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二十九個鼎

◎貪婪(兩更合一)◎

修煉無情道的玉微道君, 上千年來從未沾碰過女色,即便此刻怒火中燒到雙目猩紅,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促使他本能的松了松手掌,微微側過了臉。

幾乎是在他松開桎梏的一瞬間, 宋鼎鼎一手攏住衣衫, 一手朝他的右臉頰上狠狠扇去。

她牟足了勁動手,這一巴掌打下去, 卻是将他的臉扇到猛地一偏, 不過頃刻間, 面上便浮起了一道不自然的淺紅色掌印。

臉上突如其來的灼痛,令玉微道君呆滞一瞬,待他反應過來, 下意識揚起帶風的手臂, 正要揮下去, 卻對上了宋鼎鼎憤怒的雙眸。

她的眼睛很漂亮,淺褐色的瞳孔裏像是種了兩顆銀杏樹, 纖長的睫羽微微垂下, 掩住了眸底隐隐閃爍的輕盈淚光。

玉微道君手臂倏忽頓在空中, 也不知怎地, 就突然想起了服毒身亡的二徒弟。

他的二徒弟小鼎, 乃宋家嫡系親傳的嫡長女,原本宋家是修仙界最大的醫修世族, 一朝遭難, 唯有小鼎一人上山采藥, 逃過了被神仙府屠戮的命運。

小鼎擁有極高的修仙天賦, 短短五年修成金丹期初境, 平日為人善良勤懇,尊師重道,與天門宗上下的師兄弟關系融洽。

偏她心中雜念太多,骨子裏又執拗好強,在裴名拜入他門下後,她性格越發內向孤僻,時常将自己關在屋子裏徹夜不眠的修煉功法。

久而久之,小鼎竟是生出心魔,趁他受傷中毒之際,對同門師妹裴名栽贓誣陷,甚至将他一同蒙蔽,對冤枉無辜的裴名動用了龍骨鞭這樣的酷刑。

知道真相後的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對否、錯否,他想竭盡全力彌補裴名,也想盡自己所能,将誤入歧途的小鼎拉回正道。

然而裴名不給他機會,小鼎亦是如此。

他每每想起裴名受刑的那日,都會禁不住陷入夢魇。每每記起小鼎服毒身亡的那日,更是心痛不已,後悔自己沒有早點發現小鼎的心魔。

特別是來到天門秘境後,他在每一個深夜驚醒,看到被龍骨鞭鞭撻到渾身是血的裴名,看到寫下忏悔信,多次尋死被火焰吞噬的小鼎。

複雜痛苦的心情交織成荊棘,從心底紮根而生,緊緊纏繞他的心髒,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眸底猩紅漸漸褪去,似乎又恢複成原來高高在上,猶如谪仙一般的玉微道君。

“你到底是誰?”他收回手臂,面容淡漠冷清,嗓音微微用力。

宋鼎鼎真想反手再給他一掌,然後摳掉他兩個眼珠子,告訴他我其實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但理智告訴她,她不可以再激怒他。

玉微道君看她的眼神不對,好像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如果她不能将自己女扮男裝的事情解釋清楚,必定會引起他的懷疑。

宋鼎鼎擡手覆上被勒出手掌印的脖頸,醞釀了一番淚意,她聽到自己微微哽咽的嗓音:“兩年前,裴小姐曾在外城野林裏,從魔域飛石魚口下救了我。”

“或許裴小姐早就不記得我,但我一直将裴小姐的救命之恩記在心底。半年前,我終于鼓起勇氣前往內城,想親口對她道謝。”

“但我沒想到,她被人栽贓陷害,受了你整整六十二下龍骨鞭。九死一生時,又被你狠心逐出了師門。”

她情緒有些激動,看着他的眼神帶着不加掩飾的痛恨:“裴小姐那麽善良,那麽美好的一個女子,你怎麽能不相信她,怎麽能舍得将她打成那般重傷,再逐出天門宗?”

“你所謂的大公無私是什麽?就是不分青紅皂白,便将朝夕相伴在身邊的小徒兒置于死地嗎?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師尊!”

說到這裏時,她已是忍不住捂臉痛哭起來:“我只想陪在裴小姐身邊,暗中保護好她,不讓她再受傷。我做錯了什麽,你憑什麽掐我脖子,毀我清白?”

玉微道君看着她失聲痛哭的模樣,剛剛平複下來的心情,再次掀起驚濤駭浪的波瀾。

兩年前,魔域飛石魚湧進天門宗外城,造成外城弟子傷亡無數,小鼎主動請纓前去除害,他擔心她應付不過來,便讓裴名陪同前往外城。

半年前,他受傷中毒,裴名被小鼎誣陷偷盜混沌鎖,與魔域私通,他大怒之下親自執刑,将裴名打成重傷,逐出天門宗。

她所說的時間點和發生的事情,都能一一對應上。

玉微道君終于知道,她那日為何反應那般強烈,還當衆罵他剛愎自負,目中無人。

他想起方才在餐桌上,聽到噴子宗的席夢思到處跟人說她胸口中了蛇毒,是裴名幫忙吸出了毒血,便失去理智闖進來掐住她的脖子。

玉微道君不禁垂眸看向自己的雙手。

他最近是怎麽了?

