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七十個鼎

◎喜歡(二更合一)◎

黎畫不希望裴名暴露身份。

宋鼎鼎本就知道他跟無臧道君有關系, 屆時她要是再知道了裴名就是無臧道君,定然會覺得他在幫裴名隐藏身份,都是一夥的騙子。

即便紙包不住火, 可最起碼,此時此刻他不想看到這種局面。

他輕吐出一口氣, 正要拒絕, 卻聽見榻邊傳來一道淡淡的嗓音:“阿鼎,你為何要現在見他?”

這道聲線略顯漫不經心, 似乎只是随口一問, 但黎畫卻從中聽出了不易察覺的試探。

為什麽要試探宋鼎鼎?

黎畫皺起眉, 總覺得裴名有什麽事在瞞着他。

“我後腰上的劍傷,似乎在一夜之間愈合了。我隐約記得昨夜見過無臧道君,我覺得可能是他幫了我。”

宋鼎鼎話音剛落, 便聽裴名問道:“所以, 你見他是想詢問昨夜都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她搖頭, 視線緩緩落在他沾染着鮮血的雙手上:“我想請他幫忙,愈合你手上的傷口。”

天氣炎熱, 本來傷口就不易愈合, 他傷得嚴重還又沾了水, 即便她小心處理過傷口, 也難免會化膿感染。

就算裴名命硬, 可以咬牙撐過去,那他也得吃不少苦頭。

如果無臧道君可以幫他愈合手上的傷口, 那便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宋鼎鼎聲音不大, 許是剛剛哭過的原因, 說話時還微微帶着些鼻音。

裴名恍惚一瞬, 垂着眸:“黎畫, 既是阿鼎想見,你便叫他出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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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畫怔住了。

倒不是因為裴名讓他叫出無臧道君這件事,而是因為,裴名忘記喊他‘黎哥哥’了。

即使他每次聽到這樣的稱呼,都會忍不住心中作嘔,但裴名在人前,永遠都是這般喚他。

無臧道君便是無臧道君,心思缜密,深謀遠慮,小到連月事帶這種東西,都能顧慮到,并随身攜帶在儲物戒裏。

所以他能在天門宗以女裝潛伏三年,不光沒人發現他的真實身份,還引得玉微道君和馬澐都動了情。

這樣思慮周全的人,竟會在恍惚間忘記僞裝,直接喚出了他的名字。

眼看着裴名越陷越深,卻毫不自知,黎畫也不知該替宋鼎鼎高興,還是該替她擔憂。

他嘆了口氣,看着宋鼎鼎道:“好,我試試叫無臧道君過來。”

說罷,黎畫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裏。

畢竟無臧道君本人就在屋內,他也不知道裴名想怎麽出場,索性演戲演全套,便搞得神秘一些。

他正想着要不要擡手,做個呼風喚雨的手勢,然而手臂還沒擡起來,時間便被定格在了這一刻。

裴名緩緩起身,坐在榻邊,赤着的腳放在了榻下放鞋的木櫃上。

他看着圓凳上的宋鼎鼎,她被定住的時候,剛好是擡眸看他的那一瞬間。

陽光斜斜從窗戶中照進來,一道金燦燦的光束,灑在她臉上,額間柔軟的碎發垂下,淺褐色的瞳孔中閃爍着熠熠的碎光。

白皙修長的手掌,輕輕放在她頭頂,細軟的長發烏黑順滑,洋溢着溫暖的光澤。

他被剝奪了愛的能力,不懂什麽叫喜歡,什麽叫心動,但很快,他就會明白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裴名以神識化出了分.身,在這不斷消耗和遏制靈力的秘境之中,他已經耗費了太多靈力。

一個月便要換一次血,而他進到秘境中,已有二十多天。

若繼續消耗下去,即使湊齊七顆吞龍珠,見到了裴淵,他也根本不是裴淵的對手。

裴名知道,他不該将靈力浪費在這種地方。

但,他就是想任性一次。

他垂着眸,指尖撫過手掌上的血窟窿,麻木的疼痛即刻消失,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好。

裴名走出房間,站在黎畫身旁,兩指疊放,輕打出一個響指。

靜止的世界,重新恢複了喧嘩之音。

夏日晌午後的盛陽熾熱,樹上傳來蟬鳴陣陣,黎畫怔愣了一瞬,懸在空中的雙臂緩緩放下。

他看着不知何時立在身側的裴名,撇了撇嘴:“動作還挺快,害我白擔心了……”

裴名斜睨着黎畫,黎畫聲音漸小,閉上嘴,視線落在了他垂在身側的手臂上。

他沒有多作停留,直接走進了屋子裏。

宋鼎鼎聽見門外的聲響,下意識轉過頭朝着門口的方向看過去。

他逆光而來,一襲銀發,猶如覆雪白,淡淡的蜜合色在細碎的陽光下,顯得溫暖耀眼。

“你找我?”

