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八十八個鼎

◎他已經滿身污穢◎

長時間沒有進水, 原本清泠悅耳的嗓音變得低沉嘶啞,聲線中微微帶着些輕顫。

宋鼎鼎懸在他臉側的指尖,僵在空氣中, 像是被定格凝固了似的,動也不會動了。

怎麽會突然醒過來?

宋家夫人明明親眼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喝下了藥膳雞湯,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少年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 另一只垂在身側的手臂,緩慢地推出了藏在身後的湯缽。

從喝到藥膳雞湯的第一口, 他便感覺到湯裏加了些別的作料, 但他并不在乎, 總之他已經受過太多折磨,再多一點也沒關系。

然而當他看到白粥裏的雪菜,筍丁和雞肉後, 他一下便想起了她曾經說過的話。

——白粥裏要是放些雪菜、筍丁和雞肉更好喝。

那是她被龍族公主關在了廂房裏, 他将她救出來, 她清醒後看見他手裏的白粥時,開口說過的第一句話。

他記得很清楚, 不止是她說的這一句話, 他記得她跟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在這被囚禁在地窖裏, 暗無天日的每一天, 他都會反複想起她的音容相貌, 一言一行。

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不再會看到宋鼎鼎, 因為自從那次不告而別後, 她從來沒有來過海島上探望他。

直到記憶變得模糊起來, 頭腦和靈魂已經混濁不堪, 他總算漸漸淡忘了關于她的一切。

可當那雪菜筍丁雞肉粥出現在他眼前, 他才明白過來,想要忘記過去一點都不容易。

少年松開了她的手,擡手打翻了湯缽裏,他在宋家夫婦走後,用手指扣嗓子眼嘔出來的雞湯,混合着黏糊糊的胃液和濁物,灑了她一腳。

他已經滿身污穢,而她卻依舊光鮮亮麗,像是挂在夜空中熠熠生輝的星星,高不可攀。

“滾——”

快點滾吧,為什麽要來看他,為什麽要在不辭而別的三年後,用這般憐憫流浪狗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送什麽藥膳雞湯,裝什麽善良慈悲,将他害成這樣的幫兇,不正是她的父母?

真是假惺惺的令人作嘔。

那一束透過地窖上厚實的木板,打在他身上的光,溫暖不了他的身體,照進深淵裏的光,一旦離開,便有了罪。

除非那束光像他一樣,被拉入泥潭,滿身污垢,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囚禁,日日受鞭撻侮辱,當做狗一樣在頸間栓上鐵鏈,細細體會生不如死的感覺。

少年兇狠的吼叫着,像是受傷的孤狼,眸中滿是歇斯底裏的瘋狂,恨不得用尖牙利齒咬住她的頸子似的。

宋鼎鼎沒有動,她應該落荒而逃的,但是她的雙腿就像是灌了鉛,沉重地無法擡起。

她到底還是看到了他滿眸的憎恨,心中流淌着無法言喻的苦澀:“三年前,我到海邊去赴約了。”

“爹娘不想讓我跟你有牽扯,便趁我熟睡時乘船離去,我在半路上醒來,以死相逼才又返程回了海島……”

她的嗓音不大,卻足以讓發狂的他安靜下來。

只是經過這三年之後,少年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更不會相信她的話。

自他出生的那日起,就活在人們編織出來的謊言之中。

就連撫養他長大,從牙牙學語悉心教導他長大成人的母親,都從未真心對待過他。

過去母親對他的每一個笑容,每一句照拂,甚至每一個帶着愛意的動作和表情,全都是假的。

撫養他十三年的母親是如此,更何況宋鼎鼎一個只認識了三天的‘朋友’?

雖說并不相信她的話,少年卻冷靜下來,微微阖上眼,似乎懶得再跟她說一句話。

宋鼎鼎看出他的不信任,她抿了抿唇:“你那日穿着蜜合色的绫衣,銀發用玉簪绾起。”

她只來得及看了他一眼,便被身後的那只手給拽回壓倒在地,但那一眼足以讓她記住他風光霁月,猶如畫中少年般的谪仙模樣。

少年的睫毛輕顫了兩下,攏在衣袖中的手掌,在沒人看到的地方緊緊攥住。

埋在皮膚下的青筋凸起,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他那日是如同她所說一般,換上了蜜合色的绫衣,将銀發绾起,可那又能怎麽樣?

