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晝日當照,宮裏的血氣才散開。

溫言坐在一個五角涼亭下,陰影沿着垂落的紗簾蕩着。她半依着欄杆,獨獨早就讓人把這一塊的簾子取走,溫言身子是從最上面一層探出去的,這樣她就能從沒有裝飾的間隙裏去瞧底下的荷塘。

荷塘裏有荷葉,荷花,和水。

溫言看了一眼水面。

水色波光粼粼,是一眼看得透的透徹,一看應該就是活水引出來的。

裏面還有幾尾錦鯉,平時裏都懶在水底不怎麽動彈,溫言手裏握了一把魚食,她想給它們喂點餌食,她手一松,一手滿滿的料就從她手縫裏散到水面上。

水波立即就蕩漾起來了,那幾條胖頭魚就像聞到腥味一樣,大張着口,去追那些食物。

平靜無波的水面開始劇烈的打動。

溫言垂眸,她的手空落落的蕩在外邊。視線裏的那幾條錦鯉也不知道從哪引來的品種,争食的時候反倒異常的兇惡。她一眨眼的功夫,有幾條稍慢一拍的已經開始去奪同伴口裏的殘物了。

她突然清楚了,那些魚嘴上的咬痕是從哪裏來的了。

溫言捂着臉,有些無奈的笑了一聲。

王公公穿過長廊,掠過四處薄霧般的輕紗,他一路走到了涼亭的臺階前。

“殿下。”他先喚了一句。

溫言不答,她還在高興,眉梢翹得半高,看來一時半會還平靜不下來。

王德福的腰又下了一點。

“禮部徐鳴立的折子已經從那邊送過來了,殿下請看。”王公公從袖袍裏穩穩的遞上一張對折的白紙,透光的縫隙隐約可以看見些墨痕。

溫言勾了勾手指,王德福謙卑着脊背就把紙送到了那只手上。

溫言拿過去的時候把紙往半空一甩,折了又折的痕跡就被鋪平落到了她的膝上。她像一只落地的燕子一樣,兩根手指捏着那折痕的一角,翻了翻。

溫言有一目十行的習慣,魚食估計剛過了錦鯉的嘴,可她再擡頭時,千字已被看完。

“這些事情,很無聊啊。公公,你知道的,本王要的不是這些。”

溫言的視線從紙上移到眼前人拱起的背脊上,她盯着那深暗色的布料,應該是不久前用過藥的緣故,她話說得慢,口齒也清楚,就是每句短話之後,帶上了點拖曳的尾音,一點一點的砸在人耳裏,有種古怪的韻調。

“奴婢曉得了。”

溫言微微點頭,她收攏了些身上的外袍,這天不冷也不算熱,但這涼亭是四周都通風的,沒什麽遮蔽。太後特意讓人送來了一些适宜的衣服,給安王保着身上的暖意。

“所以呢,如果徐尚書還不能交代出點什麽東西,那本王這邊就不好辦事了。”

走下最後一階的時候,王德福的身後被黏上了一句話,說話的時候,尤其是這一句,溫言的語氣放得又輕又緩。

“過了時候還是審不出來的話,就抄了吧。”王德福的心一寒。

“這句話,本王允你帶給徐尚書。”

總管公公低眉垂目,恭敬的應了一聲“諾。”

