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神經病!

銜玉的居所,在妖寨南面的一座高坡上,山頂有棵五名成年男子展臂才能合抱的大榕樹。

樹上有個粗藤編的圓形大鳥籠,用藤條固定在樹杈上,直徑約一丈三尺,其中鋪滿了樹葉,朝南一扇徑五尺餘的圓形大門,朝外開,用一根不知哪撿來的紅繩作門栓。

銜玉身高八尺有餘,若化作原形,大鳥籠只能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間,人形的話,三人平躺,綽綽有餘。

這大鳥籠不說精巧,也是相當的結實耐用了,要承受他的千斤之軀每日爬上爬下,用了這幾十年,還沒有壞掉,屬實難得。

是了,這個大鳥籠就是銜玉的家。

他腳步輕盈,踩着傾斜的樹幹兩三步跳上去,朝下伸出手,“丫丫,來。”

阮芽搖頭,“我可以。”

小瞧人了,爬牆上樹對石頭村長大的丫丫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

她後退幾步,蓄力往前沖,猴似的敏捷竄上樹,扶着樹幹站得穩穩當當,一點沒要銜玉幫忙,還往下伸手,“小雪上得來嗎?”

柳催雪墊腳貼着樹幹去夠她,“要丫丫牽。”

銜玉拉着阮芽往鳥籠裏鑽,“你就在下面待着吧。”

柳催雪沒能上得去,他體力大不如前,身軀太過沉重,手臂和雙腿都使不上勁。

銜玉一點沒有家徒四壁的自覺,打開鳥籠的門,熱情邀請阮芽參觀。

只是太久沒有回來,這籠子裏的落葉已全部腐壞,拉開門一股難言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

阮芽“唔”了一聲,兩眼向上翻,險些一個後仰栽下樹去。

此樹有靈,加之銜玉留下的氣息,不生蟲蟻,卻無法阻止自然衰敗,籠子裏悶了幾個月,這味道十分銷魂。

阮芽爬到樹尖上去,腦袋別朝一邊,才敢張開嘴巴大口呼吸。

銜玉一臉尴尬。

這半坡上原本住的小妖怪早幾十年前就卷着鋪蓋跑路了,他樂得清淨,編了個大籠子當窩,作為一只蛟也沒那麽多講究,随便鋪點落葉就盤着身子睡覺了。

來之前也沒想那麽多,直到打開門的一瞬間,丫丫慌忙逃竄後,銜玉才後知後覺,他的家,好像有一丢丢寒酸。

他小心掀眼朝着樹尖上那抹倩影望去,阮芽在鼻子上蒙了塊布,甕聲甕氣,“沒關系啦,我們一起來打掃幹淨。”

她并腿坐在樹杈上,用襻膊綁了衣袖,從高處輕靈靈跳下來,穩穩落在籠門前,一貓腰鑽進去,蹲在裏頭,把腐敗的落葉一捧捧往外扔,還不忘吩咐銜玉,“去弄些幹淨的稻草來,要幹黃的,這樣才不容易壞。”

銜玉抓抓後腦,“哦”一聲,轉頭跑了。

柳催雪站在樹下又蹦又跳,“那我呢那我呢!”

阮芽說:“把樹下這些爛葉子掃遠些,再去弄點木板來,給你做個梯子。”

