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穿出城門的那一刻,細碎的陽光灑下來。
洛寒珏目視着前方,一道城牆仿佛割裂出兩個世界,通條大道上的路遇行人有說有笑,她呼吸每一口,鼻腔裏滿溢出充斥着街頭巷尾的米香。
行軍緩緩走出城門下的暗處,她騎着馬往街尾的巷角看去。
那處時常盤踞在一起行乞的角落被拆了,現在成了一個弄堂。
座下的白馬打了一個清亮的響鼻,洛寒珏低頭看向腳邊。
一雙明亮的圓眼直愣愣地瞧着她。
洛寒珏拉停缰繩,迅雲也溫順地站在原地不動。稚童見了更加喜笑顏開,舞着小手就往馬腿上靠,嘴裏也黏黏糊糊“大馬大馬”,确實是可愛地緊。
洛寒珏才消退了紫眸中的點點冷意。
身後追來的男人倒是吓得直接一個舉起,小孩的手剛擦着雪白的絨毛一晃而過。男人讪笑着向洛寒珏賠罪,邊搭着那小孩迅速往後退。
待視線中不再出現大人的身影,她才面無表情地拉動了缰繩。
耳邊掠過清脆的孩童笑聲,走過這條繁花似錦的路途時,洛寒珏難得悵然又有些舒緩,她想,能舉刀把久積成疾的皮骨上的腐蛀一一剜去,看來溫子薄的刀還沒有變。
他們都做到了該做的結果。
當年的辭別,眼下的故土,遠處的國線,這些都是誓言最好的結果了。
一路走過,汴京的變化被她盡收眼底,洛寒珏的喟嘆逐漸上沿,舒緩了些她眼角的冷色。
當初她的父親屢屢戰敗,至今仍不見洛葉冰的屍首,朝堂昏庸,前線告急至此,梁文帝才匆匆把她召入宮中命她即刻出陣。
一別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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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也是和故人未做離辭的三年了。
故人,嘆故人。
難得,洛寒珏的思緒有些昏沉,或許是腳踏故地的效應下,理智如她當真從冗長的記憶中勾勒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可惜它浮浮沉沉,好似霧裏探花,對洛寒珏若即若離。
下意識地,女将摸上了盤纏在馬背上的包袱,掌紋下是厚實的累積感,粗糙的觸感給了她一些安定感。
裏邊是信,全是沒能寄出的信。
都是洛寒珏喘息得空的時間裏,一封一封寫的,她還記得有些還是在戰壕裏寫的,而且湊着月色下寫字真的很不容易。可惜三年戰線太過吃緊了,即便是她,除了必要的軍信,洛寒珏不會浪費多餘的兵力減少勝機。
所以,這個跟着她三年的包袱裏就被她的積少成多一天天給填滿了。洛寒珏還苦惱過回府後把它們放置何處了。
一想到回府清掃的那些事,洛寒珏也難得有些惱煩。
“陽光真好。”
她拉長了語調,擡手遮住了被陽光刺得有些生疼的雙眼。
林顯又一扭頭就聽到了洛寒珏的長嘆,正想跟首将上前打聲招呼,馬腿剛邁出半步,林顯就讪讪地回了頭。
嗯,還是待會吧。看來将軍現在的心情還不怎麽好。
副将一邊安慰自己,一邊試圖忘記剛才的“驚鴻一瞥”。
可越跟在洛寒珏身後,這個男人也不免擔心起來,就這幾日裏,洛寒珏臉上的情緒比之前三年加起來還要豐富,他想說不定将軍也是嘴上不說,其實內心還是比較激動的吧。
其實這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正在試圖說服自己的害怕。