他在海島上一直等着她,從傍晚到翌日天明,他根本沒有看到過她的蹤影。

宋鼎鼎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她被人襲擊,而後通過一面鏡子離開這裏的事情。

如今的少年,遭受到了身邊所有人的背叛,心理和身體的雙重打擊,讓他早已經喪失了相信別人的能力。

連她現在說的話,他一丁點都不信,若她将真相告知,說自己是從幾年後穿越到這裏,上次離開也是逼不得已,他更不會相信她的話。

想讓他一下子接受,對于他來說很難,與其步步緊逼,倒不如給他些時間,讓他好好冷靜一下。

“就算你跟我怄氣,也先讓我幫你接好腿骨……”宋鼎鼎沒有因為他剛才吼叫,或是打翻湯缽裏的穢物而生氣,她蹲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好嗎,大哥哥?”

這一聲熟悉的大哥哥,令少年恍惚了一瞬。

他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久到連他自己都忘記,原來他過去也曾擁有過短暫的自由。

他沒有理她,卻也沒再大呼小叫,只是蜷着身子,藏身于黑暗之中,仿佛睡着了一樣。

宋鼎鼎來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所有接骨要用到的東西,此時見他不語,便試探着靠近了他。

她知道地窖裏滲進了雨水,地面上潮濕又滿是泥濘,便用屋子裏的帷帳,并着原主的衣物手工制作了三把拖布。

她取出儲物戒裏的掃把和拖布,先是掃幹淨了地上的泥巴和穢物,而後用拖布拖幹淨他鏈條之下,附近所有可以坐到的地方。

儲物戒中還備了十桶幹淨的井水,她簡單清理過一遍後,又用拖把蘸水,仔細拖幹淨了每一處角落。

等打掃幹淨別處,宋鼎鼎看着少年身下那片潮濕的水泊,不由得犯了難。

她要怎麽讓他挪開一點?

直接說的話,他應該不會理她。

若是将他打橫抱起來,先不說她有沒有這個力氣,抱起一米八幾高的他。

就算她能抱的起來,他也得讓她碰才行。

少年雖然阖着眼,卻能感覺到她掃地和拖地的動靜,見身旁沒了聲音,他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

他還以為她走了,但是她不光沒走,還手裏握着個掃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見他看過來,宋鼎鼎對着他投以友善的笑容,然而他卻神色惱怒的別開了臉。

