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六十九個鼎

◎記憶(二更合一)◎

許是沒有站穩, 她身子跟着晃了兩下,手臂一沉,卻是黎畫扶住了她。

昏沉的頭腦, 在一瞬間恢複清明,剛剛湧入腦海破碎的記憶, 像是被粘在了巨大的蜘蛛網上, 再難融合到一起。

宋鼎鼎站住腳,微微有些恍惚。

她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東西, 明明她的記憶力也不差, 怎麽會想不起來?

這種感覺, 就像是說話說到一半,被人打斷之後,突然就想不起來自己剛剛想要說什麽了似的。

黎畫攙着她的手臂:“不用擔心裴姑娘, 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她搖了搖頭。

這也不是第一次她這樣心髒抽痛了, 裴名肯定是受傷了, 要不然她不會一邊心髒疼,還一邊掉淚。

或許, 裴名這次傷的還不輕。

以往她只要沒親眼看到裴名受傷, 或者不知情裴名受傷了, 便不會有反應。

就像是那日在教堂裏, 裴名被釘在十字架上已久, 就在她頭頂上方的花窗上。

但當時因為她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知道他受了傷, 所以沒有任何痛苦的感覺。

直到血液順着十字架滴落下來, 莊主提醒她擡頭往上看, 她看到受傷的裴名後, 才感覺到灼痛感從心髒向外蔓延。

黎畫見她堅持, 便扶着她坐在了草地上:“那你在這裏坐一會,我用玉簡問問裴姑娘。”

聽聞這話,宋鼎鼎猶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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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剛剛在給黎畫傳玉簡之前,便已經給裴名傳過了玉簡,她一口氣說了很多話,但他那邊沒有任何回音。

她總覺得他可能是出了什麽事,才會沒辦法回應她。

雖然是這樣說,但這座山頭廣袤寬闊,想要找人并不容易,更何況裴名也不一定在山上。

現在除了傳玉簡,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宋鼎鼎點頭道:“行。”

她坐在漫山的野花之間,一雙手臂環繞在膝頭,蔥白的指尖相扣在一起,拇指不安的搓着食指指側的疤痕。

看着斷崖外雲煙霧饒的模樣,她想起方才自己走到這裏時,心底莫名生出了一絲熟悉感。

但記憶中,她從未來過這裏,這一路上在秘境裏更沒有見過類似的地方。

為什麽會感覺熟悉?

“裴姑娘,你能聽見嗎?”

黎畫清冷的嗓音令她回過神來,宋鼎鼎轉過頭看着他,視線落在他手中的玉簡上,微微抿住唇。

“裴姑娘?”

見玉簡那邊沒有動靜,他看了一眼宋鼎鼎,她臉上的淚痕還未幹,輕顫的睫毛沾着淚水,襯的她纖瘦的身影越發楚楚可憐。

在想到‘楚楚可憐’這個詞後,黎畫忍不住一怔。

也不知從何時起,黑黝黝的阿鼎像是精心雕琢的璞玉一般,變得膚若凝脂,唇紅齒白,臃腫的身材也漸漸出落的清瘦。

如今的阿鼎,倒是生的越發女相,若是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是個纖弱女子。

懸崖處風寒,黎畫見她身子輕顫,從儲物戒中取出赤紅披風,擡手披在了她身後。

宋鼎鼎感覺身上一沉,下意識垂眸看向披風。

這披風顏色鮮亮,是嚣張的焰紅色,她從未見黎畫穿過這樣的顏色。

他常穿白衣,就跟修仙界其他劍修一樣,只是他的衣裳沒有任何紋理圖案,簡單到像是素缟喪服。

雖然看慣了他穿白衣,但她卻覺得這紅色跟黎畫更為相稱。

黎畫倒是沒注意她在想什麽,他久久等不到回複,正準備換一個玉簡,問問白绮這是怎麽回事。

沉寂已久的那邊,卻在此時傳來了裴名低啞的嗓音:“怎麽了?”

山崖邊冷風呼嘯灌過,宋鼎鼎卻将他的聲音聽清楚,她從黎畫手中接過玉簡:“裴小姐,你在哪裏?”

