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六十七個鼎

◎清白(二更合一)◎

細微的水聲, 在寂靜的斷崖邊顯得尤為清晰。猶如泛舟,他為撐舟人,長篙在清澈盈盈的溪谷中暢游。

溪水汩汩, 沿着長篙飛濺而出。

小舟過處,漾起層層水波, 久久不能平複。

裴名看着鋪在綠茵地上, 那雪錦布上的胭紅,拿起方才擦藥膏的帕子, 一點點擦拭幹淨。

擦拭幹淨後, 他戴上指戒, 收起了瓷玉小盒:“我已将你的傷口愈合,往後那處劍傷不用再上藥。”

宋鼎鼎神情呆滞,像是被抽空了靈魂, 緊蹙着眉, 眸光略顯空洞。

她的大腦微微有些麻木, 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剛剛他的所作所為, 跟神仙府的契約有什麽關系。

她只知道, 方才那一刻, 她的身體驀地僵硬住, 再也動彈不了一下。

身體不歸自己控制, 卻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外界的風吹草動,像是牽線木偶一般, 被操控木偶的傀儡師控制。

這比鬼壓床還讓人覺得驚悚恐怖。

宋鼎鼎回過神來, 身體卻依舊不能動彈, 她感覺自己身子一沉, 似乎被人抱在懷裏。

眼前不斷飛舞的螢火蟲, 閃爍着微弱的綠色瑩光,月光灑在漫山遍野的山花上,流淌着靜谧的柔光。

她隐約聽見他說了一句‘忘了吧’,眼皮便漸漸沉重起來。

為什麽要忘掉?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契約內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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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是如此,他大可以直接告訴她,何必一直等到現在,過後還要再抹除她的記憶?

宋鼎鼎不甘心的咬住舌頭,血腥的氣息蔓延在齒間,可疼痛卻沒能讓她清醒一分。

該死的無臧道君,只要醒來後,她還記得這事……

她忍不住一遍遍咒罵着他,可她張不開嘴,也發不出聲音,那些罵人的話,只有她自己一個人能聽到。

像是不會游泳卻沉溺海底的人,宋鼎鼎終究掙紮不過,緩緩阖上了眼。

這一夜,她睡得極沉。

而裴名就躺在她身側,像是在海島的那一夜般,輕輕攥住她的手。

翌日清晨,宋鼎鼎是被喧嘩聲吵醒的,朦胧的哭聲越來越近,直至清晰入耳。

她猛地驚醒,渾身被汗水浸透,身子微微佝偻,臉上帶着些迷茫之色。

“阿鼎,阿鼎……”

拍門聲令她恍惚了一陣,腦海中似乎少了些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她只是依稀感覺到,昨晚沐浴過後,無臧道君好像來過她房間。

但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來找她又是為了什麽,她已經全然記不得了。

就像是……做了一場夢。

那拍門聲越發震耳,宋鼎鼎回過神來,想要起身下榻,腿腳倏忽一軟,莫名感覺到一種說不上來的疲乏感。

她手臂撐着榻,勉強走過去開了門,那門闩還沒剛放下,顧朝雨便沖了進來。

她臉上挂着未幹的淚痕,唇瓣幹裂發澀,整張臉煞白如紙,要多憔悴便多憔悴。

“顧小姐,你這是……”

宋鼎鼎的話還未說完,便聽見顧朝雨用哭啞了的嗓音,斷斷續續道:“呂察,呂察死了……”

她鼻音很重,人中處挂着兩條鼻涕,說話的聲音有些模糊,令宋鼎鼎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她的意思。

呂察昨日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死掉?

這一路上,他雖然沒怎麽冒頭,大多時間都悶在屋子裏讀書,但他作息規律,身體健康,猝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宋鼎鼎問道:“呂察人呢?”

