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宴會的最後一環是敬酒。

夜深衆人喝得也酣然,興許是久違的宮中會宴,加上連年都是風調雨順的捷報,朝官也第一次喝得多了些,還有些人早早就被太監扶下去洗把臉清醒清醒了。

溫子薄在高位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沒有任何斥責管束。

今日在殿前的不體統,他不會追究。

夜空中的孔明燈早不知道飛入了何處,淺薄的雲層掀開了月色的朦胧。

溫子薄從剛才就一直看着,興許是看得有些久了,眼角也開始幹澀起來。他眼皮使勁眨眨,再看向天邊,依舊是正美的月色。

皇後發覺了他的動作,在旁邊輕聲問:“您沒事吧?”

溫子薄側過臉,拍拍她的手腕安撫她,告訴她“沒事”。

再過了一會兒,他要起身了。

最後一眼,天際最後一點的火花也在溫子薄漆黑的瞳仁裏散落,難得這個年輕的帝皇心裏難得有些唏噓。

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

他站起身的瞬間,場面上的喧嚣恰時的止住了。

君為上,臣在下。

皇帝舉起酒杯,這就是要開始說祝詞了,每次宴會結尾的時候總要說上那麽幾句,旁邊記錄的史官也提起筆,側耳恭聽的等待陛下的賀詞。

百官看到皇帝起身,骨子裏的尊卑有別自然不會被一時的酒水麻痹了神經,各個舉起斟滿清澈的酒液,半空中揮發着無數的酒香。

溫子薄英武威嚴的聖顏在月輝之下,蒙上一層皎潔的光暈,更顯得讓人無法直視。

他端着酒杯朗聲道:“寡人在此望與諸卿共勉,新一年河海清宴,內外康樂。”

一切即将落幕。

底下的回應也是熱烈不絕,醉得很難看的那幾個也在太監的攙扶下勉強支起自己面條一樣的手臂,聲量倒是不小,百多號男人還有些女官的祝賀也足以讓這個空闊的廣庭有了回聲。

溫子薄環視了下面一圈,看到了角落裏的溫子瀾也沒什麽特別。他無視了那小子對他遙遙的敬酒,餘光一掃就過了。

倒是瞧見另一桌的時候嚴肅的眼角也帶上了點笑意,這一笑,龍顏也是少見的年輕氣,不過他還有些話得說完,溫子薄正了正神情準備繼續說。

然後他張開口,腹稿早就存好了,只不過是些簡短的話,說出來之後宴會就算順利結束了。

可是溫子薄發現自己突然很難發出氣了。

喉嚨确實在震動,但言語已經吐露不出來了。

像是有人在把他呼吸的空氣抽去了。

詭異的觸感從脊骨上竄起,溫子薄開始覺得手腳有些發涼。

這種涼意不是晚風吹的,觀星局的人很久之前就把這幾個月的天氣報給他了,尤其是這三天內,全是萬裏無雲的和煦天氣,更不可能吹出讓人覺得陰寒的冷風。

而此刻拂過他臉頰的風也已經輕微得察覺不到,只是尋常的風度,卻讓皇帝的牙齒打顫。

溫子薄睜着眼,他站在高處,宮外連綿的山巒和獨有的朱色門牆都被一覽無遺。斑駁的紅色從他眼前一閃而過,他閉合起雙目,再看的時候,那些熟悉的景色開始模糊了。

皇帝意識到了一點,他在失去溫度。

“望陛下歲歲無憂,望我大梁長長久久,千秋萬代,至此以往,代代相傳。”

積極回應皇帝祝詞的朝官陸陸續續也說完了話,沒了臺上臺下的聲響,場面的空靜就異常明顯了。

他們等了一會兒,皇帝依舊沒說話。

溫言放下酒杯,也看向了臺上。她微微眯眼,天邊最後一點的火光掩住了那高位的輪廓,一時之間溫言也沒有看清楚男人的面容。

祝詞在這種收尾的時候出現了這個漫長的頓止點。

等到有人舉杯的手開始發酸,有些人小聲的說話,漆金龍袍的男人也終于開了口。

溫子薄聲音沉靜,他說:“與諸卿共勉。”

