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五十四個鼎

◎我不想沐浴◎

宋鼎鼎神情微微錯愕, 仿佛看到了鬼似的,倒是眼前的銀發少年顯得十分淡然,面上看不出什麽太大的情緒來。

他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你是誰?”

宋鼎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抿了抿嘴,似乎是想将沉默貫徹到底。

他又問道:“你為什麽在我的島上?”

她朝着四周看去, 心底越發郁悶。

少年銀發猶水流般傾瀉在身後, 悠揚垂至臀下,他說話時不卑不亢, 也絲毫沒有目中無人的傲慢, 讓人感覺到溫潤如玉的君子氣度。

宋鼎鼎擡眸打量了他一陣, 雖然行為有些失禮,但少年并沒有出聲喝止,或反應很激烈。

他只是面色平靜地站在那裏, 任由她仔細觀察。

少年看起來連束發之年都不到, 瓷白的肌膚細膩柔和, 冬日午後的陽光灑在臉上,細細的絨毛渡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 顯得溫柔恬靜。

海風吹過, 他低着黑眸, 額間柔軟的碎發垂下, 纁玄的黑狐裘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異于年齡的穩重, 卻也失了少年特有的鮮活。

響亮的噴嚏聲,令兩人同時回過了神, 宋鼎鼎一個激靈, 又連續打了三個噴嚏出來。

挂在鼻息間的透明液體, 讓氣氛微微有些尴尬, 她吸了吸鼻子, 眼前便多了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掌,掌心裏安靜躺着一條白色絹帕。

宋鼎鼎猶豫片刻,緩緩伸手接過了絹帕。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莫名其妙卷進了無臧道君的幻境裏,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她現在只想知道自己該怎麽出去。

擦過鼻涕後,她看着手裏的絹帕,還回去也不是,收起來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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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道:“你留着吧。”

宋鼎鼎如獲大赦,連忙将絹帕塞進了儲物戒裏。

北方冬日的海島邊,連風都是冷的,像是後媽的大嘴巴子,扇在臉上猶如刀割。

她身上穿着單薄的衣衫,凍得鼻尖通紅,吸吸溜溜的縮着手腳,眼睛卻不住朝着四周掃去。

宋鼎鼎想要回去,但找不到離開幻境的路。

而此時此刻,她大腦已經被凍宕機了,思考不了太多問題,只想卷在被窩裏,捧着熱水袋暖暖手腳。

少年挑了挑眉,問道:“小妹妹,你迷路了嗎?”

宋鼎鼎聽見‘小妹妹’三個字,猶如雷劈,她分明是穿着男裝進來的,而且她都已經成年了,他看起來才十幾歲,要論起輩分,他得喊她一聲姐姐。

她張了張嘴,正想說話,卻見他脫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肩後,不緊不慢的伸出手,系着頸間的狐裘帶子。

狐裘厚重的緊實感,讓她感覺到絲絲暖意,被溫暖包裹的宋鼎鼎,一下便原諒了他的冒失。

沒想到少年時的無臧道君,竟然如此心地善良,倒是讓人有些出乎意料。

依着外界對他的傳聞,再加上那些殺神、冷血、大反派的标簽,她還以為他是天生嗜血,從小壞到大。

她失神之際,又聽見他問道:“小妹妹,你家在哪裏?”

宋鼎鼎躊躇着,沉默許久。

她不知道該怎麽向眼前的少年無臧道君解釋,因為她也不清楚她怎麽會來到這裏,以及這裏到底是幻境還是什麽鬼地方。

就在她沉默之時,帶着溫度的手掌輕輕落在了她頭頂,他蹲下身子,揉了揉她淩亂柔軟的發絲:“可憐的小啞巴。”

宋鼎鼎:“……?”

可憐的,小啞巴嗎?!