用過午膳,溫言就小歇了一會兒,她是在自己從小住的寝宮裏睡着的,這裏平日就有人被安排着日日打掃,所以論起幹淨,不比其餘的寝宮要差。

溫言雙手交叉搭在被褥上,手背上有指尖在動。她按在指骨凸起和凹陷的兩端之間來回反複,她又在暗色裏數着數字,效果很好,溫言的心跳聲終于平緩下來。

但是溫言又發現自己睡不着了。

總不會是數數字還能讓人有精神的功效吧,少女勾着唇角,她驚訝于自己的這個古怪想法。

她在牆角熬了兩天兩夜,可現在真到了床榻上溫言閉着眼還是那樣清醒。

張眼是黑,閉眼是黑,好像連光線聲音也變成了黑色。

直至從黑暗的盡頭出現了一個聲響。

溫言歪頭看向床榻旁邊,洛寒珏已經脫了帶有灰塵的外袍,雖然她是剛沐浴完,渾身上下幹淨得很。

有一縷黑色的發蕩過來的時候,溫言伸手接住,她揉捏了一下,細軟的發絲像是緞面一樣從她手上滑落過去。

幹幹燥燥,清清爽爽的。

但溫言能感受到熱濕氣的存在,就和那天洛寒珏蒙上她眼的時候,剛才的觸感和那感覺是一樣的。

床榻的空間裏出現了一種淡淡的香氣。

溫言向裏邊挪了挪身位,撩開了被她捂得暖和的被子,非常慷慨大方的把自己的床鋪和床位分享給了來人。

洛寒珏把四方的被角捏好疊好,又往裏邊那人的背後探了探,果然摸到了大片的空白,她的眉頭皺起來了,溫言直接摟着人讨好,“暖和嗎?我都等你好久了,怎麽不在宮裏洗,非要回府一趟,這兩頭奔波的不累嗎?”

洛寒珏被這樣一堵話,她看了兩眼少女的眼睛,也知道自己現在再說那些也沒什麽用了。

她只是說,“睡吧。我在邊上陪你。”

洛寒珏緩和了聲線,她穿過少女纖薄的身子,有些笨拙的在溫言背後輕拍。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但母親小時候對她總會如此,一邊哼着童謠一邊拍她。

安夫人一這樣做,洛寒珏的睡意總會上來得很快,她覺得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當她真的能對什麽人同樣勸慰的時候,洛寒珏又覺得心疼了。

用這種方式安慰她,洛寒珏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說什麽。

“那你呢?”溫言的眼皮突然往下墜,困意來的猝不及防。她拱了拱在洛寒珏肩頸間的頭,女人身上的暖意,被褥之間裹挾的緊密,幽暗空間帶來的狹隘。這些都能讓溫言放松下來。

“我醒來之後你還會在嗎?”

最後,她沒有等到回答,睡意已經把她拉下了水塘。

她成了洛寒珏手上的魚,被溫柔的安撫着。

到了時間,她從床上坐起,床榻邊的溫度早就消散了,同時寝宮的門口也落下了腳步。

溫言朝外看去,她的眼神平靜,或許冥冥之中她早已經知道這趟渾水後的魚沒那麽容易讓她得到她想知道的一切。

柳靛帶來了南蠻人的和議會面要求。

“阿魯達現在要求開始契合和約要求。”

溫言沒看那草原人專門寫出來的折子,她只是聽了一耳暗衛帶回來的口述。

“讓使團的人去應付他們,南蠻的事宜不是早就到最後一個階段了嗎?這時候他們還想要磨合什麽?是覺得那些條件還不夠他們貪了,想給自己的草原多點羊吃草,人趕羊的底盤?”

說了那麽多,溫言突然停下為自己束發的手,她叼着發繩,含糊的問:“那個折子是誰給你的。”

“是阿魯達的一個侍從。”

“不是他親自來交接的嗎?”

柳靛否認了,“不,屬下看見的是一個黑衣人和使官在說話,屬下認得那人,當初在城下的時候,他是跟在阿魯達身後的一個。”

“屬下聽南蠻人喊他為,祭師。”

溫言把發繩束起,對着眼前的鏡子突然勾起笑。

“我大梁的皇帝還躺在榻上被太醫吊命,哪來的空閑去搭理這些貨色。”溫言聲音冷冷,所以這時候她笑起來也格外的讓人看得發寒。

柳靛領了旨意,剛準備走出去。急促的腳步在往這個寝殿靠近,溫言走出殿內。

來人是守城官。

他說,暗牢被破了。

溫言的臉色終于變了。

洛寒珏站在自己的房門外,她面前的門空落落的打開了,但洛寒珏似乎是沒有進去的意思。

屋裏很暗,什麽也看不清,桌邊似乎有一團黑影更是模糊。

洛寒珏緊盯着那裏的陰暗看,直到月色從窗棂的空隙中穿過,月色溫涼,那一片暗影的角落無處遁形,這房裏是沒有別人的。

洛寒珏這才走到木桌邊,她看清了那件突兀的不該出現的東西,洛寒珏靜靜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慢吞吞的拿起那物件對準月光最亮的地方。