少年雙腿膝蓋以下的腿骨都斷裂了,他知道自己礙事了,但是他不想在她眼前爬。

盡管他早已經沒了尊嚴,可在她面前,他還是三年前那個倔強的、驕傲的少年。

他将藏在衣袖裏的手掌,悄無聲息地伸向潮濕的地面,鎖住腳腕的鐐铐上,有一雙長長的鐵鏈。

他攥緊了鐵鏈子,用盡渾身的力量,調動着無法動彈的雙腿,緩緩向着幹淨的地方挪去。

少年的動作,如此緩慢而艱難,看得宋鼎鼎喉間一澀,胸口微微堵住,有些喘不上氣來。

她好想伸手幫他一下,可她也明白,若是她一伸手,便會将他深埋于心底,僅存的一點自尊心摧毀殆盡。

宋鼎鼎沒有動,她就站在那裏,看着他一點點拖着殘破不堪的身軀向裏挪動。

一直到他完全挪開那身下的水泊,給她讓出了打掃的地方,他才停下來,輕不可聞的吐出了一口氣。

宋鼎鼎眼眸微微濕潤,她吸了吸鼻子,将眼眶裏盈溢着的淚水擦幹,攥緊了手中的掃帚棍,一點點清掃着地面上的泥濘。

待她清理幹淨最後一片地方,她蹲在他身側,從儲物戒中掏出了接骨需要用到的東西。

少年被囚禁在地窖裏三年,因為龍族公主常來地窖折磨他的原因,三五天便會有人給他擦一次身體,再為他換一身衣裳保持幹淨。

若不是前一日剛下過雨的原因,他也不會折騰的滿身髒污,連上衣都不見了蹤影。

少年有些羞愧,他甚至不敢轉過頭去看她。

他知道他不應該有這種想法,龍族公主對他的所作所為,她的父母也占着一半的功勞。

而他什麽都沒有做錯,該感到羞愧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對自己的憎恨和厭惡像是藤蔓一樣紮根在他心底,迅速的攀岩猛竄,将他整個心髒都緊緊纏繞住。

宋鼎鼎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她拿着浸濕的棉布,手掌漸漸靠近他的腳踝,冰涼的濕棉布輕輕落在滾燙的皮膚上。

他在發燒,似乎燒得很厲害,隔着一層濕淋淋的布料都能感覺到,溫度灼人。

她抿了抿嘴,用濕布擦拭着沾染上泥濘的皮膚,他背對着她一動不動,似乎睡着了,可她心裏明白,他只是不想理她。

擦到腿骨時,小腿上的血肉近乎微不可查的顫了顫,撕心裂肺地疼痛席卷全身,他皺緊眉頭,咬住了牙根,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宋鼎鼎似乎察覺到了他細微的動作,連忙放輕了力度,繞過他斷裂的腿骨,擦拭起了別處。

因為下雨的緣故,他渾身都沾上了泥水,尤其是滿身傷痕的上半身。

反正她不急着離開,所幸就将其他髒了的地方,一并清理幹淨了。

宋鼎鼎擦拭着小半個時辰,少年便僵着身子,像是雕塑一般凝滞了半個時辰。

她能透過布料感受到溫度,他也一樣能透過布料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

許是一遍遍用井水清洗棉布的原因,她的指尖冰涼,像是冰塊似的,起到了降溫的作用。

他已經發燒很多日了,在被囚禁在地窖裏的三年裏,他幾乎都是在發燒和疼痛中度過,甚至早已忘記了沒有疼痛的感覺是什麽樣子的。

“可能會有些疼。”

宋鼎鼎嗓音輕顫着,顯然微微緊張,她将宋家夫人交給她的軟骨霜抹在手掌心裏,來回抹勻之後,雙掌覆在了他的小腿腿側。

修仙界和現代醫學不太一樣,這軟骨霜滲入皮膚上的毛孔後,等上片刻,他的骨頭就會像是面條似的被軟化。

她趁着腿骨軟化之時,将腿骨扳正,而後用繃帶固定住腿側,待到軟骨霜的藥效褪去後,被扳正的腿骨慢慢養上一段時間便會愈合。

若是少年本身有愈合再生的能力,她将腿骨扳正固定後,他養個兩三日,腿骨便能完全愈合。

聽宋家夫人說,這軟骨霜被皮膚吸收後,會像是辣椒醬一般,火辣辣的疼到骨子裏。

但若是不用此辦法愈合他的腿骨,而是等到他自愈,最起碼還要十幾日,那時他承受的痛苦,要比這短短片刻疼上千百倍。

宋鼎鼎思來想去,長痛不如短痛,他得先養好腿骨,才能再提那逃不逃跑的事情。

她讓宋家夫人給他下藥,也不完全是為了私欲,另一方面,便是因為昏睡之後感覺不到痛苦。

如今再說這些都晚了,既然他清醒着,那她只能盡量動作輕柔一些,以減輕他的痛苦了。

少年感覺到她動作小心翼翼,輕輕抿住了唇。

其實沒有必要,他也不是第一次被接骨了,斷骨時比接骨要疼萬倍,這一點疼痛又能算得了什麽。

宋鼎鼎全神貫注地盯着他的腿,生怕自己做錯了哪個步驟,甚至連密道外傳來腳步聲都沒有注意到。

少年聽到密道外的聲響,身體微微一僵。

他實在太熟悉那女人的腳步聲,那是親手将他撫養大的母親,又親手将他推入無間地獄,猶如修羅惡鬼一般存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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