顧朝雨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只能擡起手臂,指向院子外的方向。

這幾日她孕期反應逐漸加重,嗜睡、尿頻、嘔吐、情緒反複,大多時候都是呂察陪在她身邊照料。

原本對于她來說,呂察只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有可無,也不摻雜任何感情。

可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早已漸漸滲透進她的生活,成了她不可缺少的一種依靠。

她嗜睡,他便在一旁陪着,安靜地看書。偶爾在她做噩夢被驚醒時,一睜眼便能看到他的臉,聽到他輕聲細語的安撫。

她嘔吐,他也不嫌棄她,為了給她補身體,他昨日還跑去寺院外的山林裏,在溪澗捕到了一條魚,給她炖魚湯喝。

哪怕她無緣無故發脾氣,呂察也不會生氣,一口一個‘顧姐姐’喊着,哄她開心,将她照料的無微不至。

顧朝雨從小便出生在貧苦之家,像是牲畜一般,吃苦受累,被爹娘奴役。

最後等到她兄長快要成親之時,家中添了幼弟,她便被娘親賣給了皇城裏的老太監做對食。

她吃盡了苦頭,終于逃出了老太監的手掌心,本以為遇見陸輕塵,她此生終得圓滿。

卻不想,只是從虎口逃進了狼穴而已。

長達八年的時間裏,她拼命努力成為更好的人,拼命追逐着陸輕塵的腳步,但從沒有得到過他一次的肯定。

他常常奚落她,無視她的努力,打擊她的自信,說她丢人,說她不懂事,說她無理取鬧。

她以為他們只是太熟了,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就算感情再好的道侶,也難免會有吵架争執的時候。

直到這次進入天門秘境後,顧朝雨看着他對席夢思笑,收下席夢思的荷包挂在腰間,甚至明知她懷孕還跟席夢思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她終于無法再忍受他的自負、不忠,可即便是這樣,她也只是想跟他好聚好散。

顧朝雨恨自己太過了解陸輕塵,所以當她看到呂察的屍體時,第一時間便明白過來,呂察是死在陸輕塵手裏。

便是如此,她才更不能接受。

院子裏看熱鬧的人很多,呂察本就是秘境裏的人,平日又不怎麽見面,除了顧朝雨以外,根本沒人在意呂察的死活。

宋鼎鼎走上前去,蹲下身翻看着呂察的屍體,他的肌肉輕度收縮,出現輕微屍僵,死亡時間應該是在一到兩個時辰內。

奇怪的是,屍體上沒有任何傷口,脖子上也沒有勒痕,看起來不像是被人刺殺而亡。

她擡起頭,将視線直直落在人群中看好戲的陸輕塵身上,他恢複了些氣色,雙臂環在胸前,唇角帶着一抹譏诮的笑意。

見她看過來,陸輕塵挑眉一笑:“怎麽,呂察死了,你準備賴在我身上嗎?”

這欠揍的語氣,不可一世的笑容,令顧朝雨情緒激動的沖了上去,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你敢說這不是你做的?”

她咬牙切齒,恨不得撕咬下他的血肉,死氣沉沉的眼眸中透着一抹絕望。

畢竟相愛八年,即便她能在人前冷靜理智,與他提出分手,在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難免抱頭痛哭,悲痛難忍。

原本腹中的孩子,她準備留下。

當初跟着老太監時,她受了不少折磨,即使後來吃了不少丹藥調養,也依舊是不受孕的體質。

這個孩子若是沒了,往後她想要再有孕,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誰料,陸輕塵竟會做出這樣的事。

她以為他只是傲慢自負,卻不想他還又蠢又毒,不由讓她質疑起,自己深思熟慮後作出的決定是否正确。

她真的要生下和這種人在一起,共同孕育出的子嗣嗎?

顧朝雨越想,便越覺得窒息,像是陷入更深的泥潭,逼得她無法呼吸。

“外來客,殺不死秘境裏的人。”

陸輕塵看起來似乎有些愠怒,他不明白她哭什麽,更不懂她為什麽這般激動。

對于他們來說,呂察只不過是一個相識不到一個月的陌生男人,死了就死了,大不了厚葬便是。

可她卻為了呂察,當衆揪起他的衣襟,用那樣悲憤交加的眼神看着他。

陸輕塵咬着牙,一字一頓重複道:“外來客殺不死秘境裏的人,若是我殺了呂察,他早就複活了。”

他抓住她的手,努力壓抑着即将噴發出的怒火:“顧朝雨,你聽明白了嗎?我沒有殺……”

随着‘啪’的一聲脆響,宋鼎鼎一巴掌扇飛了他的手,打斷了他憤怒難耐的自述。

她将顧朝雨拉到自己的身後,看着陸輕塵的視線微微冷冽:“外來客殺不死,但利用這層秘境的許願池可以。”

