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宮外邊的天空早已夜色漫天了。應該是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也比白日清新得多。

溫言胸膛微微起伏,雨露的濕潤沁入心腑,她站在巨大的宮牆底下緩緩換了一口氣。朱色金漆的獸首巨門都沒壓住溫言臉上的輕松氣色。顯而易見地給她那張漂亮張揚的小臉增添了幾分亮色。

今晚就去後面散散步了。溫言想得好,稍稍吐納了兩個來回,少女就攏着袖袍慢悠悠走向一個方向,應該有人已經等候已久了。

宮牆角落處。

那兒有一乘古樸低調的車馬。

等她慢慢走近,看清角落裏的全貌,溫言肉眼可見的輕松的身影都停滞了一瞬。她看着眼前的東西,已經不想去壓抑眼皮的抽動了。

溫言想,怪不得她剛才眼皮跳得這麽厲害……

誰能想,這專門接安王殿下的車馬安置得如此低調了,不,也許低調一詞都襯不上她這好下屬的良苦用心。

——“灰敗落魄”。

這是溫言能找出的最好形容詞了。

灰蒙的車廂外表和倚在車架邊上的車夫幾乎和暗色融為一體,溫言都不準備追究了。可她漂亮的眼珠看向最前面的時候,溫言還是忍不住了。

她問得咬牙切齒,“柳靛,怎麽是你來了?”

車夫早就站得筆直,“有幾處地方需要柳青去檢查,所以我就替了她先來了。”男人看清溫言臉色的僵硬,小心詢問:“殿下,是有哪處不妥嗎?”

溫言:“你自己難不成察覺不出來嗎?不妥的,地方。”少女特意着重了幾個字眼。

這個向來細心沉穩的男人臉上是真的實打實的困惑。

溫言指着最前端,“你就不覺得應該呆在那裏的,是別的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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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景的,那兩只熱氣澎湃的生物順勢打了一個響鼻。

男人的表情依舊是困惑。

少女又是一句咬牙切齒:“你是沒見過王權出行時候帶什麽引車的嗎?這兩只東西你別告訴我,你是識不清騾子和馬的區別,還是說你這段時間和柳青那家夥混久了,也開始不正常了?”

柳靛扯着自己的嘴角,解釋道是因為今天的馬廄裏的馬都被世子借走了,所以只剩下後廚那邊的那些騾子了。

溫言深吸一口氣,“你,再說一遍。”

暗衛又看了一眼主子,盡量用沉穩的口吻敘述了這個驚天到虛假的借口,殊不知發掘了自己下屬莫名巧妙的一處遲鈍,這才是給了溫言最後一擊的罪魁禍首。

溫言拳頭捏得死緊,完美的面具上終于裂出一條縫隙。

溫永寧,這個該死的家夥,到底又抽了什麽瘋啊。她确實是說過馬廄裏的馬可以共通,可他這把馬全部都調走,這家夥又想幹啥?

她看着那兩匹“駿馬”,不說別的,一看就是主人家富貴,油水足得皮毛都華亮得不止一點。看到溫言看過來,溫順地把頭湊到溫言的手下,一幅縱君任意撫摸鬃毛的樣子。

溫言是看得牙酸。

少女氣得三下兩步從男人身側掠過,直接跨進車廂放下簾子,遮掉裏面的一切。

“走,回府了。”

柳靛聽到裏面傳出的指令,立即應“是”。車廂裏回歸暗色,男人輕輕扯動了一下繩子,車輪開始轉動。

溫言已經無力再評價這事了,她只想快點回府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馬車走得很平穩,安王府邸離皇宮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總歸有一段足以小憩的距離。

在外人看不見的封閉空間裏,溫言肩膀慢慢塌下,她向來挺直的背脊癱進了柔軟的靠墊上,半晌,溫言才擡手輕輕揉着太陽穴,她在溫子薄面前保持了一下午的儀态,中午也沒吃多少,些許有點累了。

細密的睫毛垂下,黑暗之中,一切都無人看清。

溫言每次都會默記馬車的步數和行駛路程,把這當做路上的無聊消遣。

走了沒多會兒,突然,車廂微微晃動,騾馬急促的叫聲劃破了夜色的寧靜。

看來這次的小挑戰要終止了。

溫言睜開眼睛,不見一絲疲态,她沒有出聲,車廂附近都不見聲響了,溫言沉靜得像一個隐埋在暗處的幽靈,只有對上那雙沁滿寒意的冷眸,才能察覺到這片黑暗中有着活物的氣息。

總而言之,小王爺現在很煩躁,居然這個時候還有人打擾她的休息,她不是第一次坐柳靛的車,柳靛的馭車之術是有保障的,從來都很穩少有颠簸,這個男人做什麽事都會讓人感慨一句細心,甚至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

除了今天無厘頭的突發事件。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了,溫言按着額角不爽,她倒要看看是哪個夠膽的敢這樣攔車。

确實沒出小王爺所料,柳靛剛剛在一個路口準備轉彎的時候,餘光之間覺得陰影不太對勁,下一刻有個黑色的人影直直竄了出來,徑直地攔在這輛馬車面前。柳靛勒住騾子,前翹的蹄子險險地擦過來者的鼻尖。

雖然男人非常希望手下的騾馬可以受驚條件反射踹出去,可這兩匹還是溫順的脾性,不是它們祖宗特有的暴烈性子,黑影因此逃過一劫。

來者是個中年男人,柳靛看他躬身彎腰,雙手抱拳,絲毫沒有會被踢傷的憂慮,音色沙啞低沉地說:“臣,龐勇義拜見安王殿下。”