她一把拍開他的手,自以為冷淡道:“我不是啞巴。”

說着,她瞳孔猛地一縮,突然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宋鼎鼎看着自己只有少年手掌一半大的小手,用力攥住脖子,努力發出聲音:“咳咳……”

稚嫩的嗓音讓她有些恍惚,直到天邊下起了大雪,她才堪堪回過神來。

這不是她的身體,又或者可以說,她此時此刻在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身體裏。

這也是幻境嗎?

她怔愣的看着自己的手,久久,一雙如玉雕琢般溫潤的手掌,輕輕攥住了她凍僵的小手。

她聽到一聲輕嘆:“下雪了,先去我家吧?”

沒等她應下,他便牽住她的手,站起身往前走。

宋鼎鼎站了許久,腳趾頭都凍麻了,身子跟着往前帶,腿腳卻不聽使喚,這一動彈,卻是直接向前栽了過去。

身前的少年反應迅速,一把撈住她的身子,避免了她臉先着地,摔個狗吃屎。

少年将她身子扶正,手掌搭在腳踝上輕輕揉着:“凍僵了?”

“這麽冷的天,怎麽穿這麽少就跑出來了。”

他低語着,見她神色怔愣,索性蹲在她身前:“上來,我背你。”

宋鼎鼎知道在這裏繼續僵持下去沒有用,不光想不出離開的辦法,還會被凍死在這裏。

她乖順的趴了上去,小小的手臂圈住他的頸子,感受到他身上溫暖的氣息,她微微向前靠近了些,像是貼住了暖爐。

雪越下越大,鵝毛似的從空中飄下來,等到他背着她走近府邸裏,地面已經堆積了腳踝那麽高的白雪,他鞋底踩進深雪裏,發出‘吱吱’的細微聲響。

宋鼎鼎生活在南方,毫不誇張的說,她幾乎沒見過下雪是什麽樣子。

她在他背上逐漸回暖,恢複了些精氣神,便忍不住伸出了手,接住飄飄大雪。

雪花落在手上,凝成剔透的結晶,而後被她掌心滾燙的體溫一點點融化成水。

打掃院落的丫鬟,看到自家少爺背着個女娃娃,手裏揚起的掃帚停在半空中,微微翕動的嘴唇證明她此刻的驚訝。

這座海島遺世獨立,從沒有外人來過這裏,而且公主也再三叮囑過,如果少爺跟外人有了什麽接觸,一定要第一時間向公主禀告。

少年走到房門前,突然頓住腳步,他似乎在沉思些什麽,過了片刻,他轉頭看向丫鬟:“翠竹,你去燒些熱水來,再煮一碗姜湯。”

名喚翠竹的丫鬟,連忙點頭,她放下手中的掃帚,小跑着離開了院子。

他院子裏只有一個丫鬟和幹粗活的聾啞仆人,好在雖然人少,這兩人卻是個幹活利索的。

等宋鼎鼎掃完身上的雪,翠竹已經準備好了沐浴用的熱水,也不知是翠竹看她的眼神太奇怪,還是她自己過于敏.感。

她總覺得這丫鬟有些不懷好意。

他的寝室十分寬敞,辟有專門沐浴的浴池,翠竹只要将閘門打開,浴池裏就會蓄滿熱湯水。

翠竹知道,少爺不是公主親生血脈,聽說他是老爺和什麽魔域女子的私生子。

但浴室裏的熱水十二個時辰供應,對于少年的日常生活,公主從未苛待過什麽,甚至比尋常母親看起來更為關心少年的身體狀況。

翠竹站在浴池邊,想要幫宋鼎鼎脫衣沐浴,但她死死拉住少年的手臂不放,咬着牙道:“大哥哥,你不要走。”

少年愣了一下:“但是你要沐浴。”

她怎麽都不放手:“我不想沐浴。”

他蹲下身子,擡手掃掉了她鬓間雪花凝成的結晶:“你身上都濕透了,不沐浴會染上風寒。”