“讓我猜猜,你昨天并沒有許願,而你體內消失的嬰靈,則是你讓席夢思幫忙許下的願望。”

“所以你在解開衣裳,發現腹部下墜,因嬰靈留下的種種痕跡後,第一時間質問席夢思——你到底許了什麽願。是不是你故意搞的鬼。”

“你嫉妒呂察跟顧小姐親近,便留着願望,準備等到夜深人靜時,潛入許願池內,許願讓呂察死掉。”

宋鼎鼎寥寥幾句話,卻已經将陸輕塵的整個殺人動機和過程都捋了清楚。

當日陸輕塵解開衣裳,對席夢思說的那句話,聲音不小,有不少人都聽見了。

此刻想來,卻是疑點重重。

宋鼎鼎的話,像是往陸輕塵臉上明晃晃扇了個大嘴巴子,惹得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光憑你一張嘴,想說什麽便是什麽!”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來,惱羞成怒般低吼道:“你有什麽證據?”

嬰靈消失過後,靈脈卻留了下來,陸輕塵此刻體內靈力充沛,說氣話來更是底氣十足。

但宋鼎鼎也不是吃素的,她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擡腿往他裆上就是一腳。

陸輕塵哪裏想到她會這樣做,等他反應過來,下意識想要躲避時,這一腳已經實實在在的落了下來。

鑽心的疼痛從身下傳來,他不受控制的蜷縮起來,面目猙獰地松開她的衣襟,雙手捂着裆,痛苦的倒在地上來回翻滾着。

宋鼎鼎平穩落地後,擡手拍了拍褶皺的衣襟,冷笑着道:“是不是你幹的,你自己心裏清楚。”

說罷,她轉過身,看着顧朝雨道:“你昨日沒有去許願池,對吧?”

顧朝雨恍惚着,點了點頭。

她不想看見陸輕塵和席夢思,昨日下了馬車,便直接住進了寺院女眷居住的客房裏。

見她點頭,宋鼎鼎将手帕遞給她:“若是因為許願池的緣故,呂察才斃命,那你便去許願池裏許個願,讓他活過來。”

顧朝雨知道,人都死了好幾個時辰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能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她垂着眸,看了一眼蜷着身的陸輕塵,沒有多做停留,快步走出了寺院,朝着許願池的方向走去。

陸輕塵疼的額間冷汗直冒,想要攔住顧朝雨,卻又起不來身,他洩憤似的,将憎恨的目光落在了宋鼎鼎身上。

他咬牙切齒道:“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有幾條命跟我陸家鬥?”

宋鼎鼎居高臨下的站在他身前,俯視着他扭曲的容顏,微微一笑:“等你有命離開秘境,再拿陸家壓我也不遲。”

威脅誰呢,等不到他走出秘境,她便先離開這鬼地方回家去了。

沒等陸輕塵再放狠話,她便回了屋子,等盥洗打扮了一番,整理好衣衫,門外傳來了玉微道君敲門的聲音:“本座剛剛問過寺廟裏的僧人,住持在禪坐,讓我們先去幫忙喂豬、放羊。”

宋鼎鼎:“……”

寺廟裏忌殺生葷腥,在這裏養豬又養羊,真是搞不懂住持的想法。

但想拿到吞龍珠,他們就得聽從住持的話,別說是喂豬放羊了,便是叫他們去掏糞坑,也沒人敢忤逆住持。

宋鼎鼎推開門:“喂豬這種活兒,你找別人來。”

她就裴名那一件衣裳可以穿了,上次在大長老府邸中的豬圈裏挖混沌鎖,身上都被豬糞淹入味了,她可不想重溫噩夢。

玉微道君本就是過來通知她一聲,并沒有想将喂豬的活兒交給她,好歹知道她是個女子,又與裴名交好,總是要照顧她幾分。

他微微颔首,算是應下她的話,正準備轉身離去,卻又停住腳步:“昨日之事,是本座判斷有誤。”

這像是一種道歉,但宋鼎鼎并不覺得感動,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失誤便自己擔着。

許是見她沉默不語,他又道:“往後再有這種事,本座定會仔細斟酌你的……”

話還未說完,宋鼎鼎便忍不住打斷道:“從第一層秘境到現在,你們有相信過我的話嗎?”

