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五十二個鼎
◎解脫(二更合一)◎
宋鼎鼎隐約聽見有人在說話。
——右室雙出口, 伴肺動脈狹窄,房間隔缺損。
——病人需要緊急手術,切開右心室作心室內隧道, 将左心室血液引入主動脈。
沉穩的嗓音越發清晰,宋鼎鼎迷茫的看着站在病床前身穿白色大褂的醫生, 以及趴在病床前滿臉淚痕的父母。
她愣住了, 久久,想要飛身撲上去抱住母親的腰。
緊扣在臉上的呼吸面罩被猛地一拽, 她捂着臉, 呲着牙退了回來。
宋鼎鼎正想說些什麽, 一擡眼卻發現眼前的母親年輕了許多,眼角的細紋不在,留着飒爽的短發, 赫然是三十歲時候年輕的模樣。
她怔了一下, 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這才察覺到,自己胸前平平, 四肢短小, 似乎一點都沒有發育。
宋鼎鼎迷茫了, 疑惑了, 可還不等她想通, 便有人将她擡到另一個床上,緊接着護士将她推出了病床, 嘴裏叫嚷着什麽, 往着手術室裏沖。
她想要說話, 可喉間發不出一點聲音, 像是被蜘蛛絲細細網住, 她漸漸喘不上氣來,張大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她清晰的聽到近乎瀕死之人倒氣的聲音,一聲,兩聲,她胸腔大幅度起伏着,耳廓中充斥着母親的哭聲,那撕心裂肺的聲音,仿佛要将她最後的呼吸聲淹沒。
——喘不上氣,好痛苦,還不如死掉算了。
宋鼎鼎腦海中突然冒出稚嫩的嗓音,她倏忽怔住,恍惚中憶起這個想法,似乎來自七歲的她。
七歲,像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對于七歲之前的記憶,她早已模糊記不清楚了,而在那之後的記憶,因為心髒病的緣故,變得尤為清晰。
七歲生日那天,她突然暈厥過去,被送到醫院後,醫生說着她聽不懂的名詞,母親悲痛欲絕的哭着,而父親盡可能冷靜得與醫生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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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她,插着氧氣管和滿身亂七八糟的儀器,疼痛使她五官皺成一團,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不住浮木,向着海底不斷沉淪。
以二十多歲的靈魂,重新經歷一遍這痛苦,她依舊承受不住,那道聲音在她腦海中越來越強烈。
——好想死掉,就這樣死掉吧。
——解脫了,馬上就要解脫了。
宋鼎鼎拼命搖頭,不可以死,要活着,好好活着。
她努力想要掙開束縛,像是黏在蜘蛛網上拼命掙紮的小飛蟲,用着微不足道的力量,與命運做着抗衡。
有一團光在腦海中炸裂開,她仿佛昏迷了過去,卻還有着模糊的意識,她顫動着睫毛,隐約感覺自己好像倒在了血泊裏。
黏膩溫熱的血液将她包裹,她動了動手指,在泛着血色的眼底中,看到了銀色長發的年輕男人。
他朝她走過來,緩緩蹲下身子,撩起她額間柔軟垂下的碎發:“很痛嗎?”
她看不清他的臉,卻隐約感覺到一絲熟悉感,她張了張嘴,聽見一道稚嫩沙啞的嗓音:“好痛,我好痛……”
“我幫你解脫?”
“不,我不想死……我還沒等到哥哥回來。”
他看着她被肢解開的身體,沉默着,許久後緩緩說道:“可是,我救不了你。”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像是遙遠的山那邊傳來的回音,變得空靈悠長。
她聽不清楚他接下來在說些什麽,只是微微翕動的薄唇,讓她知道他還在說話。
渾身上下傳來肝腸寸斷的痛覺,她五官扭曲地縮成一團,像是浮在湖面上的綠色浮萍,找不到支點,抓不住一絲生的希望。
她感覺到心髒越跳越緩慢,瀕死的麻木感指使她努力睜大了眼睛,而灌滿血色的眼眸中,隐約倒影出那銀色長發的男人,他舉起一把泛着寒光凜凜的短劍。
她的身體輕顫了一下,那是因利器紮進血肉裏,而發出身體本能的瑟縮。
生命在迅速流逝,這逼真的死亡和窒息感,讓宋鼎鼎用力攥緊拳頭,她拼命告訴自己,假的,這些假的。
她被那個女子騙進了暗道裏,這裏應該是秘境之中,她已經二十多歲了,怎麽可能再重新回到七歲時感受死亡的威脅?