清泠悅耳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

宋鼎鼎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眸光微微有些恍惚:“嗯……就是想請你幫個忙。”

說着,她伸手叩住那只剛剛包紮好的手掌:“能不能,請你将裴小姐手腳上的傷口愈合?”

裴名站在門口,斜倚着門框:“裴小姐是你什麽人,我為何要幫他?”

她被問得一怔。

裴小姐是她什麽人?

同門師妹,普通朋友,還是……喜歡的人?

宋鼎鼎遲疑着,輕輕道:“我喜歡他。”

她的聲音實在不大,像是蚊子叫似的,但裴名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揚起唇,微微蒼白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夾雜着些許愉色。

裴名擡起頭,壓下唇角的笑:“那我呢?”

她似乎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什麽?”

他看着她:“你喜歡我嗎?”

宋鼎鼎:“……”

也不怎地,她覺得他現在看她的眼神,像極了叼着飛盤回來,期盼着主人摸頭誇獎的薩摩耶。

她想起在海島上時,少年的無臧道君曾小心翼翼地問她:“我們現在是朋友嗎?”

現在的他,少了些天真稚嫩,多了些淡漠清泠,唯一不變的卻是他的孤獨。

獨來獨往,沒有朋友,更沒有人愛他。

宋鼎鼎擡起眼眸,看着他:“喜歡。”

這次,輪到他沉默了。

他看起來微微有些愕然,是措手不及的慌亂,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卻忘記了掩飾自己的情緒。

她輕聲問道:“可以幫我嗎?”

裴名低着頭,輕不可聞的應了一聲。

他走上前,擡手覆在她眼前:“數三個數,再睜開眼。”

宋鼎鼎知道他一向神秘,生怕他改變主意,不敢多問,連忙點頭。

他沒有拿走覆在眼前冰涼的手掌,她遲疑了一下:“三。”

許是怕他三個數不夠用,她停頓了足足有兩秒鐘,才繼續數下去:“二……”

随着話音落下,唇上微微一沉,清泠的雪松木氣息萦繞在她周圍。

在黑暗中,其他感官便顯得尤為敏銳。

她在耳邊,清晰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錯亂、毫無節奏,像是剛剛跑完步停下來,擂鼓般響個不停。

她下意識閉上眼,可來不及沉淪其中,雪松木的氣息便已然消失。

唇瓣相觸,短暫又溫柔。

猶如蜻蜓點水,轉瞬即逝。

“一。”

裴名替她數完了最後一個數,伴随着他聲音的消失,她緩緩睜開眼,卻再也尋不到他的身影。

宋鼎鼎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神色微微恍惚——無臧道君走了。

他總是這樣,來無影去無蹤,她想找他都不知道該怎麽做,只能拜托黎畫幫忙。

她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可還沒來及問出口,他便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宋鼎鼎低着頭,不知想起了什麽,臉頰一紅,連忙轉過頭,看向榻上的裴名。

他方才還坐在榻邊,或許是無臧道君施了什麽法術,他此時已是睡熟了。

宋鼎鼎松了口氣。

幸好,他剛剛睡着了。

若不然,讓他看到了無臧道君親她,她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自己不是斷袖這件事了。

她将圓凳搬了回去,小心查看了他手腳上的傷口。

見傷口都愈合了,只是臉色依舊蒼白沒有血色,她拿出靈氣丸放在他齒間,放下了床頭上的帷帳,輕手輕腳的走出了房間。

黎畫正在門外等着她,看她出來,他走上前問道:“怎麽樣,裴姑娘手上的傷口愈合了嗎?”

本就是為了做戲,才問出來的這一句,自然也并不在意答案是什麽。

宋鼎鼎簡單回答了兩句,猶豫片刻,忍不住道:“無臧道君很忙嗎?”

黎畫被問的一愣:“什麽?”

她解釋道:“他走得匆忙,我還想問他些事情。”

黎畫挑起眉:“什麽事,我可以幫你轉達。”

宋鼎鼎道:“也沒什麽,就是我昨晚好像見過無臧道君,但不知為何,卻是記不清楚了。”

他薄唇微微翕動:“昨晚?”