班師回朝的消息早早傳遍了整個汴京,湊熱鬧的也好,來一探究竟的也罷,大道兩側的通道也被人流團群得水洩不通了。
百姓聚集在大街兩側,眼神期盼地看着洛寒珏。
洛寒珏看着這些迎接他們的百姓,臉上的真誠的笑容和激動的眼神不作假,一時間感受到了內心湧起的那股複雜感。
這些人和她都是一樣的,她也曾這樣過目視着洛葉冰的凱旋一路長大。
可惜在一個普通的雨夜裏,大梁的戰神敗在了他鄉。
那夜洛寒珏正準備為母親煮藥,洛家的小厮攔下她,告訴她來了“貴客”,是指了名道了姓來見她的。
洛寒珏只惦記着今日的藥分,不顧仆從的阻攔端着藥碗就準備拒旨了,最後是母親攔下她希望讓她去看一眼。
所以洛寒珏就站在洛氏的大堂神游一樣,聽着眼前這粉面白皮的太監對着她說了一大通,事後還倨傲地問她聽明白了沒,明白就跪下接旨。
洛寒珏凝滞的眼珠微微挪移,在她毫無情緒的聲調下,重複了一遍洛葉冰的死訊。後來那太監拉着黃旗神叨叨地告訴她洛将軍為國戰死沙場,勞苦功高,因此皇上封賞幾何……
洛寒珏沒有聽到後面,但梁文帝的旨意還會有什麽意思呢。她起身接了旨就準備去給母親煮藥,因為母親病得挺重的,不吃藥不行。
那太監卻攔下她,尖聲道她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洛寒珏看了眼皇旨笑了一下,想着不能拂了人太監的面,畢竟大老遠過來的。想了想,她終于憋出一句:“他遺體還存有多少?”
耳邊尖細的聲音鬧得她頭疼,洛寒珏只想快快解決了。
有意思的是,洛寒珏還記得那人傲着臉,明明比她還要矮上一點,硬是挺着胸膛,把自己拔高了半個頭,仍掐着嗓說:“皇上已經将洛将軍的遺體妥善下葬了,那可是最高的禮遇,洛家世世代代都會蒙受皇恩。”
聞言洛寒珏閉上了眼,最後那太監留了一塊玉佩給他們。
在燒藥的隔間裏,洛寒珏一邊輕聲嘆息,一邊摸着玉佩上的四分五裂的血和裂痕。
洛寒珏連連嘆了三句可惜。
真的是太可惜了,因為洛寒珏很久以前就覺得洛葉冰這塊玉佩真的很漂亮,所以她也是真的遺憾了。
洛葉冰死後的半個月裏,她也沒有留住母親。
看來,藥還是難治心病的。
洛寒珏倒去了最後一貼煨好的藥草,她終究知曉了這個道理。
等到大肆舉辦的慶功宴裏,她站在祖宅的邊角中,洛寒珏冷眼看着那些被人夾道歡迎的“英雄們”,所有人,包括随行去的洛家人,那麽多人中也只有洛葉冰沒回來。
後來,一個雨天,她找上父親原先副将,對方家門緊鎖,洛寒珏站在雨中一個時辰,最後她看了一眼高懸于頂的牌匾,轉身離去。
那天深秋寒雨,打在臉上是挺痛的,洛寒珏記得這個,回去她給自己煮了許久的藥膳,才讓燒退下來些。
只不過一月之後,蠻族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而來,大梁危在旦夕,無人肯請兵出戰。
洛寒珏作為洛葉冰的獨女,被梁文帝一狀急令趕去了前線。
一呆就是三年,她也是一路摸爬滾打震服了那些老兵油子,帶着一堆剛入營的新人,總歸是讓他們活下去了大半。
洛寒珏知道父親的死必有蹊跷,此次回京,她要做的事有很多。朝權更疊,溫子薄的上位或許能助她查出當年原委,還有——
想到這裏,洛寒珏冷淡的眼眸兀而柔和下來,她确實有一件實實在在的大事得做。
畢竟關乎于她終身幸福。
一陣桂花香飄來,洛寒珏順勢接住飄游的花瓣,或許是這熟悉的味道,她莫名地往花香濃處看了一眼,那一眼卻讓她喉頸一哽。
洛寒珏怔怔地看着那處,她張開了口。
“居然變成花神仙了嗎?”