而且現在的這一幕幕,完全是她記憶裏從未有過的場景,這一切都是幻覺,是杜撰出來的幻境!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她身體上的痛覺随之消失,威脅生命的瀕死窒息感也一并無影無蹤。
她猛地睜開眼睛,逐漸恢複的意識讓她感受到了眼前無盡的漆黑。
宋鼎鼎胸腔劇烈的起伏着,她像是即将溺亡又被撈上岸的瀕死之人,粗喘的呼吸聲聽起來斷斷續續。
手腕上微微的刺痛,使她意識到,自己被人捆了起來,看不見不是因為失明,而是因為眼睛被什麽黑布束縛了起來。
她後腰下感覺到一片柔軟,以此推斷,她現在沒有躺在岩洞的地面上,很可能被移放進了吸血鬼的棺材裏。
宋鼎鼎雙手被綁在一起,她将拇指抵在食指儲物戒上,輕輕一按,探手進入儲物戒中,摸索着尋找裴名送給她的短劍。
好在她前兩日剛剛用過,短劍就放在明面上,她摸索了一陣,很快就找到了慈悲。
她反手握住慈悲,将雙刃短劍面向手腕之間,小心且吃力的磨割着繩子。
宋鼎鼎時刻關注着棺材外的動靜,也不知是棺材隔音的效果太好,還是外頭本就沒什麽聲音,她聽不見任何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割斷了繩子,獲得解放的雙手,一把扯開眼前的黑布,以及身上捆的亂七八糟的繩索。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被關進了棺材裏,不規則的六邊形棺材,狹小不适,使她憋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如果她再醒不過來,遲上片刻,很可能直接就被憋死在棺材裏了。
好在這種棺材,像是小提琴盒子一樣是翻蓋的,宋鼎鼎擡腳頂了頂,棺材蓋就被擡起了一條縫隙。
她透過這條縫隙,看到了不遠處色彩斑斓的玻璃,耀眼的陽光透過彩色的長窗照進來,灑在教堂裏的松木長椅上,顯得神秘又夢幻。
這是一處教堂,高聳的哥特式建築,塔尖直刺蒼穹,尖肋的拱頂,修長的束柱,無一不壓抑着死氣沉沉的陰森感。
宋鼎鼎從未在清平山莊見過這樣的建築物,這教堂跟碧翠蔥蔥的山莊一點都不搭,看起來如此突兀。
空靈的嗓音在教堂裏回蕩着:“已經醒來了嗎?我尊貴的客人。”
她頂在棺材上的動作一僵,随即恢複正常,随着‘吱呀’一聲輕響,她推開了棺材門,直接坐起身子,走了出來。
宋鼎鼎看見了擺在兩排教堂長椅過道裏的漆黑色棺材,棺材約莫有五、六個,一縷縷陽光透過玫瑰花窗打在地板上,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莊主坐在第一排長椅上,他低着頭,溫柔的褐色短發垂下,雙手合攏,像是正在祈禱。
她緩緩走過去,沒有躲避,坐在了莊主身旁:“你想要什麽?”
她的直接,令莊主勾起唇角,輕柔的笑了笑:“你的性格,很像我的夫人。”
說着,他擡起頭,看向耶稣畫像之下的聖臺上,那裏擺放着不規則六邊形的黑漆皮棺材,相較于普通棺材,這個棺材更加寬大舒适。
棺材裏躺着一個長相恬靜的女子,她看起來纖弱、蒼白、美麗,就像是脆弱的蝴蝶标本。
“讓我猜猜。”宋鼎鼎看着那猶如沉睡的女子,嗓音沒什麽起伏:“你夫人自殺了。”
就在她割繩子的時候,花廢了些時間,将事情從頭到尾理清楚。
莊主的确有一位夫人,就如同她早已知曉那樣,這位夫人是個人類,在動物王國逃亡時與莊主相愛,後因懷孕遷徙到清平山莊。
夫人很愛他,就像他也很愛夫人一樣。他為夫人改變內向的性格,收留大批無家可歸的人類,建立起這片世外桃源。
兩人度過了很長一段的美好時光,直到有一部分溫飽思淫.欲的人類男性們,将視線落在了莊園裏勤懇勞作,以報收留恩情的女子身上。
彼時,夫人已是孕中期,莊主因照料夫人分神,當他注意到這件事的時候,山莊裏已經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有不少女子因不堪受辱而自殺,小部分活下來的女子們,也對這件事隐忍不發。
最嚴重的是,夫人的親妹妹懷孕了。
那是個因為幼年遭受暴力毆打,導致腦損傷的姑娘,智商只停留在七、八歲孩子的時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懷孕了。
——在幾次聊天中,莊主操控扮演的‘夫人’曾提起過這個可憐的妹妹,他一筆帶過了中間她遭受侵犯的事情,只是說她難産而亡,讓‘夫人’情緒一度很低落。
以此,宋鼎鼎推斷出,莊主應該親手處決了山莊裏涉事的男人,但他是虔誠的基督教信徒,他的信仰不允許夫人的妹妹堕胎。
妹妹年齡還小,她的體質不适合生孩子,夫人與莊主多次争吵過後,憤怒之下,借着放風筝的由頭,爬上了假山。