其實她很多話想問,問他是不是受傷了,問他剛剛在做什麽,為什麽不接她的玉簡。

但到了嘴邊,腦子便空白了起來,遲疑了許久,才問出了一句‘你在哪裏’。

聽見她的嗓音,那邊沉默許久,片刻後,緩緩答道:“傷口有些疼,我便先回去了。”

說罷,他又補了一句:“方才,我在沐浴。”

裴名的嗓音跟以往沒什麽區別,只是聽起來微微有些沙啞。

宋鼎鼎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卻又不知道哪裏不對勁,沉思片刻:“裴小姐,你傷在手上,自己上藥有所不便,我回去幫你上藥?”

黎畫怕裴名為難,連忙開口替他解圍道:“阿鼎,你有這份心就行了,我覺得還是讓白绮給他上藥比較好,畢竟男女有別……”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玉簡那邊淡淡的嗓音打斷:“好,我等你。”

說罷,玉簡便被切斷,那邊再沒有了聲音。

黎畫愣了一下,忍不住在心底罵他有病。

裴名不是已經将手腳上的傷口都愈合了,待會阿鼎過去給他上藥,那豈不是就要露餡了?

等等,露餡就露餡……跟他有什麽關系?

黎畫不禁嘆了口氣。

或許是因為簽訂的契約,他必須要事事聽命于裴名,久而久之,竟是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習慣,遇到什麽事,都會下意識先替裴名考慮。

“你身體不适,這山路陡峭,我送你去。”

黎畫蹲下身子,示意她趴在他後背上。

宋鼎鼎上山時,足足用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心髒陣陣襲來絞痛,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緩過來。

她知道黎畫如今恢複了些靈力,便沒有逞強,道了一聲謝,用手臂撐着草地,借力上了他的後背。

這是黎畫除了黎枝以外,背過的第一個人。

他以為宋鼎鼎再怎麽清瘦,到底是個男人,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定然也是不輕才對。

誰料背到身後,卻感覺像是背了一只貓似的,根本感覺不到她的體重。

“阿鼎,其實你原來微胖的時候,也挺好看的。”黎畫走出兩步,忍不住道:“往後要好好吃飯。”

宋鼎鼎有些疲倦,臉頰貼在他肩後,半阖着眼,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

她身後的赤焰披風,随着呼嘯的風聲鼓動,聽的久了,便像是催眠曲一般。

原來黎畫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到山下,聽見背後隐約傳來平緩的呼吸聲,他放輕了腳步,也放慢了下山的速度。

黎枝小時候,他常常要背着她上山砍柴,到了下山時,她便也會像宋鼎鼎這般,俯在他背後睡得香甜。

不知為何,有時候跟宋鼎鼎相處時,黎畫總是會下意識的想起黎枝。

她的眼睛跟黎枝很像,幹淨清澈,不染一絲纖塵。

剛剛她站在漫山的野花中,她披上黎枝送給他的紅披風,她俯在他身後熟睡,這些不經意的瞬間,都像極了幼時的黎枝。

盡管他知道這種想法很不好,既不尊重活着的阿鼎,也不尊重死去的黎枝。

但他偶爾還是會看着阿鼎失神。

黎畫背着她,沒有用靈力,沒有用輕功,便是一階一階的背着她下了山。

等到宋鼎鼎迷迷糊糊的醒來時,他剛好走到寺廟裏,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已經到山下了,我可以自己下來走路,這一路勞煩師父。”

她客套的語氣,倒讓黎畫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将她放在了寺廟外:“正好我也想去看看裴姑娘……”

他搞不懂裴名想幹什麽,畢竟傷口已經愈合了,阿鼎一過去給他上藥,那必定會露餡。

既然明知如此,為何不找個理由将阿鼎糊弄過去,反而還叫她過去上藥呢?