臨近傍晚,三人終于齊心協力将銜玉的小窩布置好。

籠底墊上一層厚厚的稻草,上面再鋪上褥子,三個小枕頭并排放,三床被子摞在邊上。阮芽換了幹淨衣裳才爬進去,兔子燈挂在籠頂。

這藤籠遍布指粗的空隙,阮芽摸着下巴琢磨會兒,又安排銜玉把頂上用寬樹葉和稻草蓋一蓋,免得下雨把裏頭淋濕。

柳催雪采來大捧大捧的鮮花,阮芽一束束捆了倒挂在籠頂,驅散原本的腐葉氣息,樹下還搭了個木梯,方便爬上爬下。

銜玉的小窩變得又漂亮又舒服。

三人躺在裏頭快活地打滾,嘻嘻哈哈鬧作一團。

白猿翁提着食盒來看他們,也是擔心銜玉粗糙,少夫人受委屈。

老頭踩着木梯爬上來探頭往裏瞧了一眼,颔首輕撫着胡須,“不錯,不錯。”家裏有個女人,豬窩也能變金窩。

也就有個睡覺的窩窩了,連張吃飯的桌都沒有,白猿翁帶了幾個大食盒,都不知該往哪放。

阮芽也有辦法,芥子袋裏掏出來一塊大花布,抖開平鋪在草地上,四角壓上石頭。

食盒裏盤子端出來,布好碗筷,水果洗淨裝在籃子裏,每人屁股底下給塞個蒲團,她歪着腦袋,兩手一拍,“野餐!”

白猿翁好奇,“何謂野餐?”

阮芽先給老頭夾了塊紅燒肉,“就是在野外吃飯呗。每年春秋兩季,我阿娘都要帶着我去野餐呢。我們做很多吃的,也是裝在食盒裏,找塊風景好的地方,玩上一整天。”

白猿翁贊許地點頭,“确實很有趣。”他須發皆白,生得慈眉善目,這時含笑望着銜玉,“那下雨時該怎麽辦呢?”

這話的意思是,你都已經成家了,老婆孩子也帶回來了,還不打算蓋個房子,做個正經營生嗎?準備游手好閑到什麽時候?

銜玉哪聽得懂他的話裏話,滿不在乎,“下雨布個水罩不就完了。”他說完立即揮手布了個水罩,“看,還能擋風。”

作為一名合格的端水大師,阮芽給銜玉和柳催雪各夾一箸菜後,才捧着碗自己吃起來。

白猿翁看她,真是越看越喜歡,忍不住為她鳴不平,問銜玉,“那下雪呢?”

銜玉說:“下雪就凍成冰罩了呗。”他還很無語的樣子,像在說‘你這老頭是不是缺心眼。’

還真不知道是誰缺心眼,白猿翁質問,“那不冷嗎?菜都凍成冰了,還怎麽吃?”

銜玉說:“冷就生火呗。”

白猿翁:“那冰罩不是化了?”

銜玉:“那就化成水罩了呗。”

銜玉真受不了,這老頭今天怎麽這麽多廢話,還讓不讓人吃飯了,他腦袋是不是讓驢踢了?

白猿翁胸口起起伏伏,氣得胡子都快飛起來,夾着肉,怎麽都吃不下去。

他索性擱了筷子,“你就不能蓋個房嗎!蓋個房能咋滴。你瞅瞅你這個家,連張吃飯的桌、坐人的凳都沒有。人家大老遠的跟着你回來,你就是這麽對她的?就住在那鳥窩裏,也太委屈人了。你快一千歲了呀,銜玉啊銜玉,你怎麽還跟個小孩一樣,一點都不懂事!”

他拍着老臉,指着銜玉,抖着手,“你是真不知道害臊啊你啊!”

銜玉愣了半天,可算是聽明白了,轉頭問阮芽,“你想蓋房嗎?”

阮芽咽下嘴裏的東西,喝了口水,又拾起手帕擦了擦嘴角才說話:“我沒有睡過鳥巢,覺得很有意思,很喜歡。但銜玉一個人過得太粗糙了,還是蓋個房吧,以後就算我們不住,你煮飯沐浴也方便。”

說完端起碗繼續吃飯,給自己碗裏夾了一大箸菜。

銜玉這才點頭,“那就蓋呗。”

白猿翁氣呼呼坐下,“非得人家拎着他耳朵說,他才知道,這麽大的人了,什麽都不懂!屬驢的推一下動一下。”真不知道是怎麽娶上媳婦的。

銜玉理直氣壯,“你不說我哪知道,拐彎抹牆的,你就不能直說嗎?”一邊說一邊餓死鬼投胎似往嘴裏刨飯。

白猿翁跳腳,“是拐彎抹角!!”

