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七十四個鼎
◎人性(二更合一)◎
夜色下的瓜田裏, 隐約回蕩着他的嗓音,衆人相繼噤聲,不敢再多說一句。
見鎮住了他們, 玉微道君走到宋芝芝身旁,檢查過後, 在确定她沒有呼吸過後, 他沉聲道:“如今生死存亡之際,下一個死去的人, 不一定會是誰。”
“就如同僧人所言, 殺人償命, 天經地義。本座不想冤枉好人,也不願為了一個惡人,而眼睜睜看着無辜之人喪命。”
他停頓一下:“若是想活命, 不管誰有什麽線索, 或察覺到什麽蛛絲馬跡, 不要有任何隐瞞,必須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從玉微道君齒間吐出來的話, 冷靜且有條不紊, 各大宗門的弟子們受他情緒感染, 一個個也都逐漸恢複了理智。
毋庸置疑, 此時此刻在衆人心目中, 殺害住持最大的嫌疑人,便是宋鼎鼎。
方才他們不在意殺人兇手是誰, 那是因為此事并沒有涉及到他們的個人利益, 乃至性命安危。
而如今, 已有一人因兇手無辜送命, 更讓人覺得恐懼不安的是, 暴斃的人似乎随機選中,很可能下一個死去的人,就是他們裏的其中一個。
沒有人願意為一個不相幹的人送命,但他們也沒有任何證據和頭緒,總不能因為自己想活命,便強行将宋鼎鼎綁起來燒死。
在經過一陣喧嘩過後,人群中沉默已久的嘉多寶,倏忽開了口:“下午,我跟席夢思回房時,曾在院子裏碰見過阿鼎……”
她遲疑着,緩緩道:“阿鼎跟呂察在一起說話,我隐約聽到,阿鼎罵了住持一句‘真該死’。”
這句話,在場不少人都罵過。
不光是住持該死,更過分的話,他們在惱火時,也都曾說出來過。
但這平平無奇的一句話,他們可以罵,宋鼎鼎卻不可以。
他們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又似乎根本不在意嘉多寶有沒有聽錯,因為他們想要活命,所以宋鼎鼎便又成了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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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巧合是巧合,兩個巧合是巧合,那若三個、四個巧合,那便不再是巧合!”
“沒錯!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麽多巧合,剛好阿鼎就送嘉多寶回去,剛好一到地方就被僧人叫去抄經,剛好進了房間住持就死了?”
“我那日在廟外清掃,聽見住持說她姻緣是死簽,緊接着她就抽到了死簽。依我看,阿鼎就是記恨住持,暗殺住持也是早有預謀!”
……
越來越多的人,因為嘉多寶的那句話,延伸出更多的陰謀論。
甚至已經有人,要蓋棺定論,想讓玉微道君發命,将宋鼎鼎綁起來燒死。
聽着那些謾罵的言辭,顧朝雨氣得胸腔不住起伏,眼睛微微泛紅。
她上前拽住嘉多寶的頭發,伸手便是一巴掌:“你還是個人嗎?你來個癸水,弄得滿身都是,阿鼎為了你的顏面,連一句澄清的話都沒敢說……”
“你就為了撇清關系,便這般诋毀她?”
嘉多寶被打得一懵,待她反應過來,下意識想要還手之時,陸輕塵卻擋在了顧朝雨身前:“你敢碰她一下試試?”
就像是陸輕塵所言,嘉多寶不敢,因為顧朝雨懷着陸輕塵的子嗣,她得罪不起陸家。
她恢複了理智,将擡起的手放了下來:“我不過就事論事,你這般惱怒,倒顯得阿鼎心虛。”
“該心虛的人是你!”顧朝雨推開陸輕塵,面色微微漲紅,那是因憤怒而産生的自然反應:“你斷章取義,不過是想跟阿鼎撇清楚關系,怕她連累到你。”
宋鼎鼎知道孕婦太過激動,容易滑胎,她連忙伸手拉住了顧朝雨:“顧小姐,沒事,我沒關系,不要動氣……”
她輕拍着顧朝雨的手臂,漸漸安撫下她的情緒。
顧朝雨冷靜下來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看向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男人:“呂察,下午是你跟阿鼎在一起說的話,你快告訴大家,阿鼎是清白的!”