玉的碧落色澤反透出動人的湖泊,紅線卻如斑駁一樣盤踞在表面的流線上。

一塊玉,一塊有瑕的美玉。

洛寒珏把它放在手裏摩挲,硬涼的質地被慢慢磨過幾圈之後變得溫感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洛寒珏的錯覺,她覺得這玉件在她手裏越變越軟。

所以她低頭多看了兩眼。

還是和之前一樣,熟悉的紋路,熟悉的色澤,熟悉的質地。

洛寒珏有些恍惚,她撐着桌角慢慢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她站在這個從小生長紮根的地方,包圍過來的空氣第一次讓她有了窒息的感覺。

為什麽?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洛寒珏低着頭把話說出了聲音。

她像是看到了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不然洛寒珏不會執拗的一遍一遍重複“為什麽”。

她低頭質問的對象似乎就在問玉,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洛寒珏太不解,她有了些不知所措。“明明是我親手放進去的,你不可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

她攥緊了那塊玉,蒼白的視線落在那些破裂的縫隙裏,仿佛對着它看,看得越久,洛寒珏的困惑就能夠被解決了。

可當然是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困惑,空闊的房間裏從頭至尾只有她一人。

如果再往前推一個時辰,洛寒珏沒有在宮裏的話,她說不定就能抓住一個肆意出入将軍府的嫌犯了。

興許她就能知道是誰掘開了她父母親的衣冠冢了。

又是誰把這塊她父親唯一的遺物堂而皇之的放在她的桌上了。

天微亮的時候,信鴿劃過天際的霭,為一個燭火微染的房間裏帶來了白色。

同時将軍府的門被敲響了。

林顯披甲在身,步履匆匆,他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他顯然是跑過來的,來到洛寒珏面前氣息些許的不穩。

林顯直接說道:“将軍,出事了。”

洛寒珏的頭緩緩擡起,她枯坐了一晚上,在這張桌邊,在這張靠椅上。

她像是沙漠裏許久沒有喝上水的旅行者一樣,洛寒珏澀聲問:“什麽事。”

“暗牢破了。”青年沉聲,“軍營裏的兄弟提前了一會過去換班,門口沒人守也沒人應,到了裏邊,所有看守的士兵全被抹了脖子了。但确認過了,裏面還是有人在的。”

“能進去多少?”

林顯想了想,“全城所有的出入口已經都包住了,最外圈門的鎖扣都被砸開了,犯人已經在抓了,是秦瓒帶人的。”

洛寒珏扯了扯嘴角,目光冷凝:“最裏面的那層呢?”

林顯的眼睛對過來的一瞬間,洛寒珏知道了青年無言下的意思了。

她向後靠,背椅發出了點“吱呀吱呀”的聲音,也不奇怪,這張藤椅自她最小年齡的時候就放在這裏了。按理說,洛寒珏的零頭可能都抵不上這物件的年歲。

洛寒珏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再睜眼的時候,那雙紫眸亮得驚人。

“走吧,把人都召集起來,”

跟在洛寒珏背後,林顯的眼神沒有脫離過洛寒珏的背影。他端凝了許久,直到策馬開始,他才不再觀察洛寒珏的狀态了。

消失了,從他最先看到的那些疲憊,壓在洛寒珏身上的沒落神色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們一路策馬趕到了暗牢關押的地方,偏離了所有熟睡的百姓,一路疾駛到了一扇黑鐵門前。

火把連綿,把半邊的天都照紅了。

所有人看着從馬上跳下的女人,武器,盔甲,馬匹,一應俱全。

洛寒珏盯着前面的空洞,黢黑的石牆裏人一眼望不到底。從裏面倒灌出來的風好像都帶上了一點妖異的氣息,像是蛇的嘶鳴。

暗牢裏的一切都讓人不适。

她說。

“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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