五個字,沉穩有力,一如帝皇素日模樣。說罷,男人就重新坐回了龍椅中,溫言看他立即閉目的模樣,凝看許久,沒有發現任何奇怪的跡象。

系統給出的反饋也說溫子薄的生命體征毫無變動。

溫言低頭看了幾眼自己手中的酒液,澄澈透明的液體晃了又晃。水面浮現出她的雙眼,溫言看自己,才發覺自己的臉色是真的說不上好看。

不知為何,她總感覺有種莫名其妙的焦躁一直消減不下去。心口像是悶了口氣,憋得她心慌。

想來想去,溫言擡手,一口悶了美酒。

滾落入肚之後,辣的她眼淚都快出來了,不過身子直接就暖和起來了。

溫言拉了拉領口散熱,她有些後悔,這酒比她想象得還要後頸大些,看來她還是适合喝點別的。

少女松開自己的衣襟外袍,纖薄的頸和鎖骨一大片的白都紮眼得很,溫言不知道自己白皙的面皮已經被那點酒液熏得燥意直冒。

溫言的美色是呼之欲出的顯眼。

明裏暗裏的有些視線也跟着醉意過來了。

溫言還沒放下酒杯,就遭受了無辜的當頭一蔽。

她好不容易扒拉開頭上的披風,氣呼呼的問那人,“你幹什麽啊?為什麽突然把衣服壘我頭上。”

洛寒珏一派輕松的口氣,“晚風漸冷了,殿下小心天涼了受凍,這披風先挂你身上,殿下用這個先暖暖身子,可以先少喝點酒。”

溫言自然不解,她真沒覺得冷。

“這點溫度又不算太冷,我剛剛還一口酒下肚,現在就要冒汗了,你這披風這麽厚重,我已經穿得夠多了,多這一件捂着汗,風寒才得的快吧。”

溫言勾着那披風就想卸下,女人不容置疑的力道已經上來了。

“不行。”洛寒珏湊近了些,溫言都能嗅到鼻息之間的酒味了。少女眨眨眼,看向女人案桌前,才發現已經有了好幾個空瓶了。

看來洛寒珏也是喝了不少。

“還是穿着吧,你出來的時候我給你披的幾件太單薄了。披風這麽寬大,你穿得正好。”

洛寒珏說着,溫言喉嚨間的系結也成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她低頭看了眼,剛想抗議什麽,女人含笑的眼眸也跟着“問候”過來了。

溫言沒能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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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散場得也很快,皇帝後妃和安親王由着護衛分別一路送行到後宮的內寝裏。

世子自然是被定遠侯給領回去了。

坐在車辇上,溫言長呼一口氣,還算平穩的道路讓她不算太難受。但溫言還是腦袋一歪,像個軟骨頭一樣就滑落倒進洛寒珏的懷裏。

感受自己太陽穴上的按捏,溫言感覺神經也開始松懈下來。

車廂裏一時沒了聲音,少有的悠閑時光讓溫言昏昏欲睡。

不久,車馬止了。

溫言睜開眼神色還是有些不滿。

“怎麽這麽快就到了,我剛準備睡着了。”

洛寒珏替她理着衣襟,“等洗漱完了之後你就可以安心睡了。”

“那你得陪我一起睡。沒你在邊上我肯定睡不好。”溫言扒拉着女人的手指,靠近了撒嬌。

“好,趕緊下去吧。外面還有人看着。”洛寒珏自然是依着溫言的,她對溫言笑起來總是無奈又縱容。

溫言心一緊,又慌忙的移開了視線。

“那說好了,別到時候反悔。”

說完,直接錯過柳靛的攙扶跳下馬車,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前面就是皇帝的專駕了,但是等到溫言走到門檻那邊,溫子薄依舊沒有出現。

“皇兄?”在車尾,溫言詢候了一次。

沒有反應。

溫言走近了些,她對着那層漆黑的簾幕,又喊了一聲:“皇兄?”

