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五十個鼎

◎他的七情六欲◎

湖泊荷葉下的蛙叫停了, 樹幹上的蟬鳴聲也止了,呼吸聲在漆黑的夜裏,顯得如此清晰明了。

宋鼎鼎看着離自己不到一寸的臉龐, 隐約嗅到淡淡的蓮香,不知是湖底水蓮的淺香, 還是裴名身上冷萃的氣息。

她下意識的想要後退, 然而身後便是石拱橋的橋欄,退無可退, 便只能迎上他的視線。

他微垂的黑眸中不帶一絲情緒起伏, 像是沉寂已久的湖水, 波瀾不驚,蕩不起絲毫漣漪。

眼尾下方一點朱砂紅,似是憐憫衆生大慈大悲的佛祖, 仿佛置身于世間之外, 高高在上, 不染纖塵。

她突然想起無臧道君說過的話。

神不憐憫衆生。

若神不憐憫,是因為衆生不值得, 還是因為神沒有七情六欲, 不懂人類的感情?

直到宋鼎鼎重見月光, 察覺眼前的黑影移開, 才恍然回過神來, 輕喚了一聲:“裴,裴小姐……?”

她的嗓音中帶着疑惑, 似乎是想得到些什麽解釋, 但裴名微抿着唇線, 沉默着, 将孤寂的身影留給她, 快步走進了竹林。

宋鼎鼎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惹惱了裴名。

她疾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後,月光将他們兩人的身影拉得極長,映在地上的影子斜斜并在一起,顯得有些旖旎暧昧。

腳下踏着散落的竹葉,發出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低着頭往前走着。

越往竹林深處走,便越發陰森漆黑,慘白的月光打在根根高聳挺拔的竹子上,像極了恐怖電影裏殺人埋屍的地方。

這裏遠離蟬鳴蛙叫的喧嚣,死寂一片,安靜的讓人心裏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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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耳中甚至能聽到自己清晰有力的心跳聲,噗通,噗通——

風吹過竹葉,不知何處突然傳來一聲叫,像是貓叫,又像是小孩子的哭聲,驚得宋鼎鼎再也忍不住,擡手攥住了裴名的衣袖。

裴名腳步微頓,垂眸看向被手指攥得發皺的衣袖,她纖細的五指緊繃着,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毫不懷疑,若是下一瞬眼前出現什麽吓人的東西,她會像上次在玫瑰莊園被蛇咬似的,一下竄起三丈高來。

走在最前方的白绮不知說了句什麽,呂察發出一聲猝不及防的驚叫,緊接着便被黎畫拿手堵住了嘴。

宋鼎鼎正要擡頭去看,眼前倏忽一暗,遠處竹林發生的一切,皆被他的背影擋住。

“阿鼎,閉上眼睛。”

裴名腕間微轉,反手握住了她緊攥衣袖的掌心,嗓音不同以往清泠婉揚的聲線,透着一絲低啞。

她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心裏咯噔一下:“裴小姐,那裏……是死人嗎?”

即便是夜裏,竹林裏依舊存放着大量冰塊,白日裏讓人覺得避暑消熱,此時感受到冰塊散發出的寒氣,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火鍋的氣味似乎還沒有消散,滲着微微腥氣的味道,混合着腐臭味鑽入鼻間。

裴名看向遠處,那些竹林間挂着的,遍處都是的嬰孩屍體,像是在曬臘肉似的,以嬰兒在母胎中的姿勢,倒插在聳立挺拔的竹子上。

慘白的月光照在小小的屍體上,隐約可以聽到黏稠的血液,順着竹子滴滴淌落的聲音。

——嘀嗒,嘀嗒。

原來那些冰塊,不是為了消暑清涼用,而是起到冰鎮屍體,掩蓋屍臭氣息的作用。

“別看。”裴名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骨節明晰的手指微微調轉了方向,叩入她的指縫,與她掌心相貼:“我帶你走過去。”

這像是默認了她問的話,宋鼎鼎神色略顯不安,緊扣的十指讓她重新平靜下來,她吐出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的睫毛輕顫,閉上眼睛後的世界,被一片無盡的黑暗包圍。

他走在她身旁,安靜的充當着她的拐棍,明明與方才一般靜默無言,她卻覺得內心奇跡般的不再恐懼。

裴名帶着她走過那片竹林,直至夫人居住的竹苑,他頓住身形,看向掌心交合處。

血液的溫度,滾燙,灼人,透過白皙的肌膚,安靜流淌在淡紫色的纖細血管中。

他失去的是心髒,又不止心髒。

裴淵身上承載着的,還有他的七情六欲,悲歡嗔癡,以及更多、更多的東西。

裴名太久沒有感受過活人的體溫,他貪戀的叩住她的手,用力汲取着她掌心的溫度。

就像是黎畫說的那樣,十指連心,他胸腔裏死寂的石頭心髒,仿佛也感受到了這短暫的溫存。

随着竹苑外的籬笆門被輕輕推開,宋鼎鼎反應過來已經到了夫人居住的地方,她眼睛剛一睜開,裴名便不着痕跡的松開了手。

她似乎沒注意到這個,擡眼打量着空蕩蕩的院落,小聲提醒道:“也許會有陷阱,大家小心。”

白绮點頭應和道:“阿鼎說的對。莊主那麽看重夫人,夫人如今又即将臨産,身邊怎麽可能沒有人照應。”

說罷,她拾起一塊石頭,朝着院落裏摔去。

細微的聲響像是驚動了茅屋裏的人,空曠的院子裏沒什麽動靜,倒是屋裏傳來哼哼唧唧的掙紮聲。

白绮挑了挑眉:“屋子是顧小姐?”

