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六十八個鼎

◎我的血,會弄髒帕子◎

話音未落, 白绮才發覺自己剛剛問了一句多麽愚蠢的問題。

昨日她特意找到裴名,跟他說沒有制作情蠱的原料,她煉不出情蠱。

她不願煉制情蠱, 就是想找個托辭,準備将此事糊弄過去, 但他似乎鐵了心要煉情蠱, 緊接着便問她,需要什麽原料。

白绮一時語塞, 卻是想不出什麽材料最難找。

眼看他眸光沉下, 她突然記起昨日被他利用憐憫之心, 簽訂契約的事情。

神仙府的契約,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無法自行破解的詛咒,對人的約束力極強, 比蠱毒還要毒上千百倍。

對于她來說, 現在便是砧板上的魚肉, 只能任由他宰割。

她越想越惱,又不敢跟他硬碰硬的死磕, 索性便将情蠱中需要用到的血, 說成了處子血。

白绮本意是刁難他, 想将約定好的三日期限熬過去, 看時間過來, 是不是就能解除契約。

誰料他動作如此迅速,竟然短短半日, 便解決了她給出的難題。

看來三日之內, 他是一定要拿走情蠱了。

白绮不禁陷入沉思。

她父親曾說過, 情蠱本就是違背天道人倫而存在的東西, 妄想得到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愛, 就必然會有失去的那一日。

而且服用情蠱,會遭到嚴重的反噬,裴名本就是活死人,每月需要用血蛱蝶全身換血一次,才能維持活人的狀态。

他們已經進到秘境中二十多天了,再過不了幾日,便又到了他該換血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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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蛱蝶類似于采蜜的蜜蜂,只不過它采的是人血,而在這秘境之中,他召不來秘境外吸滿人血的血蛱蝶,便注入不了新鮮血液。

屆時他靈力全無,還要承受情蠱的反噬,維持不了現在的障目幻術,若是顯出原身的模樣,便一下成了任人刀俎的魚肉。

三陸九洲,幾乎人人都害怕無臧道君,又幾乎人人都想殺了無臧道君。

他這樣做,無疑是在找死。

不過這樣也好,裴名若是死了,她身上的契約便會自動解除,免得她再費勁心思的去解除契約。

這樣一想,白绮反倒還隐約有些期待煉制出情蠱了。

她不是第一次煉制情蠱,但以往她所煉制的情蠱,不等到她拿來試用,便被她父親給燒了。

白绮太多年沒煉過情蠱,努力在腦海中回想着情蠱要用到的材料。

“那個,我還需要一樣東西……”她緩緩擡起頭,不住打量着他:“你割一塊肉給我,我要喂蠱蟲。”

裴名從儲物戒中取出慈悲,嗓音沒什麽起伏:“割哪?”

白绮将視線落在他腹部以下,在感受到一陣冷冽刺骨的寒意後,她連忙收回了視線,輕咳兩聲:“心口前的肉。”

其實割哪裏的肉都行,只要是他的血肉便可以,但她覺得剜心口上的血肉,會比旁處來的更疼些。

她話音剛剛落下,裴名已經轉過身去,背對着白绮解開衣襟,手起劍落,在心口前剜下一塊巴掌大的血肉。

若不是鮮血直流,他微微蹙了蹙眉,白绮甚至以為他割的是別人身上的血肉。

雖是活死人,該有痛覺卻不比常人少半分,看着那黏稠的血液浸透了薄柿色的衣衫,沿着慈悲的劍尖緩緩向下滴落,白绮忍不住別過臉去。

她平日裏手指被刀子劃個口,還覺得疼痛難耐,更難以想象剜掉這麽大一塊心口肉是什麽感覺。

當初她父親剜下的血肉,乃是肋骨上的一小塊肉,即便多年過去,那處依舊落下一個坑坑窪窪凹下去的疤痕,醜陋至極。

她父親煉制情蠱,尚且情有可原,他是為了讓她母親愛上他,所以甘願割肉煉蠱。

可裴名要情蠱,卻是為了讓自己重新擁有愛的能力,為了讓自己能愛上一個女子。

她想不通,怎麽會有人會願意因為這種理由,而忍受割肉帶來的痛苦。

白绮不敢看他血淋淋的傷口,她光想想便覺得疼。

她記得他有愈合傷口的能力,特意道:“此處傷口,即便疼痛難忍,也不可用神力愈合。不然,煉出的情蠱可能會失去效果。”