她點點頭:“我醒來後,還以為是做夢,但是我腰後的傷口愈合了,想必應該不是夢。”

黎畫陷入了沉思。

如果昨晚上,裴名換衣服是為了去見宋鼎鼎,那他幫她愈合傷口,明明是件好事。

他為什麽要抹除她的記憶?

不知怎地,黎畫突然想起了白绮。

這兩日裴名跟白绮走的很近,而且看白绮對裴名的态度,似是惱怒,還有些憎恨,這是以往不曾有過的。

難不成,裴名跟白绮之間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

黎畫越想越覺得是這樣,左右裴名現在做的所有事,都繞不開宋鼎鼎,他們私下裏的交易,怕是跟宋鼎鼎有關系。

他拍了拍宋鼎鼎的肩膀:“阿鼎,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

她以為他是要上山去牧羊,也沒多說什麽,點點頭:“師父你去吧,我想去陪陪顧小姐。”

黎畫應了一聲,匆匆忙忙朝着白绮的住處走去。

宋鼎鼎走到裴名房間的隔壁,顧朝雨已經回屋了,她敲了敲門:“顧小姐?”

話音未落,房門便從屋裏向外推開,傳來‘吱呀’一聲:“顧姐姐剛睡着。”

說話的人是呂察,他看見她,便微微弓着身子,低着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宋鼎鼎蹙起眉:“有什麽事,你直說便是。”

呂察關上門,示意她往外走走:“那老和尚,為難別人便也罷了,竟還指名道姓讓顧姐姐去刷恭桶。”

她愣了一下:“刷……恭桶?”

“對,剛剛我從寺廟外回來,看見了他,他将我數落了一頓,又說顧姐姐好吃懶做,什麽都不幹,跟個廢物一樣。”

說着,呂察卻是紅了眼眶,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宋鼎鼎轉過身,便要往外走:“你別哭了,我去找住持。”

呂察一把拉住她:“不行,阿鼎你不能去。玉微道君不是說了,不能跟住持頂嘴,要不然吃苦頭的還是咱們。”

宋鼎鼎腳步一頓,遲疑着,緩緩轉過頭去。

她沒有聽錯的話,呂察是在喚她‘阿鼎’嗎?

從她跟呂察初次見面,到後來呂察一路跟在隊伍中,他從來沒有叫過她阿鼎,都是喚她女君。

她并沒有刻意糾正過他,反正不管是叫她名字,又或者是女君,都不過是一個代號罷了。

但問題是,呂察為何現在突然改口了?

呂察并沒有注意到她審視的目光,他低着頭,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着:“我會幫顧姐姐去刷恭桶,只是覺得心中不平,才會忍不住說上兩句。”

“這住持總是為難人,寺廟裏又養豬又養羊,這便也罷了,他嘴上還不饒人。方才他走時,還念叨着顧姐姐不自愛,要不然也不會懷上身孕……”

宋鼎鼎眉頭緊皺:“你确定,這是住持說出來的話?”

“對,便是那老禿驢說出來的話。我都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樣毒舌的和尚。我聽說他還咒陸輕塵斷子絕孫,說席夢思會有血光之災……”

話還未說完,席夢思便挎着嘉多寶的手臂,從外邊有說有笑的走進了院子。

呂察見席夢思走過來,壓低了聲音:“那住持還說,讓顧姐姐刷恭桶,便是因為她肮髒到只配去刷恭桶。”

“阿鼎,我恨死他了……你說這老禿驢是不是該死?!”

宋鼎鼎見他越說越激昂,不禁挑起眉:“是啊,這老禿驢真該死。”

呂察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複,他擦幹淨了眼眶裏的淚水:“罷了,這種事情,私底下罵一罵便是了。”

“阿鼎,你萬萬不能将這事告訴別人,若是傳到了顧姐姐耳朵裏,她聽見了,定是要傷心難過。”

宋鼎鼎颔首:“我自是不會出去亂說,倒是你,也要管好了自己的嘴。”

呂察應了一聲:“我先去刷恭桶了。”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院落。

席夢思從身旁經過,嘉多寶看到宋鼎鼎,下意識将席夢思挎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臂扒拉了開。

她還記得,宋鼎鼎上次一腳踹翻了席夢思房門的事。

她是個窮劍修,席夢思攀上了高枝,願意與她結交,給她送丹藥送寶器,她自然不會拒絕。

但宋鼎鼎她也不想得罪,知道宋鼎鼎因為顧朝雨的事情厭惡席夢思,在她面前還是做做樣子比較好。

“阿鼎,你怎麽在這裏?”嘉多寶用着熟稔的語氣,跟她打着招呼:“是來看裴名的吧?”