明明人還沒有見到,但這個男人的語氣就是篤定了後面車廂裏是那位尊貴之人。

柳靛手下安撫着騾馬的鬃毛,眼睛沒有移開前面絲毫。

他雖然是暗衛中負責在王爺和暗莊之間傳遞信物和物資的,但本能這種東西,不可能輕易抹去,就算要論起暗殺之術,暗衛中武功前三的柳青可能也不是他的對手。

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暗殺者上下快速觀察了一遍,腰間,袖內,胸前,這些宜藏暗刃之處都沒有痕跡,但這種常年鍛煉出的體格和橫跨半張面容的狠戾傷疤,都代表這個男人不是泛泛之輩。

龐勇義的身後是個直通的路道,路人行車從頭到尾只能從這條道上過,現在臨近宵禁,四周沒有多餘龐雜的氣息。

柳靛确定,這個男人是只身前來,沒有帶人和武器。

而且他的目的很明确。

柳靛沒有看錯剛才這個男人從暗處出來是直接撞上這輛馬車的,殿下素來不喜太過張揚的花飾,一般人都不知道傳言裏揮霍無度的安王平日出行都會用外表低調樸素的馬車接送,但這個男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後載的是誰。

想到這兒,柳靛的眼裏閃過危險的信號,掩蓋住出鞘的袖劍,故作發怒地看着面前這個突然出現的中年男人,怒斥道:“你這個人怎麽回事,突然闖出來,要是驚擾到我家大人,我看你就是活膩味了,想大晚上趕出來找死也別趕在我這,晦氣死!”

怒斥出口後,空氣又安靜下來了。

依舊是一片寂靜,車簾沒有掀開,也沒有龐勇義想象中安王的怒火朝天,以他的耳力也沒有探查到車廂內裏的氣息。被傷痕貫通的眼中,粗壯男人按下了多疑和不耐。

空氣中只有兩匹騾馬有些不安的嘶鳴和點踏的蹄聲,仿佛車廂裏沒有人一樣,只是一個空空如也的盒子。

龐勇義明白,對方的沉默代表他只能一直這樣彎着腰,直到裏面那位肯允他的無禮,不然失去今日面見的機會,龐家就徹底翻不了身了。

他想到現在還被關在暗牢裏的兒子,已經兩天一夜了。

龐勇義磨着後槽牙,帶動着臉上的傷疤顯得這人更加面目可憎。這幾日怒而不争的悔恨沖擊着他的心理防線,但畢竟龐子意是他唯一的男嗣,四代單傳,絕不能在這裏毀掉斷掉龐家的香火。

要知道暗牢可是比普通關押囚犯的地方還要陰冷殘酷的地方,甚至還會把死刑犯關在一起,厮殺生存都無論生死。不是一般人能進去的地方,憑他現在根本沒辦法把兒子救出來。

即使是去求……

龐勇義深呼吸一口。

不行,還沒到最壞的時候,這個男人隐藏好眼中的戾氣,現在的他充滿了孤獨一注的決心。

溫言坐在車廂之中,微涼的風透過邊上的窗簾拂過她的面頰,這稍稍減緩了她的煩躁,她自然是聽到了外面的那句話。

龐勇義,龐子意……

直接報上自己的名字,倒費了她氣力,顯而易見,做爹的準備給兒子處理糟心事,無非是為了他兒子的出獄。

溫言不意外。

只不過她想的是,每次入宮的時節順序她都是随機的,一部分是混淆視聽,每次回府都是會繞不同的方向,但現在能被人堵到,就是一個值得探究的事情了。

靜默之下,空氣裏有人輕呵一聲。

龐勇義已經遠離官場多年,是誰給他的消息?所以是哪裏的眼線,或者是府中的人……

如果是前者,腦中迅速閃過幾個人選,後者的話,就有意思多了。

溫言漫不經心地想起,當年她剛被冊封的時候,百官就變着法給她塞各種人進來,男人,女人,都被她一個個扔出去,一開始是為了讨好和試探安王的喜好,但後面有幾個膽大的居然想借機爬床刺殺她。

暗衛的存在可不是吃素的,她絕不允許自己的領地上有背叛者出現。謠言有些部分确實沒有說錯,惹到她的,墳頭草現在已經三尺高了。

主子沒發話,柳靛也不是什麽傻子,他活過三十年,和他的暗殺術同樣被引以為傲的就是洞悉無遺的眼力,俗稱“有眼力見兒”,聽到龐勇義這個名字,他就明白了。

不過柳靛戳破這層身份的薄紗之後,他再去眼前這個人,倒是有了一些奇妙的感覺。

他終于知曉了,當年從那場梁人皆知的戰場上瀕死卻存活下來的将領到底是什麽模樣了。

當年傳聞衆多,亂雜不堪,只說龐勇義戰後以面容有損為由接了先帝的賞賜之後就此隐居,從此遠離朝堂官場之事。所以這幾年,沒有外人見過他,不知道他的傷有多重,傷在何處。

今日一見,柳靛想,果然是得隐居,這幅面目猙獰的模樣在好顏色的大梁的确是混不下去,

這些猜測也只能讓柳靛的防備之心更加一籌,這樣的武将父親,會養出那種纨绔的兒子,已經夠匪夷所思的,現在當老子的居然腆着臉來求王爺,看來龐家幾十年的忠将名義快栽在龐勇義父子倆手裏了。

所以面前這個跟随洛葉冰十幾年的副将——龐勇義,他到底想對王爺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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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龐勇義仰天大吼:醜不是我的錯,是這個世界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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