裴名淡淡應了一聲:“嗯。”

白绮不想用手去接他割下來的肉,便将剛剛他給的帕子遞了回去,示意他将血肉放在帕子上。

他收回滿是鮮血的手,輕瞥了她一眼:“弄髒了。”

白绮以為他是嫌棄帕子上的血,怕帕子會弄髒他的血肉,撇了撇嘴:“反正,最後都要提煉出血混在一起煉蠱……”

話還未說完,便被他打斷:“我的血,會弄髒帕子。”

說罷,裴名從儲物戒裏取出一塊嶄新的布料,将心口上剜下來的血肉,放在布料上兜住,遞給了她。

白绮接過布料,神色略顯恍惚。

直到他走遠了,她才倏忽回過神來。

裴名剛剛說什麽?

他的血……會弄髒帕子?

“你整日纏着無臧道君,莫不是又移情別戀了?”

身後不遠處傳來的嗓音,隐約帶着一絲微不可查的譏诮。

白绮回過神來,甚至不用轉身,便知道不遠處的那人是誰。

她将布料裏兜着的血肉和裴名給的帕子,裝進了儲物戒中,原本想挨在一起放,想起他剛剛那句話,遲疑一瞬,還是單獨将帕子存放了起來。

許是見她不語,走近了的黎畫,又繼續說道:“你們倆在一起也好,免得禍害阿鼎。對了,我連你們以後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裴绮。”

黎畫那句禍害阿鼎,本是在說裴名,順帶着試探一番白绮。

白绮身為前一任神仙府府主的女兒,與裴名越是反目成仇,阿鼎能活下來的幾率便越大。

但這兩日,他發現她跟裴名越走越近,有好幾次他都看見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說話。

他有些搞不懂白绮在想什麽,只能用激怒她的話,來試探她的想法。

然而白绮那日在清平山莊的醫館裏,被裴名抹除了部分的記憶。

她完全不記得裴名想要禍害阿鼎,聽見黎畫這句話,便以為他是在暗諷她。

“我禍害阿鼎?”白绮轉過身,眉目間帶着些微微憤恨:“阿鼎體力不支昏迷時,是我在馬車裏擦汗喂水,我見她遲遲不醒,還将百年難遇一顆的生蠱喂給阿鼎吃。”

“你身為阿鼎的師父,你都為阿鼎做什麽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光長着一張嘴會叭叭。”

“還有,別把我跟裴名扯在一起,我跟他什麽關系都沒有!現在不會有,以後更不會!”

聽見她這麽說,就知道她喜歡的人還是阿鼎,黎畫放下心來:“便算我口無遮攔,是我說錯了,莫要惱了。”

白绮愣了一下。

他這是在跟她道歉嗎?

她擡起下颌,瞥了他一眼:“早知你如此嘴欠,我便不該許願讓你腹中嬰靈消失,該叫你變成啞巴聾子才是。”

黎畫怔住:“是你許的願?”

“廢話,不然你以為是誰?”白绮翻了個白眼,語氣有些沖:“你不是一直記恨,我當初拿走你十塊高階靈石的事。便當是還你人情了。”

她冷着臉道:“往後我們兩人互不相欠,別再擺出一副我欠你多少靈石的模樣。”

說罷,白绮轉頭便離開了。

距離她交蠱的時間還有兩天,好久不煉情蠱,她需要再仔細研究一下。

黎畫站在樹影中,看着她越走越遠的背影,不禁低下頭,微微失笑。

原來是白绮,他還以為是哪個暗戀他的姑娘。

一陣風吹過,樹影梭梭,挂在腰間的玉簡随風輕晃。黎畫回過神來,拿起玉簡,隐約聽見了玉簡中傳來的哭腔:“師父,裴小姐是不是受傷了?”