大長老低埋着頭,沉默許久,倏忽跪了下去:“顧姐姐,住持就是阿鼎殺的……”
這句話,像是晴天霹靂,炸開在衆人當中,顧朝雨怔愣着:“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我剛剛見阿鼎扶着嘉姑娘離開了,便跟了上去,誰料她送嘉姑娘回房後,便直奔了許願池去。”
“緊接着,她去了住持的房間裏,燭火映在窗戶紙上,我隐約看到她舉起了劍……”
他停頓一下,繼續說道:“還有,之前顧姐姐睡眠不好,總是說夢話。她便給了我一只記音鶴,讓我放在她身邊,記錄下來她說的夢話。”
“許是那日跟阿鼎說話時,不小心碰到了哪裏,記音鶴便記錄下來了阿鼎說的話。”
說着,他拿出記音鶴,動作笨拙地放出了一段對話的錄音。
——不行,阿鼎你不能去。玉微道君不是說了,不能跟住持頂嘴,要不然吃苦頭的還是咱們。
——是啊,這老禿驢真該死!
前一句是呂察的聲音,而後一句則是宋鼎鼎的嗓音。
當時是大長老說住持侮辱顧朝雨,宋鼎鼎半信半疑,想要去找住持對質。
他自然不能讓她去,因為住持根本就沒說過辱罵顧朝雨的話,若是她找去,豈不是露餡了?
所以他拽住了她,并說出了記音鶴裏放出的前一句話,勸她不要沖動。
而後面,宋鼎鼎說出的那句話,則是在他先引導似的問出了‘你說這老禿驢是不是該死’這樣的話,她才回答說:是啊,這老禿驢真該死。
大長老在跟她對話時,先用記音鶴,記錄下來了全部完整的對話,再拿出一只新的記音鶴,只記錄下他想要的聲音。
這跟現代剪輯的手法差不多,記錄好所有素材後,只選取自己需要的錄音片段留下來。
大長老将斷章取義,惡意剪輯,發揮到了極致。
而其他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也只能聽到他們想聽的東西。
至于真相如何,沒人會在意。
即便宋鼎鼎不厭其煩的解釋,也根本沒人願意聽。
因為他們早已經給她下了定論,而接下來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她便是殺人兇手之上,推斷并得到所謂的真相。
她就是兇手,所以她才會咒罵住持該死。
她就是兇手,所以她才會主動獻殷勤,送嘉多寶回去,想趁機作案。
她就是兇手,所以她才會在殺人現場被抓住。
……
然而并沒有人想起,他們也曾私下裏這般咒罵過住持,世上更沒有殺完人,還在現場傻傻等着被人抓住的兇手。
他們像是伸張正義的正人君子,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群情激憤。
“呂察不是跟阿鼎關系好嗎?既然連呂察都指認她是殺人兇手,那還有什麽好解釋的?”
“我剛剛便說阿鼎就是殺人兇手,世上哪有這麽多巧合,根本就是陰謀!”
“玉微道君,你快些作出決定,馬上就要到下個一炷香的時間了,沒有人想因為一個殺人犯而無辜送命!”
……
他們催促的緊,玉微道君聽着略微有些煩躁。
他覺得此事,并不止眼前看到的這樣簡單,這麽快蓋棺定論,倒像是他們貪生怕死,為了活下來而找一個人出去頂罪。
他心底還存着不少疑惑。
譬如,要真是阿鼎殺人行兇,以她這樣聰慧的性子,怎麽會幹出這樣漏洞百出的事情?
還有,呂察為什麽站出來指認她?
要是他沒記錯的話,宋鼎鼎昨日清晨還救過呂察一命,若不是她叫顧朝雨去許願池試一試,呂察此時此刻早已經入土為安了。
有太多太多問題,都沒有得到準确的答案,玉微道君認為現在下結論還太早。
可他們說的也有道理,時間過得很快,即将便是下一個一炷香,若是沒能在這之前找出兇手,就還會有無辜的人代替兇手去死。
陸輕塵按捺不住,站了出來:“玉微道君,你還在猶豫什麽?還不将阿鼎綁起來,用火刑燒死?”
“朝兒腹中有我的子嗣,若是出了什麽差錯,我陸家必定與天門宗勢不兩立!”
有了陸輕塵這話打底撐腰,其他人起哄的聲音更甚。
玉微道君沉默着,許久,他緩緩擡頭看向宋鼎鼎:“方才那僧人說,看守許願池的僧人被打暈了過去。你知道,外來客殺不死秘境中人,便只能通過那許願池來許願殺人。”
“我叫人去請來看守許願池的僧人,讓這僧人來指認兇手。你可有什麽意見?”