宋鼎鼎聽着他好像在哄小孩的語氣,不知怎麽,突然就想起了裴名——他也總是喜歡用這種語調跟她說話。

她不想跟丫鬟獨處,畢竟丫鬟看她的眼神不善,而她現在寄居在一個小孩子的身體裏,要是丫鬟想對她做什麽,她肯定反抗不過。

但眼前的銀發少年,顯然并不準備向她妥協,她就算哭鬧……不,她也不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宋鼎鼎打量一圈四周,将視線落在了圍在浴池入口的十二扇雲母屏風上,眼睛亮了亮:“除非你願意站在屏風外面等我,要不然我就不沐浴。”

她近乎威脅的語氣,讓少年更覺得她是個鬧脾氣的女娃娃,他微微颔首:“好,我在屏風外等你。”

或許是少年答應的太痛快,反而讓宋鼎鼎生出些遲疑,她捉住他溫熱的手掌,在他疑惑不解的眼神下,緩緩伸出了小拇指:“拉鈎。”

少年:“……”

就在他怔愣之間,她已經利索的完成了拉鈎的流程,并在他大拇指上蓋了章:“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騙人是小狗。”

宋鼎鼎對于自己的舉動,并不覺得羞恥,反正她現在披着別人的皮,就算這裏真的是無臧道君的幻境,她從這裏出去後,他也不知道她是誰。

倒是少年看起來有些羞澀,急忙忙的走出了浴池,信守諾言,乖乖候在屏風外等着。

她看着翠竹,緊繃着神經,生怕翠竹将她溺死在池水裏,自己褪下衣物,跳進了湯池裏。

翠竹立在湯池邊,看向水中的女娃娃,微微眯起眼睛。

這女娃娃真是精明,還擁有一雙鷹般銳利的眼眸,仿佛随時能看透人心——她的确想将宋鼎鼎溺死,公主說過不能讓任何人靠近少爺。

原本溺死後,将屍體簡單處理一下,少爺要問起來,她就說女娃娃跑了便是。

但現在,少爺就在屏風外,有個風吹草動都會被發現,她自然不敢再輕舉妄動。

宋鼎鼎幾乎就是在湯池中涮了一下,像是下鍋的毛肚一般,數了十幾個數,便慌忙爬上了湯池邊。

翠竹就沒想過她能活着沐浴完,所以并沒有準備合身的衣裳,而宋鼎鼎作為少爺的客人,自然不可能穿下人的服飾。

她快步走到屏風外詢問少爺的意見,在得到首肯後,她去他寝室衣櫃裏,取出一件絲綢制的長袍。

對于九、十歲的孩子來說,宋鼎鼎穿上這件長袍,像是在偷穿大人衣服,長長的布料托在地上,連邁步走路都有些困難。

少年看了許久,見她不太高興的樣子,便讓翠竹取來了剪刀,微微修剪了幾刀,差不多就成了合适的大小。

他牽着她走到寝室裏:“餓不餓,你吃飯了嗎?”

宋鼎鼎正要回答,卻看見了斜倚在紅漆柱子上的長鏡,她甩開他的手,快步走了上去,下意識伸手去觸碰鏡面。

鏡子,這面鏡子可以送她離開嗎?

就在她指尖觸上鏡面的一剎那,房門‘哐當’一聲響起,翠竹連忙迎了上去,跟在那妝容精美,儀态端莊的女子身後,低着頭輕喚道:“公主。”

這聲音在安靜的寝室內,顯得極為突兀,驚得她一個激靈,轉過頭朝着聲源看去。

便見那三十多歲的女子,身着绛色绫羅薄紗裙,雙臂上拖着素白的赤金披帛,随常雲髻間插着玉釵,額間點着金色花钿,看起來端莊高貴。

她來得氣勢洶洶,讓宋鼎鼎莫名産生一種她是來殺人滅口的錯覺,只得快步走到少年身邊,輕輕攥住他的衣袖:“大哥哥,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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