“快點同意啦!”
“行吧行吧。”孟步青拔掉筆蓋,無奈地在演講比賽的報名單上填信息,淡淡地說,“如果誰說你小家子氣,你就大聲地誇那人心寬體大,氣吞萬裏。”
左曉雲傻笑起來,“記住了。”
她收走孟步青寫好的報名表格,叮囑說:“那你記得好好準備稿子,我們理學院應該很少有英語能像你一樣發音漂亮的人,只要好好寫稿子,你肯定能拿第一名!”
孟步青撇嘴:“我才……”
要說,才懶得好好準備。
又想到季婉的話。
如果拿到第一,能在飯桌上不經意地跟她炫耀下?
孟步青覺得這想法很像小學生,心卻跳快半拍,渾身那股吊兒郎當的勁消散,連背脊都直了直。
她問左曉雲:“有草稿紙嗎?我先寫個初稿看看。”
姍姍來遲的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上課。
孟步青翻開教科書,夾着草稿紙,旁邊放着手機随時搜索信息。她只在小學參加過一次正經的演講比賽。
思考很久,還是按部就班地寫了一篇沒什麽新意,卻絕不會出錯的環境保護的文章。
內容結合了最近的新聞,譴責某些不良商販用機器刨沙灘裏的貝殼,造成附帶的各種生物被碾壓死亡,只顧着眼前的小利,趕盡殺絕,對環境造成巨大的破壞。
結尾規規矩矩地總結,這件事已經引起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我們期待法律的進一步完善和人類保護環境意識的提高等等。
只是篇大概的草稿,她卻認認真真地寫了一整節課。
寫完,拿給左曉雲看:“你覺得怎麽樣?”
左曉雲認真讀着,對她進行高度誇獎:“你寫的簡直是标準的雅思閱讀。”
“你什麽時候去考的雅思?”孟步青意外地問。
“沒考過,我猜會很像。”
“……”
很快,到演講比賽的這天。
兩個人排隊去交稿子。這只是理學院裏的小型英語演講比賽,場地不算大,裁判也都是本院的幾位教授。
需要先把終稿給學生會的成員審過一遍,抽簽領過號碼牌,才能進場準備。
“你的字數有點多,注意時間,小心超時哦。”
“可以。”
幾個學生會的成員坐着,只是粗略地看一遍,偶爾會給兩句提醒。很快一個一個地放他們進去。
孟步青剛排進來,這邊的隊伍忽然停住不動了。
“同學,你的演講稿……是不是太激進了?”戴着黑邊框眼鏡的女生擡頭,語氣輕柔地說,“個別句子,最好改改吧。”
語氣雖然軟,但話裏意思是不予通過。
排在隊伍最前的男生頓時臉色漲紅:“什麽意思?你憑什麽定義我激進?我在學校沒有言論自由的權利嗎?”
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過來。
學生會的女生,對旁邊的人說了句什麽。看樣子是去請老師過來了。
這個舉動,無疑讓男生更加憤怒:“你們有規定演講的題目不能寫環保嗎?有規定不能指出錯誤嗎?”
也是環保問題?
孟步青心裏咯噔了下,豎起耳朵。
很快過來一個老師。
他穿着黑色西裝,略長的黑發,劉海随意地遮蓋些許額頭,蓄着短胡茬的臉龐還算俊秀。對着男生輕點頭打招呼,客氣地問:“能給我過目嗎?”
等男生同意了。
他雙手接過演講稿,端起來讀。給人一種禮儀到位、文質彬彬的感覺。
“你說中國人用太多筷子造成樹木被大量砍伐,這是不對的,”他讀完把稿子還給男生,和藹地笑笑說,“日本人也用筷子,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絕大多數的筷子的材料是竹子。”
孟步青剛開始沒發現,等他說長句,才聽出某些詞句的聲調有點僵硬。
原來這個面生的教授是日本人。
不知道是什麽項目過來的。
男生愣了下說:“那我改掉這句就行了嗎?”