那個讓她夜思夢想的小家夥這次居然是從花裏冒了出來的。
——————
溫言對于視線一直很敏感,樓下那人的視線目光如炬,多年處在危險邊緣的她,第一時間就發現視線來自何處。
身後跟着那一長串的軍隊,隐隐以那女子為首,傻子也知道那人是誰了。
只不過,溫言表面不動聲色,對着洛寒珏微笑颔首,心裏多少有些不解,自己和這位将軍素無往來,頂多是自己當年單方面的一面之緣,她還以為洛寒珏和傳言裏說的一樣是個情緒內斂的人。但溫言怎麽看,洛寒珏現在都是一幅心緒不寧的模樣,
啊,就是現在這副模樣。溫言有些困惑地看着樓下的将軍。
溫永寧此時湊上來,順着溫言的方向看去,“唉,那不就是洛寒珏嗎?”一邊說着,一邊探頭出去看。
溫言回頭看着溫永寧往這邊擠的蠢臉,突然心裏有感,為什麽她會覺得洛将軍剛才看到她的樣子熟悉,那種氛圍就和溫永寧吃點心的模樣相差無幾。
——一幅犬科動物看到心愛之物的表情。
溫永寧坐在自己身邊,一直往窗邊探頭探腦,狹小的空間更是擠了一點,溫言一時也沒了興致,一臉嫌棄地薅了一把溫永寧的狗頭,把他往回推,溫永寧欲把臉又往她掌心拱了拱。
一來二去,推搡之間,反倒一陣尖銳的恍惚襲來,刺痛着她的腦筋。
溫言屏息凝神。
好像很久以前,她也曾這樣和溫永寧打鬧過,如果過火了,就會有人把溫永寧抓到一邊,對自己卻沒有任何的行動。
為什麽會在這裏又出現這種感覺?
溫言不理解。
她是個刨根問底的人,所以溫言開始翻起了以前的記憶,理性的結論是她應該沒有這種經歷,自小到大她熟悉的人除了溫子薄,就是面前這個擠來擠去的家夥。
她自小宮中養大,除了那幾次出宮,最慘的一次還出了事故。
事故?
那股鈍痛更甚,有什麽嘶啞的音聲在腦內一閃而過,快得她抓不到。但這次傷處倒是沒有了往日的疼痛。
很快,溫言不動聲色地回了神,她一邊嫌棄地推了推掌心的狗頭,面上依舊是一如既往的煩躁,把剛才的異樣埋在心裏,畢竟對于她來說,這種突如其來的錯愕感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
在溫言看不見的角度,溫永寧隐藏住自己的表情和眼神,偷瞥了一眼樓下的洛寒珏,內心嘆口氣。
溫言又冷靜地順了一遍自己的記憶,她确信自己沒有這種經歷,就不去多想,招呼了門外的小二,讓再上幾盤點心,坐在這兒這麽久了,她也有些餓了。
這對溫言來說不足一提的小事,可惜在旁人眼裏,是溫永寧的過分親昵,兩人之間的縫隙相差無幾,溫言還“滿臉寵溺”地摸了摸溫永寧的頭發。
——好一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林顯看見僵在原地的洛寒珏,騎着馬湊過去輕聲,“将軍,該繼續前進了。”
見洛寒珏沒回應,剛想湊近了一點,就看到洛寒珏緩緩扭過頭,突然揚起了唇角,“和藹可親”地看着他說;“好,繼續前進吧。”
洛寒珏輕輕揮動了缰繩徑直往前走,只留下一臉灰白的副将一動不動僵在原地。真是可憐這個如書生一般溫雅的青年,一天之內遭受了來自一個人的三重打擊,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好了。
洛寒珏握住缰繩,俊朗青年和少女親昵的互動一點點占據着她的意識。這位将軍突然感覺自己或許有點委屈了。
斑駁的光影中,她的眼眸裏倒映出平坦的前路。
洛寒珏摸了摸坐下白馬的鬃毛,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手感有點像以前吃過的龍須酥。一想到這些,印象中曾經做過的零嘴也一一冒了出來。
女人想着想着,越來越餓,饑餓感總是能讓她忘卻很多事。
任重道遠啊,端麗貌美的女人騎着長鬃駿馬望着前方仿佛連綿不絕的路。
她在想,到底這條路還有多久才能走完?
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吃上燒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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