宋鼎鼎搖頭:“不像是她。”

聽着屋子裏傳來的聲響,呂察有些撐不下去了:“我先進去查探,若有埋伏陷阱,我便大聲喊叫,以此作為逃跑信號。”

宋鼎鼎愣了一下,正想說些什麽,便聽見玉微道君應允道:“這樣也好。”

她皺起眉,看着玉微道君的背影,忍不住默默朝他豎起了中指。

這樣也好?好什麽?

反正呂察本就是秘境裏的人,送命了也沒關系?

玉微道君可真是會算計。

白绮看着她豎中指的動作,俯下身問道:“阿鼎,你這手勢是什麽意思?”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然而竹苑外太過寂靜,玉微道君耳力極佳,自然也聽到了白绮的聲音,轉過頭看向宋鼎鼎。

他回頭回的猝不及防,宋鼎鼎還沒來得及收回中指,剛好被玉微道君看了個正着。

她嘴角抽了抽:“這,這是……”

“我在誇贊玉微道君,中指是五根手指裏最長的手指,代表很聰明、很厲害的意思。”她面不改色的胡謅道。

玉微道君看了她一眼,唇畔微微翹起,又很快壓了下去。

她上次在房間裏罵他時的情景,尚且歷歷在目,沒想到這麽短的時間,她便對他轉變了看法。

許是因為宋鼎鼎扣上來的高帽子,玉微道君難得改變了主意:“你先進去查探,若有異動,呼救過後,我們會進去救你。”

呂察點點頭,沒等她說話,便已是迫不及待的走進了竹苑裏,直奔茅屋走去。

屋子裏隐約傳來細微的聲響,并沒有猜想之中的打鬥或尖叫的動靜,沒過多久,呂察推開門,抓着一個捆的像是粽子似的女人走出了:“女君,這人是不是清平山莊的夫人?”

他今日晌午之時,陪同宋鼎鼎來竹林裏見過夫人,但是眼前這個頭發淩亂,一身狼狽的女子,顯然與白日裏端莊淑雅的夫人天差地別。

宋鼎鼎迎着慘白的月光,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确認這女子就是夫人。

夫人眼眶溢滿淚痕,她看見玉微道君,瞳孔微微收緊,掙紮着向前撲去,被緞綢堵住的齒間發出咿咿呀呀的叫喊聲。

宋鼎鼎走過去,剛拿走夫人嘴裏的緞綢,便聽到她沙啞的嗓音:“師尊,師尊……我是小鼎,快救救我!”

趴在地上的女子滿面淚痕,聲音凄厲,拔開淩亂的發絲,露出熟悉的眉眼神情。

玉微道君皺起眉頭,失神的看着她,輕聲低喃道:“小鼎?”

她怎麽可能是小鼎?

在第一次看見她時,他的确也生出過幾分恍惚,将她當做小鼎看待。

但他明明看到小鼎服毒身亡,又親眼看着她的屍骨被火葬,事後她身邊的丫鬟小芬将骨灰撿出,交給天門宗弟子快馬加鞭送去了她家鄉安葬。

就算撇去此事不談,她白日裏分明一副不認識他的模樣,還侃侃而談那些與莊主相識相愛的過程。

她和小鼎之間,除了這張臉一模一樣,根本沒有其他的相似之處。

難不成,此人是秘境幻化出的心魔,如今就是為了迷惑他們,才說自己是小鼎引他們上鈎?

地上的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她抽噎着,用力搖着頭,為自己解釋道:“我變成這幅模樣,都是因為混沌鎖……”

她看了一眼玉微道君,又将視線落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裴名身上,咬了咬牙:“半年前,我藏起混沌鎖,陷害師妹跟魔域私通。不久之前,我不慎開啓了混沌鎖,再清醒時,便已經置身于此。”

“我白天被莊主控制,傀儡一般成為他的夫人,只有夜裏才會恢複自己的意識。”

“懷孕是假的,我根本沒有懷孕,白日用我的嘴說出那些過往的人,是莊主,不是我!”

她掙紮着起身,像蟲子一樣扭動身體,朝着裴名的方向緩慢而艱難的爬去:“師妹,我知道錯了,求你原諒我,求求你……”

裴名站在竹苑外,半邊側影藏在黑暗中,垂下輕顫的睫毛,遮掩住眸底的神色,令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的情緒。

風簌簌吹過,竹葉嘩啦啦響着。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慢而輕柔地擡起眼眸,視線落在了宋鼎鼎身上。

“你是宋鼎鼎?那個用混沌鎖陷害我,在我臉上烙字的宋鼎鼎?”

這句話是在問地上的女子,可他說話時,卻是在看着遠處的宋鼎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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