“一次失誤叫失誤,接連十幾次的失誤叫愚蠢。而且我認為比起這個,你更應該為你昨日的言行舉止,跟裴小姐道一聲歉。”

說罷,便是‘哐當’的一聲響。

宋鼎鼎用力關上了門,背靠着房門,聽着門外詭異的寂靜,身體緩緩向下滑去。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自己今日微微有些暴躁,明明玉微道君也沒說什麽,但她就是感覺煩躁。

而那股煩躁,似乎并不是因為玉微道君。

她将頭埋在膝上,整理着自己浮躁的情緒,一直等到玉微道君離開門外,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重新打開了門。

呂察的屍體已經被人搬運回了房間,陸輕塵也不見了蹤影,想必是被席夢思攙扶走了。

宋鼎鼎去問了一趟寺廟裏的僧人,僧人道是許願池三天可以重新許一次願望,但前提是,他們要将住持交代的活兒都幹完。

好在這次住持在寺廟裏禪坐,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出來搗亂了。

她出來晚了片刻,圈裏的羊都被男弟子們趕上了山。僧人說,羊一共有八、九十只,若回來少一只,住持都要發火。

聽說裴名一刻前便上了山,宋鼎鼎嘆了口氣,認命似的離開了寺廟。

要上山,就要從寺廟的山腳處往上爬,她還沒剛出了寺廟,便看到了寺廟外的不遠處,騰空坐落起一座金燦燦的宮殿。

這看起來像是純金打造的宮殿,連屋檐上的瓦片,都是一塊塊金子制成的,在太陽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耀眼的金芒。

宮殿外的樹影下,宋芝芝坐在金子打造的躺椅上,手裏搖着金子做的蒲扇,翹着兩條腿,看起來悠哉極了。

宋鼎鼎抽了抽嘴角,似乎明白了宋芝芝昨日在許願池裏,到底許了什麽願。

她瞥了一眼,正準備爬上去放羊,卻聽見身後傳來宋芝芝的叫喊聲:“欸,阿鼎,你別走啊!”

她停住腳步,轉過身看着宋芝芝:“怎麽了?”

“我跟你說,這寺廟是真靈!”

相比起前幾日被人榨幹的腎虧模樣,今日的宋芝芝看起來容光煥發,臉頰紅潤。

她正愁找不到人說話,此刻看見了宋鼎鼎,自然是不能輕易放過:“我來到此地之前,夜夜被噩夢纏身,簡直倒黴透了。”

“昨夜我歇在金殿裏,躺在黃金打造的床榻上。上半夜又做了噩夢,驚醒後我對着寺廟拜了拜,後半夜竟然沒再做噩夢!真是神了!”

宋鼎鼎覺得,宋芝芝的重點在于炫耀她黃金打造的床榻和宮殿,而不在于她後半夜沒有再做噩夢。

但宋鼎鼎還是很給面子的應和了一句:“那真是太好了,你繼續補覺吧。”

見她轉身往山上爬,宋芝芝忍不住嘟囔道:“我還沒說完呢,上半夜那個夢好奇怪……”

在噩夢驚醒之前,她隐約聽見夢裏的大長老對她說:很快就可以見面了。

她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本來還想找宋鼎鼎,陪她一起去寺廟裏解夢。

宋芝芝看着越走越遠的背影,索性也不準備去問了,她往躺椅上靠了靠,眯着眼睛打起了盹。

……

山上的風景宜人,特別是有一處斷崖上,空氣清新,漫山遍野開滿了山花。

白绮站在樹影處,看着遠處白綿綿的山羊,擡手扇了扇風:“我讓你準備的東西,你都準備好了嗎?”

裴名從儲物戒中取出一緞雪錦布,雪白絲滑的錦布上,沾着大小不均的血跡。

雪錦布攤在蒼白冰涼的手掌中,他骨節明晰的手指輕輕滑過布料,似是在描繪血的形狀。

指尖在雪錦布上停頓片刻,他擡起手,将雪錦布又收回了儲物戒中。

裴名扔給她一塊手帕,帕子上沾着血。

白绮下意識的接住了手帕,在看到那素白的帕子上,沾染的血跡後,她不禁咽了咽口水:“這,這是什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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