為什麽會做出這般失控的事情?

宋鼎鼎用淚眼婆娑的餘光,迅速瞥了一眼玉微道君,見他一臉懷疑人生的樣子,心底冷笑不止。

原文中玉微道君在第三層秘境裏,因裴名的疏離而生出心魔,求而不得的欲.望黑洞将他吞噬,終于在某一日徹底爆發。

他看到裴名與黎畫親近,瞬間理智全無,走火入魔般發瘋,将裴名拖至溪澗強.暴。

幸好黎畫及時趕到,在悲劇釀成之前,阻止了玉微道君瘋狂的舉動。

沒想到玉微道君被裴名給她清理毒血的事情刺激到,竟然提前生出心魔,成了剛剛那副狂怒暴走的模樣。

她能看出來,他在某個恍惚的瞬間,似乎透過她的容貌想起了原主,所以他想要落下的手掌才會突然停住。

為了轉移他的視線,宋鼎鼎先結合原文劇情,按照時間線,編造出一個少女報恩的故事。

在将自己和裴名聯系起來後,解剖玉微道君的內心,質問他,指責他,無限放大他心底對裴名的愧疚感。

現在看來,她已經達到目的,不光打消玉微道君對她的疑心,還為自己創造出一個女扮男裝的合理原因。

總之現在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而她不過是個想要暗中報恩的可憐女子,她又能有什麽壞心思?

宋鼎鼎斂住心緒,擡起手臂指向大門,哽噎着道:“請你離開!”

她的嗓音中摻雜着委屈,憤懑等各種複雜的情緒,令玉微道君回過神來,看向她脖頸紅腫浮起的手掌印。

他垂眸抿唇道:“今日之事,是個誤會。本座并不知曉你是女子,多有冒犯之處,望你海涵。”

說罷,玉微道君轉身離去,泛白的手掌剛要覆上門把手,便聽身後傳來女子的啜泣聲:“不要揭穿我的身份,我女扮男裝,只為能在途中自保。”

她似乎在刻意壓抑着哭聲,嗓音中顯露出兩分脆弱,這讓他不禁想起那一刻,他眼前一閃而過的美好風景。

玉微道君呼吸一窒,連忙念起了清心咒。

他匆匆離去,丢下一句:“本座答應你。”

見房門關上,宋鼎鼎攥緊的拳頭砸在了床榻上,手掌砸到泛紅生疼,卻澆不滅她心底的憤怒。

一路以來,她受各宗門派弟子輕視,用時奉為上賓,不用時招來喝去,動辄冷嘲白眼。但她從未與他們計較,只因為她以為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可現在她才突然明白過來,什麽趨利避害,為什麽他們連神仙府無臧道君的名號都不敢提,卻敢對她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為什麽今日玉微道君敢這般辱她,而修仙界盛傳大長老被無臧道君仇殺的謠言,他卻像個孬種一樣,不敢查明大長老的死因?

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她不夠強大,她弱小可欺。

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需要用實力來說話。

宋鼎鼎咬牙含淚将細布重新纏繞好,從儲物戒中找出一套高襟玄色緞袍,收拾一番後,直直朝着黎畫的住處走去。

當她敲響黎畫房間的大門時,他剛剛沐浴完,清潤的水珠沿着濕漉漉的黑發滴落,半敞的衣襟松松垮垮墜在腰間,隐約露出若隐若現的腹肌。

宋鼎鼎目不轉睛盯着他的八塊腹肌,直至聽見黎畫喚她的名字,才呲溜一聲吸了吸鼻子:“啊,怎麽了?你說什麽?”

黎畫看着她微微濕潤的眼眶,遲疑着問:“你哭了?”

“沒有。”她低下頭,揉了揉眼睛,聲音輕不可聞:“眼睛裏進沙子了。”

住在城堡裏,哪來的沙子?

但知道她不想多說,黎畫就沒再繼續追問,他擡手做了個請進的手勢,一邊擦着頭發上的水漬,一邊道:“莫非今夜又輾轉難眠,來找我雙修?”

說到‘雙修’二字時,他嘴角帶着無奈的笑,将宋鼎鼎逗得笑了:“不是,我今日為拜師而來。”

黎畫擦頭發的動作一頓,神色微微僵硬:“你說……拜什麽?”

