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九十個鼎

◎他還想再見到她◎

宋鼎鼎愣住了。

她在短短一剎那間僵硬住, 體內滾燙的血液仿佛凝結成了冰,徹骨的寒意侵襲了全身。

似是松柏般冷傲挺拔的少年,被鞭撻淩虐的時候沒有屈服, 整整五日沒有進食進水,被折磨到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也沒有屈服。

如今卻是為了她, 向惡鬼折了腰。

眼眶不知何時溢滿了淚水, 眼前斑駁血跡的牆壁變得模糊起來。

壓在地面上的手掌在黑暗中緩緩攥緊,指甲用力紮進掌心裏, 有鮮紅的血色滲進了指甲縫中, 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緒, 他微微怔愣,餘光向下投去,隐約在黑暗中看到了她輕輕顫動的肩膀。

她實在抖得厲害, 像是在極力隐忍着什麽, 他遲疑着, 叩在她腰間的手掌松了松,安撫似的拍了她兩下。

少年并沒有她想象中, 那般在意翠竹的侮辱。

古有勾踐卧薪嘗膽, 又有韓信受□□之辱, 忍常人不能忍, 故能成常人不能成之事。

經歷過這非人一般的折磨後, 他早已不是三年前溫潤如玉,毫無城府的那個翩翩君子了。

他懂得在适當的時候服軟, 也明白該在什麽時候要強, 這才能讓翠竹自以為将他玩弄于鼓掌中, 給他喘息和修養的機會。

少年沒有再出聲, 翠竹讓他學狗叫的目的, 是為了折辱他。

若是太快讓她達到目的,會讓她覺得不夠盡興。

但達到目的後,如果超過她的預期,也會讓她産生疑心。

學狗叫,一聲便足矣。

站在不遠處的翠竹,看着他蜷縮在地面上,抖如糠篩的身軀,緩緩勾起唇角:“少爺學的真像。”

這話,便是今日暫時放過他的意思。

翠竹擅長攻心,任何事情都是滴水穿石,比起一次性将他逼到絕路,她更喜歡看獵物垂死掙紮,卻又逃脫不了的模樣。

她将酒葫蘆收了起來,冷硬的視線在接觸到龍族公主的臉龐時,微微柔和下來:“公主,地窖裏陰冷,咱們回吧。”

龍族公主微擡下颌,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餘光瞥了他一眼,嗤笑一聲,轉身離去。

她走得很快,這地窖裏的酒壇上,到處都貼着黃符,形成的陣法讓她體內生寒。

翠竹跟在龍族夫人身後,走出沒多遠,腳步微微一頓,看向泥濘潮濕的地面。

她想起少年赤着的脊背上,未曾沾染過絲毫髒污,而他身下的地面上,也是幹幹淨淨。

前幾日他惹了龍族公主惱火,被龍族公主餓了五日,這期間未曾有人進來地窖給他清潔過身子。

昨日剛剛下過暴雨,雨水沿着地窖上厚重的木板縫隙漏進來,滿地皆是泥濘髒水。

但他周圍卻清理得很幹淨,就像是有人剛剛進入地窖裏打掃過一樣。

能進入地窖的人,除了她們,便是宋家夫婦,難道他身上的髒污和周圍的泥濘,都是宋家夫婦幫忙清理的?

翠竹緩緩眯起雙眸,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她跟上龍族公主,快步從地窖中離去。

少年對待翠竹仍有戒心,在翠竹離去的第一時刻,他并沒有松開宋鼎鼎,而是保持着剛剛的姿勢。

小腿骨上抹的軟骨霜已經生效,火辣辣的灼痛感,像是要将他本就斷裂的骨頭撕碎碾爛,他蹙起眉,叩在她腰間的手指緩緩收緊。

她身體冰涼,不知是因為地窖裏的陣法,還是因為方才受到了驚吓。

少年仿佛抱着一只降溫的冰袋,冰冰涼涼的,稍稍緩解了一些折磨人的疼痛。

他似乎忘記了松手,而宋鼎鼎也沒有開口說話,或者伸手推開他。

陽光透過地窖上木板的縫隙滲透進來,一束柔和的光芒,斜斜照了進來,點亮了他身後的漆黑。

這一刻變得靜谧美好,漫長又短暫。

直到一聲抽噎中帶着沙啞的嗓音響起,打破了此刻的平靜:“對不起……”

她擡手捂住了眼睛,哭得肩膀一聳一聳,沉悶的哭聲像是被海水吞沒的孤島,滲着無法言喻的窒息。

少年聽見她的哭聲,陷入了沉默。

原本他并不覺得委屈,因為三年裏早已習慣了被人這般折辱,可一旦有人為他抱不平,他便再難控制自己沉寂下去,猶如一潭死水的心。

只可惜,他已經忘記了如何哭泣。

少年松開了手,像是在轉移她注意力似的,緩緩開口:“腿疼。”