教授:“是的。”
“這……”學生會的女生出聲說,“他還寫了很多,沒有邏輯,狹隘的觀點。”
“那應該讓裁判說了算,”教授笑了笑,表情很客氣地說,“請他抽簽入場吧。”
女生皺眉沒有退讓:“譬如他寫大量珍貴的樹木被砍伐作為廉價木材流通到外國,這是謠言。事實上,一則制作成筷子的都是速生樹,二則我們中國用的大部分都是從日本進口的木材,再做成筷子出口給日本。”
最後幾句話,因為有對立的國籍在,幾乎帶了些挑釁意味。
日本教授依然面不改色:“哦,真是這樣嗎,你怎麽不寫個稿子參加演講?” 他又對那個男生說,“這次寫環保問題好,下次可以寫歷史問題,不少人對中日歷史也有很多……”
意味深長的停頓住。
所有人都安靜了。
大家駭然,互相看看,眼神裏都有話要說。
但因為對方是教授身份,話又只說一半,并且語氣謙遜又客氣。絲毫沒有露出能被抓到的柄。
他們滿臉意見卻說不出什麽話。
孟步青攥了攥拳,剛要出聲。
身後傳來一個清淡的嗓音:“小野教授初來乍到,中文表達還有些不當。”
學生們頓時兩邊讓開路。
孟步青側過身,看見是被叫過來的一個女教授。她戴副無框眼鏡,抿着唇的模樣冷而淡:“中文比較清晰,沒有日語裏那些半句半句的黏着。”
旁邊有人輕輕說:“童教授來了。”
“……”
小野沒吭聲。
童明月盯着他,五官清麗淡雅,渾身卻有種冷冽凜然氣質:
“您要把話補全嗎?”
小野沉默幾秒,笑得客客氣氣地說:“不用了,或許我的中文确實不夠好。”
童明月也笑了下:“中文學不學倒不重要。小野老師,您身為一個科研人員,如果沒有獲取正确消息的能力,恐怕會影響整個團隊在國際上的競争。”
這話很随意,像閑聊。
小野教授臉色整個都沉下來。
他完全沒有剛才面對他們學生的游刃有餘,半晌,硬邦邦地吐出句:“受教了。”
說完,大步往裏走。
左曉雲碰了下孟步青,壓低聲音不解地問:“這句話不是挺有禮貌的,溫溫柔柔的,怎麽他像被打擊死了一樣?”
孟步青猜測地說:“沒準他剛跟童教授競争什麽項目輸掉了。這就是刀子要往心上捅,幹淨又利落,你學着點。”
“明白了。”左曉雲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看。
所有人都在期待童明月多說幾句什麽。她卻轉過身,對剛才那位學生會的女生說:“心悅,辛苦一下你,讓他把明顯不恰當的地方改掉。”
“好的好的。”女生應得輕快,“如果沒時間不夠的話……”
童明月沒猶豫:“那就不用進來了,別耽誤別人的時間。”
她交代完。
又被叫去管別的什麽事情。
孟步青攥着自己的“環保”稿子,心跳得飛快,不知道這插曲對自己是好是壞。
很快排到她。
那個叫心悅的女生看完,擡臉笑笑說:“你寫得很好的,演講加油!”
孟步青心裏懸着的小石頭總算落地。開心地笑了下,比劃了個OK的手勢,然後到旁邊抽走自己的號碼牌。
跟左曉雲一起進場。
小禮堂的左邊是個空教室。先進去的人三三兩兩,不是對着鏡子調整儀容,就是拿着稿子最後背誦。
偶爾聽到幾聲閑話:“你看見童教授怼那個小野的樣子嗎?”
“看見了看見了!”