宋鼎鼎點點頭:“如今看過了,我便先走了。”

孕婦嗜睡,既然顧朝雨睡着了,她留在這裏也沒意義,還不如先回去。

說罷,她便朝院子外走去,像是根本沒看到席夢思一般。

席夢思垂下眼,看着嘉多寶下意識保持開的距離,強忍着怒氣,垂在身側的手臂止不住顫抖。

這該死的勢利眼,從初次一起做任務,在動物王國,嘉多寶看見宋鼎鼎花了大價錢買下葫蘆種子,便開始對宋鼎鼎示好。

她剛剛才給過嘉多寶十顆提升靈力的珍稀丹藥,如今嘉多寶便見風使舵,在宋鼎鼎面前,這般啪啪打她的臉。

若不是陸輕塵特意交代過她,讓她接近嘉多寶,她才不惜得跟這種牆頭草做朋友。

嘉多寶見她失神,不由得問道:“思思,你想什麽呢?”

席夢思聽得微微有些作嘔,還思思,剛才早幹嘛去了,甩開她手的人,難道不是嘉多寶嗎?

“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她實在不願跟嘉多寶再待在一起,丢下這句話,扭頭便往自己房間走去。

……

宋鼎鼎并沒有回自己房間,她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了宋芝芝。

宋芝芝那座黃金宮殿,就建在寺廟的對面,不管誰從寺廟出來,去哪裏都要經過這黃金宮殿。

太陽偏斜,氣候卻依舊炎熱,宋鼎鼎走到寺廟外,便将披風先收進了儲物戒中。

宋芝芝還在黃金打造的搖椅上,只不過這次手裏多了半個西瓜,一邊搖着蒲扇扇風,一邊吃着瓜,過得好不快哉。

宋鼎鼎想起剛剛路過豬圈,那些在豬圈裏清理豬糞的男弟子,不禁咂了咂舌:“你倒是懂得及時行樂。”

聽見她的聲音,宋芝芝頭也不擡:“反正在這裏待不了幾天,等一離開這裏,這些黃金便都成了幻影,自然是要及時行樂。”

她拿刀切了一塊西瓜,遞到宋鼎鼎手裏:“剛剛我看見黎畫将你背下了山。”

“要說起來,你才是厲害,短短半月多的時間,便要将九洲第一劍仙掰成斷袖了。”

宋鼎鼎:“……”

她接過西瓜,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是斷袖!我跟黎畫之間,只是普通的師徒關系。”

宋芝芝咬了一口西瓜:“行了,你不用解釋,我都親眼看見了。”

“他連靈力都沒用,便一步一步将你背下來的,尤其是那最後幾十步石階,他見你睡着了,越走越慢。”

宋鼎鼎愣了一下。

她當時迷迷糊糊睡着了,本想着打個盹兒,片刻鐘他到了山下,自然會叫醒她。

倒是沒想到,他沒用靈力,直接背着她一步步走下了山。

但即便是這樣,她也相信黎畫沒叫醒她,只是出自師徒之間最平常的關懷,跟宋芝芝所理解的暧昧完全沒有關系。

宋鼎鼎不準備跟她多掰扯這事,直接問道:“你今日在此處,可看到了呂察進出寺廟?”

宋芝芝點頭:“看見了,他跟陸輕塵在一起,從寺廟裏走了出來。”

“陸輕塵?”她緩緩皺起眉,忍不住确認道:“你确定你沒看錯,呂察是跟陸輕塵在一起?”

“這怎麽能看錯,我眼睛又不瞎。”

原本只是抱着一絲疑慮,來這裏碰碰運氣的宋鼎鼎,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卻是更加疑惑不解了。

呂察在被陸輕塵害死之前,便因為顧朝雨的事情,對陸輕塵沒什麽好臉色。

按理來說,呂察差點死在陸輕塵手裏,躲他遠遠的還來不及,現在往上湊是什麽意思?

宋鼎鼎想不明白。

“對了,你若是有時間,陪我去廟裏解個夢。”

宋芝芝放下瓜皮,拿清水沖洗了黏糊糊的手掌,忍不住道:“昨夜那個噩夢,讓我總覺得有些不安心。”

宋鼎鼎問道:“什麽夢?”

“天門宗的大長老你知道嗎?就是我剛死的那個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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