他言簡意赅的言辭,将宋鼎鼎從自責內疚的情緒中拉了出來,她想起自己剛剛往他的小腿上,塗抹過軟骨霜,連忙從他懷中退了出來。

她擡起手,用手背倉促地蹭了蹭臉頰,将浸在淚水中的眼睛擦幹,伸手按住了他的腿骨。

趁着軟骨霜的藥效還在,她現在應該給他正骨,若是再浪費片刻的時間,他方才塗抹軟骨散就白遭罪了。

這般想着,宋鼎鼎總算忘記了難過,将全部精力都集中起來,放在扳正他的腿骨上。

她跪坐在少年身側,全神貫注地看着他漸漸歸位的小腿骨,此時此刻,少年也在看着她。

許是剛剛哭過的原因,她纖細濃密的睫毛上挂着淚珠,像是清晨枝頭樹葉上的露水,清澈透明。

她低着眼,睫毛一顫,那根部的淚珠便跟着盈動流淌,仿佛随時都會滴落下來。

白皙的皮膚在身側那束光的照耀下,白的透光,隐隐約約籠罩上一層聖潔的光芒,将她整個人都照得熠熠生輝,猶如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她下意識擡起眼眸,朝他看去。

額間柔軟的碎發随着光線垂下,淺褐色的瞳孔中,透着淡淡的霧氣,卻依舊幹淨明亮,像是栽了一棵銀杏樹似的。

少年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慌忙垂下了頭,錯開了她的視線。

宋鼎鼎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見他神色冷淡的轉過頭,以為他是不願意看到她。

她有些難過,卻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來,便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在将腿骨複位後,她拿起固定腿骨的夾板,用繩子捆起來固定住。

她每一步動作,都是嚴格按照宋家夫人昨晚說的進行,見他的雙腿總算不用拖在地面上,跟膝蓋以上都連接了起來,她微微舒了一口氣。

宋鼎鼎要離開了。

既然少年厭煩她,那她以後便盡量減少出現在他眼前的次數,最起碼不能再出現今日這種情況,讓他被自己連累。

她站起身來,想要告別,唇瓣張了張,想起他方才移開的視線,到了嗓子眼裏的話又被咽了回去。

罷了,方才少年還嘶聲吼叫着讓她滾開,想必他并不在意她離不離開。

這般想着,宋鼎鼎沉默着轉過身,腳步緩慢地朝着酒窖前的密道走去。

少年聽着越來越遠的腳步聲,不知為何,心底突然生出些慌意。

明明起初是他怒不可遏,歇斯底裏地喊着讓她滾,可真等到她離開時,他卻又慌了起來。

他害怕她這次走後,便像是三年前那樣,毫無征兆的消失在他的生活裏。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少年心中很清楚,他還想再見到她。

他掌心攥着拴在腳腕鐐铐上的鐵鏈,緊緊地抓着它,手臂上的青筋驟然凸起,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決心,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鼎鼎……”

宋鼎鼎站住腳步,聽見他的聲音,眸色短暫的恍惚了一瞬。

她下意識側過身,回頭看向黑暗中的少年。

“下次來的時候,給我帶一片梧桐葉……”他低着頭,銀發在光側點綴上淡淡的暖色,輕聲喃呢似的問道:“可以嗎?”

他垂着的眼眸中泛着紅。

難以克服的羞恥感,混雜着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令他沒有勇氣擡起頭。

哪怕她多沉默一瞬,都會讓他渾身冰涼,猶如墜入無間地獄。

好在宋鼎鼎沒有讓他等待太久,她幾乎沒有猶豫,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便點頭應了下來:“好。”

少年緊緊提起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她說‘好’,便是還會來看他的意思。

宋鼎鼎走出了地窖,進了密道外,這才在恍惚之間反應過來。

什麽梧桐葉子,他院子裏梧桐樹早就被龍族公主攔腰砍斷了。

以着龍族公主的尿性,她既然砍了少年院子裏的梧桐樹,便會将海島上的梧桐樹都砍了幹淨。

誰讓少年喜歡梧桐,剛好梧桐又有‘鳳栖梧桐’的美好寓意。

宋鼎鼎有些惱自己不過大腦就應下了少年的請求,可想起剛剛他為了她不被發現,而折腰的事情,她覺得就算少年讓她去摘星星,她也願意去試一試。

她從地窖出來後,先回了少年原先居住的院子,她剛剛注意到翠竹離開時的停頓,大概猜到了翠竹停留的原因。

遠遠看去,宋家夫婦似乎是在院子裏下棋,宋鼎鼎走近了才發現,他們指尖輕叩的黑白子是藥材。

宋家夫人正在跟宋家家主,争論有關神仙府蠱蟲的事情。

聽聞神仙府的府主白洲,曾在多年前愛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為了追求到那女子,甚至煉制了情蠱。

宋家夫人以為,白洲将情蠱用在那女子身上,是以愛之名,在滿足自己的私欲。

若她是那女子,定然不會原諒白洲。

而宋家家主則認為,白洲正是因為真心實意愛得太深,已是無法自拔的地步,才會煉制情蠱。

若他是那女子,必定會深受感動。

宋鼎鼎找他們,本是有其他事情要交代,但還沒剛走過去,就被他們揪着手非要評出個道理。

宋家夫人看向她,問道:“鼎鼎,若是有人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你下了情蠱。你知道真相後,會不會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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