黎畫越想越覺得可疑,放心不下宋鼎鼎一個人去,便找借口對她道:“我跟你一起去。”

宋鼎鼎也沒多想,畢竟在她眼中,黎畫本就是癡情美強慘男二的人設,去看望女主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兩人一同走到寺院裏,黎畫熟門熟路的找到了裴名的房間,正準備推門進去,隔壁房間便‘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宋鼎鼎推門的動作一頓,轉過頭朝着隔壁看去,只見一身紅衣的顧朝雨,沖出門外便扶着腰嘔吐起來。

她沒有猶豫,走上前去,一手掏出絹帕遞給顧朝雨,一手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顧小姐,你怎麽自己一個人在屋裏……”

說到一半,宋鼎鼎突然意識到,一直陪在顧朝雨身邊照料的呂察,昨晚上被陸輕塵給害死了。

她連忙頓住嗓音,等顧朝雨吐得差不多了,她才繼續問道:“顧小姐,呂察怎麽樣了?”

顧朝雨接過她的手帕,擦拭着唇間的穢物,神色略顯憔悴:“我許過願後,他便醒來了。”

宋鼎鼎疑惑道:“那他人呢?”

平日呂察對什麽都不上心,偏偏喜歡跟在顧朝雨身旁,這段時間,呂察幾乎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照料。

既然已經醒了,卻沒跟在顧朝雨身邊,難不成是因為陸輕塵暗害他的事,便不敢再靠近顧朝雨了?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醒來後,說想要自己靜一靜,而後便獨自離開了寺院。”

盡管顧朝雨臉上帶着笑,似乎并不在意的模樣,卻難掩眸中的失落。

呂察畢竟是遭她連累,才會一腳踏進鬼門關,差點再也醒不過來。

如今不敢再靠近她,也是人之常情,她能理解。只是理解歸理解,心裏還是會禁不住難受。

“我沒事,你們是來看裴名的嗎?”顧朝雨扯了扯嘴角,生硬的轉移着話題:“他回來時臉色不太好,怕不是生病了。”

宋鼎鼎想起自己上山時,突然絞痛難忍,淚流滿面的模樣,也顧不得關心顧朝雨了,擡手在裴名的房門上叩了兩下:“裴小姐,我進來了。”

說罷,她便推門進了房間。

裴名一早就聽見了他們說話的聲音,畢竟就在他門外,想聽不見都難。

他回來時,清理了身上的血跡,倒是沒想到顧朝雨一邊嘔吐,一邊還能觀察的這麽仔細。

“裴小姐,你是不是哪裏受傷了?”

宋鼎鼎本來不想問得這麽直白,畢竟他要是反問她為什麽會這麽想,她總不能說他一受傷,她就會心疼。

這樣聽起來略顯油膩,就像是哄騙小姑娘的情話。

但她能察覺到,只要她不問,他便什麽都不會說,思來想去,倒不如直接一些。

裴名早就想好了說辭,他倚在榻間,在兩人的注視下,面不改色道:“我癸水來了。”

黎畫:“……”

宋鼎鼎:“……”

所以她心髒絞痛難忍,是因為裴名來了癸水?

她唇瓣微微翕動,也不知想起了什麽,臉頰‘騰’的一下紅透了。

“那個,裴小姐……你月事帶夠用嗎?”

她原本不想問,但上次她來癸水時,裴名從儲物戒裏掏出了一沓子月事帶,全都送給了她。

若是她不問,裴名也不好意思說,那他豈不是沒用月事帶可以用了。

裴名似乎沒想到她會問出這種問題,神色怔愣一瞬,繼而搖頭:“夠用了。”

宋鼎鼎生怕他不好意思開口,連忙道:“你給我了不少,我用也用不完,還給你一些。”

說罷,她便打開儲物戒,從裏頭翻出了二三十條月事帶,分出了一半,遞到了他面前。

“你留着罷。”裴名沒有接過月事帶,他嗓音淡淡道:“萬一痔瘡又犯了。”

一聽他提起這事,宋鼎鼎就想起了自己嗅宋芝芝月事帶的事情,不禁頭皮發麻,尴尬到恨不得一頭栽進地底下。

她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平靜,緩緩收起月事帶,神色略顯不自然道:“我給你上藥吧。”

這話題轉移的極為生硬,裴名卻沒再多說什麽,順着她的話道:“好。”

屋子裏的窗戶緊閉着,連一縷陽光也照不進來,黎畫見宋鼎鼎搬了圓凳子,放在榻邊,不由得揪起心來。

他實在搞不懂裴名想幹什麽。

宋鼎鼎剛一坐下,感覺到屋子裏沉悶的空氣,對着黎畫道:“師父,可以幫我開一下窗戶嗎?”