這話問出來,與其說是在詢問她有沒有什麽意見,不如說是在告訴她:如果僧人指認的人也是她,那麽她就再也沒有清洗殺人嫌疑的機會了。
也就是說,只要僧人指認了她,她就會被其他人綁起來燒死。
這是玉微道君能為她争取到的最後一次機會,因為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宋鼎鼎沒說話,算是默認了玉微道君的話。
見她如此,他抿了抿唇,示意陸輕塵叫人去請守許願池的僧人。
在這請僧人的空檔裏,顧朝雨用力咬着唇,顫抖着看向宋鼎鼎:“對不起,阿鼎……”
她不知是在為誰道歉,是空口污蔑宋鼎鼎的呂察,還是好心想要幫忙,卻害得宋鼎鼎被潑髒水的她自己。
宋鼎鼎搖頭:“顧小姐,該道歉的人不是你,你沒有做錯什麽。”
說這話時,她看着瓜田裏各大宗門的弟子,唇角勾勒出一抹譏诮的笑意。
嘉多寶以為她說的人是自己,臉頰微微有些漲紅,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行為令人不齒。
但她沒有辦法,只要把火引到宋鼎鼎身上,她才能不被火燒——這是她唯一可以撇清自己的辦法。
然而嘉多寶不知道,宋鼎鼎這話,其實是說給那跪在地上的大長老聽的。
早在那日聽到他喚她阿鼎,而不是女君時,她便起了疑心。
她到寺廟外的金殿找到宋芝芝,聽宋芝芝提起呂察曾跟陸輕塵走在一起,她隐約生出了一種可怕的想法——呂察被人奪舍了。
雖然接觸不多,她卻知道,呂察是個耿直的讀書人,說話一板一眼,一直将她當做救命恩人,對她說話時恭恭敬敬。
但在‘呂察’死而複生後,即便與她說話時,微微俯身垂頭,作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言行舉止中卻透出一種說不出的傲慢。
而且他行事誇張,但凡有點腦子,都能感覺到他的不正常。
住持這人是嘴欠心不壞,第一次許願時,他幾乎刁難了所有人,連馬車裏的陸輕塵和席夢思都遭了殃,唯獨沒有找顧朝雨的茬兒。
既然那日沒有,昨日就更不可能對呂察說出顧朝雨不自愛,只配刷恭桶等一系列侮辱人的言語。
就在她遲疑之時,宋芝芝又緊接着,提起了夜裏做噩夢的事情,就像是刻意在提醒她什麽似的。
身為一個愛好看古言小說和宮鬥劇的人,這點敏銳還是有的,一聽宋芝芝提到大長老,她便自然而然朝着大長老身上想去。
若是奪舍呂察的人是大長老,那宋芝芝不着痕跡的故意引導她往這方面去想,是不是說明,大長老曾在她之前,來找到宋芝芝?
而這時,宋芝芝迅速吃完了西瓜,洗幹淨手上的西瓜汁後,看着她說了一句:“我洗好了。”
常人聽見這話,第一反應是趕緊吃完西瓜,但宋芝芝甩手的動作,卻像是在催促她離開似的。
這給她一種,附近正有人在監視她們的感覺。
所以宋鼎鼎放下了西瓜,疾步走向寺廟裏,待到四處無人時,她便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能感覺到,宋芝芝一直在試探她,她認為與其浪費時間互相試探,倒不如直接一點。
宋芝芝猶豫過後,向她攤了牌,将大長老讓她往西瓜裏下藥,偷她儲物戒的事情和盤托出。
她沉思片刻,決定将計就計,并跟宋芝芝合作。
見宋芝芝還有些猶豫,她表示願意用點金術,為宋芝芝點一天的石頭。
宋芝芝連連點頭,表示合作愉快。
搞定宋芝芝後,她便去找了陸家禦廚。
宋鼎鼎猜測,大長老奪舍呂察,這功勞便全都是陸輕塵的,也就是說,後續他還會跟陸輕塵繼續合作,直到達成目的。
陸家那個廚子,上次在清平山莊時,曾大放厥詞,拿割舌頭為賭注,賭夫人不會吃她做的飯。
最後他敗給了她做的火鍋,本是要割舌頭,履行諾言,她看他不算太壞,便饒了他那一次,用他的舌頭換了一次人情。
陸家禦廚是個遵守承諾的人,當時願賭服輸,差點沒把舌頭割下來,宋鼎鼎還算信得過他的人品。
陸家禦廚不光負責陸輕塵的吃喝,平日其他瑣事也都是由他負責。
她讓他還人情,找機會陸輕塵身上的玉簡換成她的玉簡。他見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便答應了她。
