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八十一個鼎

◎他是好人◎

黎枝聽見他的聲音, 塗抹草木灰的動作一頓,她還以為他要幫她塗,連忙擺手:“我自己可以……”

話音未落, 他便擡手攥住了她的手腕,骨節明晰的手指, 輕輕拂過她的掌心。

指尖過處, 傷痕皆是消失不見,只餘下絲絲血色, 像是在證明曾經掌心有過傷口。

黎枝怔愣的看着自己的手, 良久, 她擡頭看向他:“大哥哥,你是做什麽的?”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詢問關于他的事情。

裴名沒有說話,他垂着眸, 看着她的手微微失神。

她叫他大哥哥, 而宋鼎鼎以前也喜歡這樣叫他。

不知為何, 他總能在她身上,輕松捕捉到宋鼎鼎的影子。

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關于她的一切, 沒想到回憶會這般輕易被勾起。

裴名松開黎枝的手, 又将她另一只手上的傷口也愈合了:“你覺得呢。”

他語氣淡淡的, 明顯是在随口敷衍她, 但黎枝卻看着他道:“我不知道, 但你應該是好人。”

他一偏頭,便對上了她亮晶晶的眼睛, 原本想要說出來的話, 全都卡在了喉嚨裏。

裴名垂首, 輕笑一聲:“好人?”

他的笑容略顯譏诮, 滲着微微薄涼。

黎枝點了點頭。

在她的邏輯中, 他會幫她愈合傷口,必定是醫修一類的修仙者。

醫修皆是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人,自然是好人。

若是按照這個邏輯捋下去,那他當日渾身是血,大概是因為救人,才會身受重傷。

而幫助他的魂魄姐姐,便是他曾經救助過得人,死後化為鬼魂,也要守護在他身邊,以報救命之恩。

至此,便形成了完美的邏輯閉環。

裴名哪裏能猜到一個不到八歲小姑娘的想法。

許是她的神色太過認真,他微微側過身,有些不自在地避開了她的視線。

就算她這樣說,他也不會放過她。

這樣想着,裴名松開了她的手,目光又重新落在了那只正在打盹的大黃狗身上。

黎枝手上的傷口一好,做起針線活更是得心應手,不過一下午,便将平日裏兩天量的鞋底納好了。

到了傍晚,她正要去柴房下面條,院子外卻傳來了一聲喚:“枝枝,開門。”

大黃狗吠叫的厲害,黎枝聽出了那人是隔壁劉嬸的兒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準備先去院子裏給他開門。

她往前走了兩步,才想起裴名還坐在外面,連忙拿着拐杖遞給他,半攙半扶的将他扶進了屋裏。

待安置好裴名,黎枝小跑到院子門口,拿下了闩門的木闩。

劉嬸的兒子叫李檀,生得一副書生模樣,氣質文弱,一襲青色長袍,相貌堂堂。

只是他身有隐疾,家裏又窮,已是弱冠之年,卻還未曾結親生子。

劉嬸覺得黎枝長得好看,門戶相當,又是個懂事的女子,便有意想讓黎枝給她做兒媳婦。

但現在黎枝年齡還小,要等個五六年,待她及笄之後,再上門求親。

李檀站在門外,手裏提着一包雲片糕,見她開門,笑容溫和:“你哥哥又被他師父扣下了,這是他讓我給你帶的東西。”

黎枝一聽是黎畫讓他帶來的東西,連忙接了過來,客套道:“檀哥,快進來喝杯水。”

李檀點頭,走進了院子裏。

他不常回家,但每次回來,都會來看一看黎枝。

對于劉嬸将她當作童養媳這件事,李檀也是清楚的。

他心裏別扭,卻也知道家裏太窮,自己身上又有隐疾,想娶上媳婦不容易。

糾結一番後,他還是默認了這件事。

劉嬸說,感情就要從小培養,這樣她長大後,才會一心一意對他。

李檀看着忙碌的黎枝,想了想:“枝枝,城裏不時興叫哥哥,以後喚我檀郎便是。”

‘郎’是男子之間的一種稱謂,更有郎君、情郎之意,但黎枝年齡太小,還不懂這些。

她不懂,坐在黎枝屋裏的裴名卻聽懂了。

他撐着拐杖,走到窗戶前,透過一寸長的縫隙,視線落在了李檀身上。

臉色白,眼袋青,臉型消瘦,一副短命鬼的面相。

裴名眯起黑眸,骨節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叩在窗棂上。

愛叫什麽便叫什麽。

就算李檀不懷好意,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跟黎枝非親非故,守着她只是怕她被天君的人掠走罷了。

這般想着,裴名收回視線,又坐回了門內的小板凳上,等待着李檀離去。

黎枝給李檀泡了一杯茶水,茶葉是昨日在城中買的,因為記得裴名說想喝茶。

她買的是最便宜的那種茶葉,都是去年剩下的舊茶了,拿熱水一沖,味道微微苦澀。

李檀雖然窮,卻也不忘窮講究。

他見城中的人都喜歡烹茶修養心性,便讓劉嬸省吃儉用,給他攢錢買來了一套茶具和茶葉。

他不喜歡喝茶,就喜歡用茶具在其他人面前裝裝模樣。

此時見黎枝家裏也有茶葉,虛榮心作怪,不由得說道:“茶不是這樣泡的。”

黎枝知道劉嬸家裏有茶葉,便以為李檀喜歡喝茶,就将買給裴名的茶葉,拿出來招待他了。

她哪裏懂得如何泡茶,黎畫也不喜歡喝茶,平時她都是直接喝白開水。

但畢竟李檀開口了,她總不能不給他面子,便順着他問道:“那該怎麽泡?”