簾幕動了動,這一次溫言的視線裏出現了熟悉的手。

骨節分明又寬大,對她來說一直是很有安心感的手。

手的主人從馬車上下來,剛落地溫子薄就站直着身子,他背着身,只是對後面待命的侍衛揮揮手。然後頭也不回的就開始往前走。

溫言看了一眼有序散開的隊伍,也跟上了溫子薄的步伐。走了兩步,她就覺得奇怪了。

太快了,她看了眼前面人的腳下,身量高大的邁步卻是越走越快。

溫言困惑,她猶疑了一瞬還是說話:“皇兄,你喝了不少酒,要不還是走慢點吧。”

前面就是一個涼亭,亭子下面就是一個荷塘。

溫子薄不答,但溫言還是聽到了一種沉悶的呼應聲。

“皇兄……”溫言喚了第四次,她希望這次有人能給她正确的回應。

她突然想起從前。

她小時候總喜歡這樣叫溫子薄,而五皇子也總會回頭,少年會站住腳跟看她當年豆丁一樣的晃悠跟随,然後把她從地上托起,安撫的拍拍她的背,輕哄般從身上掏出點什麽給她。

有時候是饴糖,也有時候是帕子包好的桂香糕。

身前細微的聲戛然而止。

即便溫言就跟在他身邊,她也确實沒有反應過來。

溫子薄的倒下是毫無預兆的。

現在已經走到皇族私密的院落裏了,先前的侍衛早就被溫子薄遣走了,只有王公公周遭幾個親信的下屬在。

是洛寒珏先一步接住了溫子薄。

高大的青年匍匐跪倒在地,胸膛起伏得劇烈。古怪沉悶的咳聲炸開,溫言靠近他的時候,溫子薄使勁的從喉嚨裏扣出了什麽東西,溫言剛把人翻過來,手就被緊緊抓住。

那力道簡直聊勝于無,溫子薄的臉色一片紙色,他一個那麽高壯的男子,握緊胞妹的力道讓溫言差點感受不到力氣。

溫言反握住那只大手的時候,溫子薄的掌心覆了一層細密的汗。

她往懷裏一摸,碰到了人的胸膛,指尖一片濕潤粘膩,臉色立即就難看得緊了。

洛寒珏是個果決的,抱着人就往裏邊的寝宮裏沖。

溫言站起身的那一刻,她晃了晃腦袋,視線模糊了下。她咬着牙關毫無形象的大呼吸了幾下,對着王公公指揮:“太醫院所有的人全部給本王叫過來,宮內所有防關路口全部卡死。把今夜所有的名單全部呈上來,禮部的負責人讓他現在滾過來。”

“但凡晚一步來的,誰都不用過來了。”

王公公領旨,袖口下的臉色也極為難看。

在場聽過安王森冷聲音的人,即使離開溫言視線之外好幾裏,他們也沒有停止過自己脊骨上的顫抖。

烏泱泱的人很快就到了。

太醫全部沖進了那間血氣十足的屋子裏。

溫言就站在外面,一炷香的時間裏,滾熱的水和流動的人群,沒有誰敢停下來手上的一個動作,宮者們路過那個角落,十足的力氣用上了百分,他們簡直是争先恐後的輪流穿過那間屋子。