銜玉:“哦。”

在二人争執期間,柳催雪已把碗碟裏的菜一掃而空,白猿翁消了氣,正準備拾筷,忽地瞪大了眼睛。

菜呢?

阮芽和銜玉齊齊擱筷,已經吃好了。

柳催雪每次都是暴風吸入,旁人動作稍微慢點就一筷子也撈不到,阮芽和銜玉已經養成了搶食的習慣,練就出了無與倫比的進食速度。

老頭傻了。

柳催雪視線在諸多碗碟中掃了一圈,瞅見白猿翁碗裏還剩大半米飯,湊過去問,“你吃飽啦?”

不等人回答,他已将那半碗米飯扣進紅燒肉剩下的湯水裏,木勺攪拌攪拌,端起碗,“唏哩呼嚕”幾口下了肚。

白猿翁筷子落了地,目瞪口呆。

銜玉手一擡,揉了個大水團,三下五除二就把碗洗了,整整齊齊碼了一摞,放進洗淨的食盒裏。

一頓飯,白猿翁還沒開始吃,人家已經連碗都洗完了。

阮芽掩唇“嘻嘻”笑了兩聲,還有些不好意思,“多謝老人家款待。”

白猿翁深深地吸氣,長長地吐氣,閉上眼自己掐人中。

時辰還早,銜玉琢磨着,“要不去砍樹吧?”他想連夜把房子蓋出來,就像丫丫說的,吃飯沐浴也方便。

銜玉起身,手搭涼棚那麽一瞧,深山裏有許多已經成材的樹木,無論是蓋房還是做家具都有現成的。

想做粗活就不帶丫丫去,他打了聲招呼,“咻”一下就飛走了。

柳催雪打了個哈欠,順着木梯爬到樹上的鳥窩裏睡覺。

白猿翁拉着阮芽,“來,小丫頭,我囑咐你幾句。”

二人來到一片視野開闊的草地,阮芽給他放了個蒲團,“老人家你坐。”

“唉,好,真好。”白猿翁盤腿坐下,才笑眯眯地問:“聽說,你叫阮芽,是有姓氏的,不知家中有幾口人?”

這老頭長得像村裏開學堂的老秀才,阮芽瞅他面善,倒是挺喜歡,也不隐瞞,“我只有娘親,爹死得早,沒有兄弟姐妹。”

她身上氣息不凡,防護法陣十分嚴密,看不出真身。人生得水靈,脾氣還好,就當下感覺,白猿翁跟大柱的猜測是差不多的,應是草木成精。

他表示關懷問起,“那你爹,是怎麽去的?”

這個阮芽就不知道了,她搖搖頭,“我娘說,我還沒出生他就死了,我沒見過他。”頓了頓又補充,“不過我現在在九華山給人家當幹女兒,一個月可不少掙嘞。”

白猿翁:“……”

銜玉吃軟飯的傳聞倒是坐實了。

又随便聊了些有的沒的,白猿翁對阮芽的性情多少有了解,大概推斷出,她在家時應是十分受寵的,入世不深,也沒見過什麽大世面,還是個很單純的孩子。

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家,教養得這麽好的姑娘,讓銜玉給騙了。

白猿翁心中,又痛惜,又慶幸。

寒暄得差不多,他溫婉地表示,“平時對小雪,是否太多寵溺了?”

那孩子已經長得這麽大了,吃相卻很不文雅,不懂分享,還十分霸道。想來銜玉和阮芽不會短了他的吃穿,應該就是慣的。

這麽慣孩子,可不好。

白猿翁說:“小雪已經大了,要好好教,不然以後出去了,他這個樣子要挨揍的,人家還要罵他家中長輩不知教養孩子,銜玉不靠譜,你可得多操點心。”

阮芽疑惑地歪頭,關我啥事?