“不愧是童教授……”
孟步青豎着耳朵聽,也挺激動的。
她喜歡滿腹才華的斯文女人冷淡怼人的樣子。
這麽想着,腦海內忽然劃過季婉的臉。季婉也是滿腹經綸,也戴眼鏡……還時不時頂她的話。
可她教自己下圍棋和讀古籍的模樣,溫溫柔柔的。
孟步青抿唇,皺着眉,努力把季婉想壞一點。
好驅散心頭隐隐浮現的悸動。
左曉雲緊張得不想再看演講稿,折疊幾下塞進口袋裏,沒話找話地說:“你知道童教授貌似二十七歲就評上了副教授,她的那個項目……”
畢竟不是本專業的,她想不起來具體,只說:“反正就是特別特別特別厲害啊!”
孟步青笑了笑:“真好啊,”
她竟然有點羨慕起來。
能有熱愛的理想,并為之風雨兼程的人,無論發上有沒有頂着華麗桂冠,似乎都是值得羨慕的。
因為她沒有……
孟步青垂眼盯着自己的英文講稿,看不進字了。
很快,正式演講開始。
這是學院內部的小型比賽,跟活動似的,底下并沒有聲勢浩大的觀衆。就算這樣,左曉雲還是緊張渾身輕顫。
孟步青一直陪她說話,緩解她的情緒。
左曉雲先上場,開頭略磕絆了下,她閉了閉眼深呼吸,接下來一口氣地把稿子背了出來。雖然水平不高,但也算圓滿完成了。
躲在幕後的孟步青終于松口氣。
等半天,終于輪到孟步青。
她小時候念的私立學校,每周三有演講課。
雖然時過境遷,內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但站在舞臺前,一些基礎的站姿和表情管理,語言停頓,還是把握得比別人好得多。
加上标準自然的美式口音。
孟步青剛走下場,左曉雲走過來拉着她,激動得臉通紅:“你穩了,肯定是第一!我敢打包票!”
孟步青打哈欠:“打賭嗎?”
“行,我賭你第一,是的話……你等會兒陪我去逛超市。”
“不是怎麽辦?”
左曉雲:“怎麽可能不是!別胡說!”
孟步青:“……”
整場結束後。
一位不認識的老師站起身,正經地祝賀所有選手圓滿完成比賽,再輪流點評幾句。很快發表結果。
孟步青果然是第一名。
她上臺領獎,拿到份榮譽證書和獎狀。目光掃視底下的評委,并沒有再看見那位童明月教授了。
—
左曉雲想去的超市,距離學校三公裏的路,離得很近,可走路很遠。孟步青想叫車,被攔住:
“就那麽一點路,我們騎自行車去吧。”
旁邊正好有共享單車可以用。
孟步青沒意見:“行。”
兩個人掃碼,取出共享自行車往超市的方向騎行。
右轉之後,左邊是公交車站,右邊是人行道。孟步青正常地騎着車,忽然一個小姑娘跑過去追公交車。
她有點不管不顧的。
孟步青只好剎車,她按下去才發現剎車很松,根本停不住。情急之下,只能一邊雙腳撐着地用摩擦停,一邊轉方向。
險險地擦過去,沒撞到人。
可她的自行車直直地騎到旁邊的人行道上,倒在香樟樹的土塊裏。壓到身上。
“……”
左曉雲忙下去:“沒事吧!”
“沒事,”孟步青站起身,看眼撐着地擦破的手肘,“沒關系,繼續騎吧。”
以為只是個小插曲。
到了目的地,孟步青下車,突然發現右腿的腳踝腫起來了。她倒吸氣,忍着說:“你去還車吧,我先站着緩緩。”
“好,”左曉雲怕她出事,趕緊去把車還掉,回來說,“要不然別逛超市了,也沒什麽好逛的,我們吃個飯回去吧。”
孟步青嘗試走幾步路,腳踝一挪,就抽着疼。
她冷汗下來,心裏清楚這已經是扭傷了。但不算嚴重,為了不讓左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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