宋鼎鼎将黎畫贈給她的劍法取出來,面色誠懇道:“我想拜你為師。”

她知道黎畫是九洲第一劍仙,而她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甚至連神識都不知道去了何處的小臘雞。

但只要有一絲可能性,她都想試一試。

“不必拜師。”黎畫走到蒲團旁坐下,側着臉,擦拭發尾的水珠,嗓音顯得有些含糊:“我可以幫你指點劍法。”

宋鼎鼎跪坐在他身旁,微微伏低了身體,随着他一同側過頭,對上他的眼睛:“但指點和指導不一樣。”

一字之差,卻有雲泥之別。

指點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指導是不吝賜教,傾囊相授。

若是學劍為了防身自保,能得黎畫指點一二已是足矣。

可她不光要自保,還要超過玉微道君,直到完成攻略任務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将他踩在腳下,讓他為今日所言所行而道歉。

兩人眼眸相對,令黎畫恍惚起來。

這雙眼睛……好像他早亡的妹妹黎枝。

他自小父母雙亡,與年幼的妹妹相依為命,黎枝五歲時,已經學會縫補衣裳和納鞋底。

他們實在太窮了,而他一心醉于劍法,從未注意過自己的布鞋已經破到露出腳趾,更不知有多少人嘲笑譏諷他是個沒爹沒娘的窮酸小子。

黎枝怕人笑話他,就跟隔壁阿嬸學着納鞋底,賺幾塊低階靈石,給他買一雙黑底皂靴。

她小小的手上紮的滿是傷口,但他不知道,他滿心滿眼只有劍法。

他以為只要熬過了現在的苦日子,成為九洲第一劍修,他就可以帶着黎枝過上好日子。

但是沒有。

師父将玉闕劍交給他的那一日,他用玉闕劍一連打贏了五個劍宗門派。

他高興的買了半斤豬下水,回家給黎枝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黎枝說春天了,聽說後山的春花開得漫山遍野,她想去看看。

他滿心歡喜的告訴黎枝,再等上半個月,等他打敗了修仙界所有劍宗回來,他就帶她去後山看春花。

但他回來晚了,為了打敗所有劍宗,成為九洲第一劍仙,他晚了足足二十天,後山的春花都謝了。

他給黎枝買了她最愛吃的雲片糕,希望黎枝能不要生他的氣。

他推開木栅欄,走近院子裏,看到了黎枝被肢.解埋在豬圈裏的屍體。

血,全是血。她白淨的小臉上沾滿了猩紅的鮮血,清透幹淨的瞳孔已失去顏色。

她才七歲啊,她還是個孩子。

留在她四分五裂屍體旁的,還有一只記音鶴,白色的紙鶴不停回放着黎枝死前發出的慘叫。

黎畫用了五年找到兇手,兇手是被他曾經打敗過的劍修,那人瘋癫的笑着說:“你妹妹臨死前說什麽,你知道嗎?”

“她說,可不可以把我埋得淺一點,我怕哥哥找不到我。”

“難道你沒有摸過她身上的血嗎?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她,足足用了三十五天。”

——三十五天。

他回家的那一日,剛好是第三十五天。而這喪心病狂的畜生,是在他回家前的半個時辰找到了他的住處。

而黎枝身上的血,還是熱的。

那一年,他終于如願成了九洲第一劍仙,可他手中的玉闕劍,卻再也沒有出過劍鞘。

黎畫輕聲問:“為什麽想學劍?”

宋鼎鼎道:“我想變強。”

“可如果,變強會讓你失去一切呢?”

“變強不會讓我失去什麽,貪婪才會。”

黎畫怔住。

久久之後,他眼底泛起紅意,輕輕笑了出來。

是啊,為什麽這樣簡單的道理,他直到現在才明白?

變強不會讓他失去什麽,只有貪婪才會。

如果不貪圖世俗的名利,好好陪在黎枝身邊,黎枝已經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春花。

黎畫揉了揉眼睛,道:“換一身便裝,我帶你去練劍。”

宋鼎鼎愣了愣,随即明白過來,黎畫是答應了收她為徒。

她雀躍的應了一聲,朝着他聲音脆脆的喊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

夜色安靜。

裴名倚在城堡的玻璃花窗旁,骨節修長的手指輕叩高腳杯,他透過裝着紅酒的玻璃杯,看向莊園裏正在紮馬步的宋鼎鼎。

黑酸枝木的房門從外推開,身着淺粉色長裙的女子緩緩走近:“裴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跟着你混進了天門秘境?”

裴名像是沒聽見她說話,神色專注的看着莊園的方向。

“你為什麽不說話?”女子踱步上前,嗓音微微惱怒:“難道你忘記了嗎?如果不是我父親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聽聞她提起她上一任神仙府府主的父親,裴名淡淡道:“所以呢?”

白绮立在他身旁,透過彩色玻璃,一眼就看到了樓下莊園裏正在練劍的宋鼎鼎。

她擡手勾起他垂下的一縷銀發,忍不住提醒道:“裴名,你得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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