李檀一聽她這樣問,瞬間虛榮心得到了滿足,頓時天花亂墜講起了茶道。

他說得性質高昂,黎枝聽得雲裏霧裏,還要随時點頭附和。

畢竟劉嬸平日對她多有照拂,對李檀自然也只能耐着性子,不好說別的。

只是她有些餓了,想着柴房鍋裏的包子和雞蛋,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檀嘴上說還覺得不痛快,又拿着茶杯給她示範,他将杯子遞到她手裏,示意她拿住茶杯。

他正要伸手握住她的手,教她怎麽沏茶,院子裏拴着鐵鏈子的大黃狗,突然狂吠起來,朝着他撲了上去。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李檀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便被那大黃狗咬住了腿。

它的牙又尖又利,下口毫不留情,卻是直接将鋒利的犬牙紮進了他的小腿肉裏。

李檀嗷的一聲慘叫,響徹雲霄。

黎枝怔愣了一瞬,連忙上前抓住了斷了半截的鐵鏈子,将大黃狗拖回了狗窩裏拴好。

“狗鏈子不知怎麽斷了……”她有些慌亂,連忙上前查看他的傷勢:“檀哥你沒事吧?”

李檀一把推開她,疼得五官扭曲,也顧不得跟她說話了,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子,恨不得躲得那狗遠遠地。

黎枝想要追上去,卻聽見身後房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裴名拄着拐棍走了出來:“把門闩上。”

她愣了愣:“可是……”

他淡淡問道:“或者,你想讓我陪你一起去?”

黎枝站住了腳。

就算他是好人,她家裏憑空冒出一個男人,她該怎麽對劉嬸和李檀解釋?

她低着頭道:“劉嬸會生氣的。”

劉嬸将李檀當作命根子,他就這樣跑回去,腿上還被狗咬出了血,一會劉嬸肯定會來找她。

裴名像是沒聽到似的,坐在院子裏:“去做飯。”

黎枝揉了揉肚子,确實有些餓的難受,便轉身進了柴房。

她預料得果然不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劉嬸就找來了。

劉嬸倒不是要為難黎枝,畢竟這種事情也不是黎枝願意的,要怪就怪院子裏咬傷了李檀的狗。

這樣的惡犬,她必須要處置掉才行。

要不然,李檀下次再來黎枝家裏,說不準那惡犬還會攻擊李檀。

劉嬸在院子外頭喊着黎枝,但裴名早就在柴房門口設了結界,黎枝在柴房裏什麽都聽不見。

他拄着拐杖走到院門口,将門闩放下。

劉嬸一看見裴名,先是一愣,而後皺起眉來:“你是誰,怎麽會在黎枝家裏?”

裴名懶得跟她多說,他擡眸看了一眼劉嬸身後的李檀,冷着臉道:“你懂茶道麽?”

他從小學習茶道,第一次聽說龍井、碧螺春是白茶,還有什麽存放年數越久的茶葉,味道越醇香。

只是彈指一揮,打斷了拴狗的鐵鏈,而不是親自動手,已是對李檀的恩賜。

李檀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盯着他道:“你不是劍宗裏的人,你是誰?”

裴名對上他的視線,眸光微沉:“忘了這一切,往後再不能踏進這院門半步。”

話音落下,有一道瑩光從李檀眉心滲出,這是神仙府的契約。

與凡人定契,根本不需要得到對方同意。

他抹除了劉嬸和李檀這段被狗咬傷的記憶,結契後,只要李檀再靠近黎枝的院子,就會承受萬蟲蝕骨之痛。

裴名砰的一聲将院門關上,眸色微寒。

他告訴自己,抹除記憶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煩,而并不是因為怕黎枝被劉嬸為難。

至于結契,那純屬是因為不想再看見李檀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胡扯些莫須有的‘茶道’。

跟李檀對黎枝不懷好意,沒有一丁點的關系。

裴名揮手撤下結界,坐在院子裏,像是未曾見過劉嬸和李檀一般。

待黎枝端着一碗面條走出來,便擺在院子中的木頭桌子上,拿出李檀捎來的雲片糕,遞給了裴名:“你嘗嘗。”

他看着糯米紙包着的方形物什:“雲片糕?”

她點點頭,捏了一片雲片糕放進嘴裏,然後便沒再碰雲片糕,小口吃起了面條。

裴名沒有吃雲片糕。

他只是看着那雪花似的,白如凝脂般細膩的糕點,抿了抿唇:“我不吃。”

黎枝咬斷了嘴裏的面條,擡起頭看着他:“大哥哥,你也覺得雲片糕太甜了?”

裴名沒有說話。

他嗜甜,從小就喜歡吃甜食。

但自從宋鼎鼎在海島不辭而別的那一次,他撞破了天君和龍族公主的秘密,被關進地窖裏後,便再也沒吃過甜食。

他瞥了一眼糯米紙裏包着的雪白色雲片糕,垂下的睫毛輕顫:“甜麽?”

黎枝點頭:“甜得牙疼。”

裴名擡手撚起了一片雲片糕。

所以,便是因為甜得牙疼,宋鼎鼎才不喜歡吃雲片糕嗎?

他微微失神,像是想起了什麽,看着她問道:“你長大以後,想嫁給什麽人?”

他光顧着将李檀趕走了,卻也沒問她一句,喜不喜歡李檀。

不過,裴名覺得,她還是個女娃娃,應該不懂什麽這些繁複瑣碎的感情。

本就是随口一問,黎枝卻認真思考了起來。

良久,她偏過頭,看着他道:“我想嫁給城裏豬肉鋪的榮哥哥。”

“豬肉鋪……”他挑起眉,神色略微遲疑,緩緩道:“榮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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