這是夫人在抗争,她不希望莊主因為所謂的信仰,毀了她妹妹一生。
然而莊主态度很堅定,甚至将夫人關進了竹苑裏,希望她能冷靜下來。
可夫人不但沒有冷靜,還因為他這一舉動更加憤怒,她趁人不備之時,逃出了竹林,跳進了湖泊裏。
等到莊主将她救上來的時候,她已經流産了,大腿上的血液滴答滴答,蒼白的面色像是随時都會死掉。
夫人因此而抑郁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責怪她,看着她日漸消瘦的身形,只能每日悉心照料,盼着她早日恢複活力。
然而沒等到兩人關系修複,夫人的妹妹就出事了,她因身體孱弱而提前早産,大出血而亡。
莊主不敢将此事告訴夫人,他害怕夫人會承受不住打擊,所以他就瞞着夫人,匆匆将妹妹下葬了。
為了防止夫人懷疑,他說自己改變了主意,讓大夫給妹妹引産堕了胎,并表示讓妹妹離開山莊休養一段時間,直到她身體恢複,才能讓她們兩姐妹見面。
莊主以為,只要自己隐瞞的夠好,然後趁着這段時間修複好他和夫人的關系,在夫人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再要一個孩子。
等孩子出生,她就有了羁絆,到那時他再想辦法讓她慢慢接受妹妹去世的真相。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順利進行着,夫人為了早日見到妹妹,配合着莊主調養身體,也因為莊主同意讓妹妹堕胎的事情,重新對他敞開心扉。
就在夫人再一次懷孕後,莊主命人鏟平了假山,填平了湖泊,對夫人寸步不離,生怕夫人再出現絲毫的意外。
可意外還是發生了,夫人在孕晚期的時候,提前發現了妹妹死亡的真相,她恨極了莊主和那固執死板的信仰。
所以,夫人來到這處教堂裏,在耶稣聖潔的壁畫下,穿着體面的着裝,用着最痛苦的方式,離開了這肮髒又美麗的世界。
就像是竹林裏穿插在竹竿上的嬰兒屍體,她被十字架穿透了身體,讓尚未出世的孩子跟着謊言一并消失。
在那之後,清平山莊便多了一條子母河的聖泉,被收留在山莊裏的男性人類,都要去那裏接受洗禮。
而後他們被迫懷孕,生子,受着莊主信仰的束縛,不能堕胎,只能将孩子生下,猶如自殘式的報複一般,懲罰着他們,也懲罰着自己。
便是因為夫人早就死了,所以莊主操控着別人的身軀,只能一遍遍重複他們相識,相知,相愛的過去。
而他們的現在,則是一片填不滿的空白。
即便營造再多夫人還在世的錯覺,她都已經不在了,莊主是在自欺欺人。
宋鼎鼎走到教堂的聖臺前,看着那被保存完好的屍體,即便她從未見過夫人,可從這女子眉目間猶存的倔強,還是猜出了她的真實身份。
“你很聰明。”莊主沒有否認,他在用那個身軀與他們交談時,便已經透露出了蛛絲馬跡的真相。
他笑着說:“不如再猜一猜,我接下來要做什麽。”
宋鼎鼎視線落在堆滿棺材內部的蝴蝶上,它們美麗,精致,靈動,只是停止呼吸,成了永生的标本。
蝴蝶代表什麽?
她不知道,只依稀想起烙印在後肩胛骨的藍閃蝶,微微抿住唇,垂下了眼眸。
目光随着她的動作随之向下,宋鼎鼎在棺材頂部,看到了鑲刻在紅絨皮上的一串英文字母。
——“Psyche,revive.”
靈魂,再生。
莊主是吸血鬼,他擁有永生的能力,也可以給予夫人初擁,讓夫人變成和他一樣永生的吸血鬼。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沒有在夫人活着的時候這樣做,但現在他想要複活夫人,這顯然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不過,這裏是秘境,誰知道造物主是怎麽設定的呢?
宋鼎鼎直視着莊主,問道:“犧牲我們,便可以救活你的夫人嗎?”
莊主搖頭:“不,我在等一個人。”
他擡頭,看着聖臺正上方的玫瑰彩窗,宋鼎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瑰麗多彩的花窗旁,尖肋的拱頂上,一道削瘦的身形被釘在巨大的十字架上。
裴名低垂着頭,張開手掌,赤着雙腳,一指長的釘子紮進血肉裏,黏稠鮮紅的血液沿着十字架,緩緩向下流淌着。
滴答,滴答。
就在她站着的正上方。
妖冶的顏色凝成一顆血珠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她的睫毛上,緩慢滲入纖密的睫毛,流進眼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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