但小雪是好朋友,讓她多操心,也沒什麽問題,于是乖乖點頭,“我知道了。”

白猿翁含笑撫須,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比銜玉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轟隆——”

她這頭話音剛落,另一頭銜玉運了幾十根大木頭回來,扔在他們身後不遠的空地上。

阮芽丢下老頭起身迎上去。

銜玉兩手叉腰,腳踩在一根松木上,耳垂那尾小魚在陽光照耀下,一搖一擺,似從水面躍出,周身銀光熠熠。配上他一身蛟鱗所化的外袍和白得過分的皮膚,有一種乖僻邪性的美感。

阮芽小跑到他面前,仰臉看着他,小口微張,遲緩扇動兩下睫毛。

銜玉也不是第一次見她發呆賣傻了,随口問,“又咋了。”

她臉蛋被晚霞映得紅紅,眼睛亮亮的、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你太好看了,我又看呆了。”

這個臭丫丫,一點都不知道啥叫矜持,每次都這樣,弄得他害臊得不得了。

銜玉臉“唰”一下紅了,胸口起伏,喘粗氣,說話也磕磕巴巴,“我……有,真的好看嗎。”

“好看啊!”阮芽撲上去抱住他的腰,“特別好看,我最喜歡!”

銜玉扭扭捏捏:“我衣服,弄髒了。”還挂了樹葉,蹭到了泥巴,不是最好看最幹淨的時候呢。

阮芽仰臉,笑得比太陽花還燦爛,執着地重複,“好看。”

銜玉抿唇,垂下眼簾,害羞地把臉扭到一邊。

每當她這樣望着他的時候,仙心石就跳得很快很快,她由裏到外的,甚至連頭發絲都開始疼起來。她時常懷疑,再多來幾次,她是不是就要疼死過去了,就像那天夜裏,因為實在是太疼,忍不住睡了過去。

身體感覺不到疼痛,阮芽并不知道,這種疼和別人所說的那種疼是不是同一種。

她猜測,應該不是的,她又疼又爽,十分過瘾,感覺快要升天了。

白猿翁笑着搖頭,趁着小兩口甜蜜,去找柳催雪。

大鳥巢裏裝點得舒适溫馨,柳催雪日常吃了睡,睡了吃,這時裹着他的專屬小被子,正蜷在裏頭,雙手合攏墊着臉頰睡得香甜。

白猿翁進去,小聲呼喚他,“小雪,醒一醒。”

柳催雪狀如死豬,一動不動,甚至還打了小呼嚕。

白猿翁使勁推了他兩把,“小雪,小雪,起來,我跟你托付兩句。”

柳催雪正在做夢,夢裏全是好吃的,他們三個無論怎麽搶都搶不完。

好不容易快光盤了,“吧唧”一聲,盤子裏的肉又冒成了一個山尖尖,可把他高興壞了。

他看中了一塊最大最肥的,騰地起身把銜玉擠開,正要伸筷子去夾,突然橫插進一只手,連桌子帶碗給他端走了。

柳催雪大怒,擡眼一看,是個花白胡子老頭,瞅着還有些眼熟。

“唉,你可算醒了。”

柳催雪沒吃上肉,擰着濃眉,一臉不悅,“你幹啥?”

白猿翁苦口婆心,“你是大孩子了,怎麽還跟大人睡在一起呢?你這樣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快快起來,你爹在給你蓋房子。”

柳催雪一臉莫名其妙,“啥?”

老頭說的啥玩意?他怎麽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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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猿翁長嘆,“你這樣,老是霸占着他們,什麽時候才能有弟弟妹妹?”

啥啥?

柳催雪更迷惑了。

老頭滿眼都是小星星,“你不想要弟弟妹妹嗎?弟弟妹妹哦!”

他白眼翻出天際,被子一蒙,“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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