藥和血的味道,沒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有懈怠的可能。

今夜絕對是不眠不休的新年。

很久很久,溫言才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裏。

是一張沁滿了血色的帕子。

血大半都還算濕潤,溫言使上力,一擠,像條串線一樣從她手縫裏溜出去。

邊角還繡着青竹,她光是眼睛看都能看出穿這針線的主人,手法是相當笨拙的,針線東一塊西一塊的,縫縫補補的,幾乎很抹布沒什麽差了。

但溫子薄就是攥了這玩意一路,又把它堵在喉嚨裏,那青竹早吸飽了養分,鮮翠的枝葉更是早早就變了色,成了血竹。

有種幹涸的濕潤,看着就怖人。

溫言上手摸着那幾片稀稀拉拉的竹葉,她摸得都糙,那把這玩意塞在喉嚨裏等了一路呢。

她不想這樣想,可是有些東西開始琢磨起來,溫言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思緒了。

她走進一牆之隔的宮寝,找了一個牆角蹲下就開始聽動靜。

左耳貼又換了右耳,溫言幹潔的額角全是泥灰,她的手指扣陷在牆磚裏,也不知道這裏建造的時候用了多少隔斷磚石。

優秀的聽力感官怎麽樣都沒捉到一點聲音,倒是她自己的心跳聲聽得一清二楚。

屋子的門被打開,等到洛寒珏走到她面前的時候,溫言擡頭看她,她才發覺自己腿已經麻到沒知覺了。

她扯着嘴皮,想說點什麽。

話在嘴邊轉了好幾圈,溫言的上下嘴皮像黏一起了,動彈不得。她剛想對洛寒珏扯出一個笑。結果嘴皮一撕扯,溫言就感受了一股劇痛。直接把少女姣好的五官拉扯得扭曲。

溫言倒吸一口氣,有些呆滞的摸了下唇,她才發覺自己原先飽滿嬌嫩的唇瓣上全是齒印,糜爛的皮肉已經被咬開了,她指尖上的觸感濕潤,溫言拿到稍微光亮處的地方一瞧。

又是血。

溫言覺得好笑。

像是她今天身上就是出現了流不幹淨的血泉一樣,這玩意兒黏她身上了一樣。

溫言一掃口腔,濃厚的血腥氣嗆人得很,現在發覺流血之後,這痛跟那什麽隔山打牛一樣立即加倍的兇狠的翻湧了上來。

溫言只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當頭打在鼻梁上好幾拳,酸的她眼淚都冒出來幾滴了。

洛寒珏蹲下後就一直抱着她不松手了,她的手現在倒是熱的很,溫言蹭了蹭臉上的掌心,像是還帶了點水汽的濕潤。

洛寒珏的手蒙在她的眼上,熱氣勾着眼睫,溫言不斷的顫抖。

突然溫言發覺自己的心跳平緩了些,她一開口,口吻就帶着不易察覺的抱怨。

“你手怎麽這麽暖和。平時我怎麽暖都沒用,是不是剛才去要了熱水洗手。”

洛寒珏沒應,她仔細的捧着掌心下的臉頰,慢慢用指節撬開說話者的嘴角,洛寒珏把手指塞在溫言的齒尖,眉頭都沒皺,仿佛現在被咬破皮肉的人不是她一樣。

她目光直直的看着眼前人的雙目,洛寒珏低聲說:“別咬了,你的嘴要被你咬爛了。待會上藥會很痛的。”

“不要咬了好不好。”洛寒珏軟下口氣又說了一遍。

溫言一怔,她牙關慢慢收回,這一刻溫言才發覺自己還是沒有放棄自己可憐的下唇,她開始習慣性的開始用牙咬自己了。

洛寒珏聲音依舊溫柔,這個女人冷漠的時候令人膽寒,但小心翼翼維護戀人的心情的時候,洛寒珏總能真摯的替溫言着想。

女人其實也沒有繼續說些什麽了。她本就不是什麽會多說也不會花言巧語的話術。

她能做的,只能抱住溫言了。

洛寒珏心疼的看着溫言的臉,少女昳麗的小臉面無表情,養尊處優的雪白皮膚上全是紅色的血印,“慘白”像張刻畫一樣印在了溫言的神經裏,從裏到外的,這麽久了,洛寒珏手下的溫度也沒有見一絲的升溫。

溫言冷得和死者的體表一樣。

她看了眼溫言身上,也不知道怎麽弄的,不久前幹淨的領口和袖袍上也沾上了深紅的血漬,但洛寒珏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是溫子薄吐出的血。

對啊,還能有誰呢?女人想到剛才的一幕,心裏也是一陣酸楚。

她經不住的又問了一遍,“疼不疼?”

很久,洛寒珏才聽到懷中人慢悠悠的說:

“疼。”

疼啊……真疼。

洛寒珏能怎麽做呢?她只能收攏自己懷抱中的人,緊緊地緊緊地,她只想讓溫言的手暖和一點,就算一點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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