黎畫聞言,走到窗戶旁,将方方正正的窗戶支了起來。

清風徐徐吹進窗內,細碎的陽光照在地面上,一切都看起來剛剛好。

黎畫看着那抹陽光,微微失神。

他并不想打破這種平衡的關系,因為他受制于契約,又不希望傷害到宋鼎鼎。

而制衡這段關系的關鍵,便在于裴名。

或許他在山上,聽到裴名同意讓她上藥時,下意識幫裴名說話,并不是為了裴名,而是為了他自己。

若是裴名暴露了身份,那他這個幫兇也就會浮于水面,即便他是無奈為之,阿鼎也一定不會原諒他。

可不管怎麽樣,騙局終究是騙局,紙也終究包不住火。

黎畫沉默着,深吸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直直望着裴名,像是在等待最終的審判。

宋鼎鼎揭開了裴名手掌上層層包裹的紗布,他不知在掌心上纏繞了多少層,起初潔白的紗布褪去,便露出了被鮮血染紅的紗布。

他們離開清平山莊,也有兩日多了,按理來說,他的傷口應該凝血結痂了才對。

但她揭開紗布,看到的掌心卻是血淋淋的,那被釘子穿透的窟窿裏,露出鮮嫩的血肉。

黏稠的血液滲透進皮膚紋理中,像是綻放的紅色曼珠沙華,妖冶豔麗。

她忍不住蹙起眉:“你的手……”

黎畫聽見她遲疑的嗓音,心髒提到了嗓子眼裏,下意識朝着他的手掌看去。

在看到那掌心指甲蓋大的血窟窿時,他微微怔愣住。

這是怎麽回事?

裴名不是已經将傷口愈合了?

難不成,這也是障目術?

黎畫湊近了床榻,當他嗅到血液的鐵腥味後,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并不是障目之術。

障目術只能障目,血液的味道卻是做不了假。

若是如此,那便只有一種可能性——裴名在他們來之前,用利器再一次戳穿了手掌。

黎畫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要是他不想讓宋鼎鼎上藥,直接拒絕便是了,何苦要自殘?

難道就是因為想見她嗎?

畢竟宋鼎鼎還在這裏,黎畫就算滿心疑惑,也不敢在這時候問出來。

裴名唇色蒼白,嗓音沒什麽起伏:“方才沐浴時沾了水,覺得疼,便撓了撓。”

他說的理直氣壯,倒讓宋鼎鼎有些無話可說。

她從儲物戒中取出裴名昨日給她的瓷瓶,并着她原先種的草藥,摻雜在一起,覆在了他血淋淋的傷口上。

她一邊敷藥,感受到指尖冰冷的觸感,腦海中隐約閃過一兩個破碎的畫面,野花,斷崖,月光……這些陌生的記憶,都是些什麽?

宋鼎鼎上藥的動作一頓,也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腰後的傷口。

原來疼到走路都直不起腰,可今日一整日竟然都沒有疼痛過,以至于到現在,她才恍惚想起自己腰後有劍傷的事。

她将一只手臂繞到身後,隔着薄薄一層绫衣,輕撫過腰後的劍傷。

平滑得不可思議,甚至連疤痕的坑窪都沒有,就像是從未受過傷之前的樣子。

宋鼎鼎隐約記得,昨夜無臧道君好像來過她的房間,但再仔細想,便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難道,她腰後的傷口,是無臧道君幫忙愈合的?

宋鼎鼎遲疑着,擡起頭看向黎畫:“師父,我想見見無臧道君,你能叫他出來嗎?”

黎畫被口水嗆得直咳嗽,他也不知道,她上着上着藥,怎麽就突然想起了無臧道君。

裴名手上的傷口若是真的,那即便他化出分.身來,分.身的手掌上,也會落有一模一樣的傷口。

宋鼎鼎觀察力極強,若是讓她看到了傷口,依着她聰慧的性子,定是能一眼看穿兩者之間的關系。

霎時間,後背滲出一身的冷汗,黎畫喉結上下滾動,緊張到說話都磕磕巴巴:“現,現在嗎?”

宋鼎鼎點頭:“對,就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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