陸家禦廚故意弄髒了陸輕塵的衣衫,趁着他沐浴之時,将玉簡更替成了宋鼎鼎的。
那玉簡就像是竊聽器似的,打開後放在身上,陸輕塵那邊跟別人說的話,她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果然被她猜中,大長老還在繼續跟陸輕塵合作,她通過他身上的玉簡,知道了大長老要去暗殺住持。
所以,她先一步找到了住持。
然而住持早就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他并不願意配合她,她只能用古早小說穿越必備的經典詩詞說服了他。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其實宋鼎鼎也不太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只是覺得頗有禪意。
誰料住持聽後大受震撼,沉思過後,表示自己太過膚淺,願意配合她保住性命。
那許願池簡直是外挂一般的存在,住持這邊剛被大長老一劍穿心,等大長老離開過後,住持提前吩咐過的僧人,便許願讓住持活了過來。
宋鼎鼎搞定完住持,又拿出了記音鶴,時時關注着陸輕塵那邊的動靜,并随時準備錄音。
然後,她就得到了意外之喜。
大長老這人心細如發,而陸輕塵卻莽撞冒失,在陸輕塵按捺不住,想要對顧朝雨示好後,大長老就忍不住去警告了他。
陸輕塵脾氣差,惹怒了大長老,大長老痛揍了他一頓後,又怕他打亂了自己的計劃,便讓他将整個計劃都重複一遍。
她剛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又剛好用記音鶴錄下了這段對話,一不小心就拿到了他們狼狽為奸,栽贓陷害她的證據。
宋鼎鼎覺得,好歹大長老費盡心思策劃了這一場陰謀,她怎麽也得配合着他演完戲。
所以,她還是決定按照原計劃,配合着大長老,一直将戲演到了最後。
她跟黎畫說她丢了儲物戒,支開了黎畫。
她明知陷阱,還送嘉多寶回去更衣,又跟他假扮的僧人一起去住持房間,甚至剛剛裝作無可奈何的模樣,一遍遍澄清解釋。
這些都是為了讓大長老認為,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握之中。
至于僧人口中所說的一炷香死一個人,其實都是假的,唯一‘喪命’的宋芝芝,還是因為吃了她從系統裏兌換出來的閉息丸。
戲演到現在,人性的醜陋暴露無遺,而大長老和陸輕塵也把能用的招數都使盡了。
接下來,就到了最後的表演時間。
陸輕塵派人去許願池請僧人過來,但派去的人遲遲不回,這令原本就焦躁的衆人,此刻更是急不可耐。
“一炷香的時間就要到了,陸輕塵的人怎麽還沒回來?”
“玉微道君,這麽多證據擺在這裏,你還在猶豫什麽?難不成,你是想要包庇天門宗的人?”
“別再猶豫了!已經有一個人無辜慘死,接下來還會有更多人死去,我們憑什麽要為兇手頂罪?”
“既然你不能為我們主持公道,那不如我們便自己來!諸位,若是想活命,便燒死阿鼎!”
……
越來越多止不住吶喊着的‘燒死阿鼎’,已是到了玉微道君平複不了的地步。
以陸清塵為首,他們沖上前去,正準備将宋鼎鼎綁起來燒死,遠處卻隐隐傳來了腳步聲。
衆人以為是僧人來了,相繼擡起頭朝着遠處看去。
待到樹林裏的人影漸近,他們才看清楚,來人并非是僧人,而是裴名和白绮。
宋鼎鼎看到裴名,微微一怔。
她将計就計的事,除了宋芝芝和住持,其他人都不知情,就連裴名和黎畫,她也都沒有多說。
夜裏刺猹,裴名身體不适,白绮陪在他身邊照料,兩人便都沒有來。
剛剛事情鬧大了,玉微道君怕裴名見不到她最後一面,傳玉簡讓裴名過來。
她本來想在裴名到這裏之前,将事情解決好,沒想到裴名竟是來得這麽快。
宋鼎鼎演不下去了,她決定澄清此事。
她正要開口,卻聽見裴名道:“放開她,人是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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