他愣了一下:“受傷?”

這裏斷崖峭壁,各個宗門的弟子們都在看着到處亂跑的羊群,而裴名剛剛從白绮身旁離開,怎麽可能會受傷?

“應該沒有受傷。”黎畫頓了頓,不禁詢問道:“阿鼎,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還是寺廟裏出了什麽事?”

上次見她哭,還是在清平山莊的教堂裏,那時裴名手腳都被釘在了十字架上,她一邊為裴名包紮傷口,一邊默默掉着眼淚。

當時他還拿記音鶴,記錄下了她壓抑的哭聲,想找機會放給裴名聽,試圖讓裴名心軟。

昨夜他去試探裴名時,本想拿出記音鶴。

但裴名說讓他記住自己的身份,他猶豫了許久,覺得或許時機還不夠成熟,最終還是收起了記音鶴。

見她一直哽咽,卻遲遲不說話,黎畫忍不住道:“阿鼎,你在哪裏?我過去找你。”

他一手攥着玉簡,正準備往山下走,剛一轉身,便看到了站在漫山遍野春花中的宋鼎鼎。

她背對着他,身影纖弱,仿佛一抹虛無缥缈的雲煙,觸之即煙消雲散。

黎畫微微失神。

那年他離開家時,黎枝才七歲。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黎枝心心念念盼着,他可以陪她去後山看春花。

可當她知道他要離開一段時間,去各大門派比劍時,她只是默默給他收拾好了換洗的衣裳,和她剛剛為他納好的鞋。

黎枝到死的那一日,也沒能看到後山上漫山遍野的春花。若是她還活着,或許現在已經和阿鼎一般高了。

“師父,我在山上。”

玉簡和遠處斷崖邊,同時傳來她帶着鼻音的哭腔,似乎跟記憶中黎枝哭鼻子的聲音重合。

黎畫恍惚一瞬,下意識喚道:“枝枝……”

話音頓住,他突然回過神來,有很多想要對黎枝說,卻未曾說出口的話,全都卡在喉嚨裏。

黎枝已經死了,七年前便死了。

他抿着唇,嘴角微微壓下。

他沉默着,再多看了一眼宋鼎鼎的背影,而後邁開步伐,朝着她的方向疾步走去:“我知道,我在你身後。”

宋鼎鼎聞言,轉過身,一回頭便看到了朝她走來的黎畫。

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盡可能表情自然道:“師父,你看到裴小姐了……”

她一擡頭,便看到了黎畫微微泛紅的眼眶,還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宋鼎鼎遲疑着:“你哭了?”

許是覺得自己問的有些直接,她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師父你沒事吧?”

“沒事。”黎畫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便是想起我妹妹了,她原來總念着想去後山看花。”

宋鼎鼎知道黎畫的妹妹,文中提及過一次。似乎在年幼時,遭歹人殺害後,被肢解後埋在了院子裏。

即便是一筆帶過的劇情,也讓人遍體生寒。

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想了想,問道:“那你陪她去看了嗎?”

黎畫低着頭:“沒有。”

明明是簡單的兩個字,卻不知用了多大力氣,才輕顫着嗓音從齒間擠了出來。

他難掩悲恸的聲音,在斷崖邊輕輕回蕩着。

聽着那一遍遍回放在耳邊的‘沒有’,看着漫山遍野的春花,宋鼎鼎感覺頭腦昏沉,有一種灼傷的針刺感,隐約從眉心向裏滲透。

像是有什麽破碎的記憶,在識海中重新組建着,這突如其來的刺痛感,令她甩了甩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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